01
清明时节,风轻柳柔,杏花微雨,春寒料峭。
一丈亭里,雪洛与闻柳执棋对弈。棋盘上只剩下少许空格,黑子白子势均力敌,不分高下。每一次落子,二人都要深思熟虑,举棋半晌。
忽有童子披着蓑衣掀开雨帘,急急跑来,在亭外行礼,低头道:“少爷!少夫人生了!”
天地寂寂雨纷纷,无人理会童子。斜风细雨迷人眼,亭中人久不回应,童子只得壮起胆子抬头再喊:“少爷!老夫人请您回家团聚。”
“啪”,雪洛将手里的白子重重放下,微微勾起嘴角:“男孩女孩?”复又抓起一颗白子,夹在两指间来回摩挲。
“男孩。”童子答道。
“呵呵,一举得男!老夫人心愿已达,丁家后继有人,还寻我做什么?你回去吧。”雪洛甩甩衣袖,示意童子离开。
“可……”童子还欲劝说。
“我意已决。”雪洛忽然起身,白衣飘飘,走入雨幕,居高临下盯着童子,“你如实答复,老夫人不会怪罪于你。”
望着童子悻悻离去的背影,闻柳落下一颗黑子,朗声道:“那件事过去都半年了,你还要与家中置气?”
雪洛回身坐下,发丝上、白袍上都铺满细密的雨珠,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圈朦胧的光晕,仿佛立马就会羽化而去。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落下一子。闻柳一声叹息,二人又聚精会神在棋盘山厮杀。
02
丁府。
“他不肯回来?”端坐在主位上的妇人面容姣好,眉尾高高吊起,说话的时候满头珠翠叮呤作响。
“是。”童子跪在地上,箬笠蓑衣未卸。
“逆子!”丁老夫人一掌拍在桌上,桌面瞬间裂出几条缝。她起身走至门口,身后的木桌突然坍塌。丁老夫人望着门外的庭中花,口中喃喃:“你当真如此绝情,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不愿意看一眼?”
下人们喜上眉梢,步履轻盈,皆为府中添了小生命而欢欣。旁观者尚能如此,当局者却逃离,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娘,雪洛回来了吗?”因为生产而晕过去的雪心悠然转醒,发丝上的汗还未消散,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她的额头脖颈上,显得憔悴不堪。
丁老夫人打量着雪心,又看了一会在摇篮中熟睡的孙儿,心下有了决定。丁雪洛,我能逼你第一次,我亦能逼你第二次。
“洛儿过几日就回来与我们一家团圆。”她展颜轻语,吊起的眉尾也平缓不少。
03
落雪阁。
闻柳行色匆匆,直奔雪洛的房间。一推门,他就凑到雪洛跟前,说道“柳江最近与各大门派来往甚密,怕是要有所动作了。”
“哦?”雪洛正在看一本棋谱,对闻柳的话不以为意,连头都没抬。
“雪洛!”闻柳急了眼,一把抢过雪洛手里的棋谱,正色道,“他可能是冲着你家去的。你父亲丁剑生前四处与人论剑,树敌无数。如今你又久不归家,丁府只剩妇孺老幼,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机会。”
“我家?”雪洛琢磨着这两个字,忽而挑了挑眉,抬眼对上闻柳急得冒火的双眼,莞尔一笑:“放心,丁老夫人威震一方,这些事自然应付得来。”
“你!”闻柳一拳打在棉花上,恨得牙痒痒,当真皇帝不急太监急。
“到时候你不要遗恨终身!”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闻柳拂袖而去。这个烂好人,不做也罢!
“我在一丈亭摆好了棋盘,不来一局?”雪洛伸手挽留,见闻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凝了脸上浅浅的笑。他垂下眼睑,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来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洛唤来阁中最出色的几个手下,让他们分别监视着丁府与柳江的一举一动。
而他自己,去了花园对着月亮呆坐一宿。
04
转眼就到丁家的小少爷满月之日,丁府不曾打算大宴宾客,就自家人关上门乐呵乐呵。消息却不胫而走,一大批江湖豪杰陆陆续续涌入府中,皆言曾有幸受丁剑大侠指点过剑术,如今故人已去,他们自当鼎力支持丁府立足于江湖,以报丁大侠之恩。
丁老夫人与丁剑师出同门,年轻时也能使出出神入化的剑术,大风大浪都见过,自然处变不惊,姿态端得刚刚好,将众宾客安排得妥妥当当。
丁府中人声鼎沸,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酒足饭饱之余,有一彪形好汉摸着胡髯左右四顾,茫然道:“听闻丁家少爷人中之龙,剑术此其父还要高上几分,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不满。
“噫?来了半日,还未曾见过丁少爷。如此重要的日子,他都不露面。我等虽是一介草莽,好心好意来祝贺,他连客都不见,丁大侠怎么教出这样的后人?”
“确实不像话啊!”
“怎么能这样?”
……
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推波助澜,弄得群情激奋。
05
眼见着局面有些失控,丁老夫人也看清这些人来的目的,就是闹事。想出手又怕寡不敌众,遂端起尊者架势,拔高了声音道:“先夫去了两载,小儿深感武艺不精,无力继承其父的衣钵,遂每两月闭关一次。众位今日来得不凑巧,犬子恰好在闭关悟剑。”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有阴冷的声音传来:“诸位,丁家少爷不在府中,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来者正是柳江。
“是你?”丁老夫人怒喝。
“又见面了,苏四娘。”柳江直呼其名,面不改色。“当年一剑之仇,今日该报了。”
“手下败将!”丁老夫人斜睨他一眼,尽是不屑。
“败?当年你夫妻二人双剑合璧打我一个,赢得光彩吗?”柳江一步步走上前来,眼里的怒火喷薄而出,“如今你孤掌难鸣,又怎是我的对手?我失去的,今日我统统都要拿回来。”
说罢,柳江拔剑欺身过来。丁老夫人见状一个闪身躲开,震开外袍与满头珠钗,抽出腰间的软剑。一身劲装的她,除了发间的几根白发,还是当年那个大杀四方的苏四娘。
二人飞上屋顶,长剑相击。柳江攻,丁老夫人守。来来往往一百多个回合,丁老夫人一直找不到转守为攻的机会,渐渐落了下风。
而院中早已乱作一团,家丁守卫与那些江湖莽汉厮杀,吃力不已。
最后一个家丁倒地,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入后院,打算斩草除根。丁老夫人见状,暗道不妙,欲抽身阻拦。一个不留神,柳江的剑已穿透右肩。他的手一转,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耳中。
丁老夫人吃痛,手中的软剑滑落,胜负已定。柳江大笑:“我说过,你一个人赢不了我。”
说罢,他抽出长剑,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06
“她赢不了,那我呢?”一道强劲的掌风自背后袭来,柳江慌忙提剑转身阻挡,堪堪退后几步。
柳江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头皮发麻。
“洛儿,你终于肯回来了。”丁老夫人左手扶着右肩,望着雪洛会心一笑,泪光闪烁。
“你真的够狠,用自己来下套。”雪洛不看她,却出言相讥。
柳江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补上一句:“最毒妇人心,当年若不是她,我怎……”
说时迟,那时快,柳江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雪洛抹了脖子,动作快得他来不及反抗。
“我能说她,但你不能说!”雪洛嫌恶地把柳江的尸体踢飞,落在地上摔得面目全非。
那边,闻柳带着落雪阁的精英,将闯入后院的人收拾得一干二净。丁家大院安静下来了,血腥味挥之不去,很是难闻。
雪洛带领众人收拾了残局,留下上好的金创药,抬脚欲走。自始至终,他连自己的房门都未踏足半步。
“哇哇哇”,几声婴儿的啼哭破空而来,雪洛脚下一滞,愣在原地。
雪心抱着他们的孩子立在廊下,两行清泪不停落。她哑着嗓子道:“夫君,我们的孩子还未起名。”
“住口!我不是你的夫君。”雪洛没有回头,冷冷喝斥道,肩头耸动。
闻言,雪心的泪更汹涌了。“洛哥哥,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她带着哭腔,“噗通”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一声“洛哥哥”,唤醒雪洛尘封的记忆。
07
雪心是丁家收养的孩子,成日里跟在雪洛屁股后面,洛哥哥长洛哥哥短的。
雪洛也不恼,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她要桃树上最高的那枝桃花,他爬上去摘。她半夜想吃冰糖葫芦,他敲响小贩紧闭的门为她买。他练武,她在一旁看,等他歇息时为他递上一杯茶,拭去额上的汗。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雪洛甚至想过把雪心嫁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闻柳,只有他才能让雪洛放心。
也是这个好妹妹,与他的母亲联手,设计杀害了他最爱的女人。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日他匆匆赶回府中,见到如眉在一个道士面前灰飞烟灭。她就那样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消失,化作漫天星光,可望不可及。
一怒之下,雪洛冲上去,杀了道士。
如眉是花妖,只有雪洛和雪心知道。他冲进雪心房中,却见自己的母亲候在那里,摆出贵妇人的姿态,倨傲地说:“雪心才是你未来的妻。”
雪洛瘫坐在地,只觉得亲生母亲,至亲妹妹,都陌生得可怕。
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他把自己灌醉,给了雪心一个孩子。酒醒后他一去不回,自立门户。
他怕自己一回家,就忍不住杀了雪心。
08
这声“洛哥哥”,他有多久没听到了呢?
“丁无心。”说罢,他飞身离去。
无心则无情无欲,不会遭受他这般锥心刺骨的痛。
“洛儿?”丁老夫人殷殷呼唤,唤不回远去的浪子。无力地垂下头,涕泗横流,抽噎道:“你还在恨我!就算我用全府人的性命作饵,引你回来,你也不愿与我们多说半句吗?”
“无心乖,无心乖”,雪心一边流泪,一边逗着怀里的孩子。
闻柳扶起雪心,叹口气,也抽身离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爱莫能助。
院中百花皆染上鲜血,触目惊心。如此大动干戈,换来短暂的团圆。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死生不复相见。
[无戒365 第5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