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家,心里的雀跃便一点一点盛开了。
小时候放学回家,真的是雀跃的,一蹦一跳的走在山路上,手上拿着棍子,幻想着自己是武林高手,一边走一边练剑,人花花草草长的好好的,无缘无故就暴毙于我的欢喜剑下。因为我的兴奋而丧命,它们一定很无辜。
我的家在深山更深处,每次刚出发的时候,都跟着一群同学嬉笑打闹,走着走着,同学就在不同的岔路口各奔东西,最终走向深山的,就只剩我自己了,真的是像极了人生。
每次上学我都会觉得山路难行,心情悲伤,孤苦伶仃,但同样的一条路变成回家的路,我就换了截然相反的心情。我山呼海啸着奔跑在无人的山野,山路不断向前延展,两边的林木纷纷向后退去,我感受到真正的空旷和自由,风吹起我的头发,那时候的我,眼睛里一定是发光的吧(可能像个傻逼吧)?
小时候回家的路,其实并不轻松。每次要经过一户人家,跟它家的恶狗斗智斗勇。小时候怂,每次在离他家很远之前就已经物色好了趁手的武器,然后表面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其实内心慌的一匹。这是一条真正的恶狗,欺软怕硬,它早就认定了我怕它,所以我每次经过的时候,它装作看不到我,我也装作看不到它,等到攻击距离合适的时候,它嗷一嗓子跳起来,我也嗷一嗓子就向前逃窜,一边挥舞着棍子虚以委蛇,简直是丢尽了武林高手的脸。那狗看透了我的虚张声势,在我身后得意洋洋的狂吠。
后来我长大一些了,常年一个人在山里走,遇到过蛇,遇到过锦鸡,遇到过野羊,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狗,我终于不再怕了。跟武林高手比武前先比气势一样,再次经过那户人家,我死死地盯着它的眼睛。它感觉到我的变化,刚开始肯定是不甘心的,当它再次向我发起攻击的时候,我充分利用好地上的石头和手上的棍子,打退了它的进攻,它冲我狂吠,我也冲它狂吠,它心里肯定充满了疑惑,它没有想过我会长大,长大到敢这么对它。它最终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在我身后,它的吠叫变得有些沮丧。它知道,它对我的压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的功夫越来越好,狗越来越老,它终于学会了在我经过的时候低眉敛目。我洋洋得意的冲它吹口哨,叫唤,它忍着气一声不吭。它真的是一条聪明的狗,若干年前它看透了我的怕,若干年后它又看透了我的不怕,在它的“可攻击名单”里,又少了一个人,不知道它心里会不会觉得很落寞。
近十年的时间,我每次回家都要跟它斗智斗勇一番。我眼看着它从一条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的大狗,变成了一条与世无争、温和慈祥的老狗。我也从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孩子,变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我们曾经试图和解。有一次经过它家,它冲我摇起了尾巴,我感动之下也放弃了冲它叫嚣,当我走进它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眼睛里透出的一丝狡黠。我知道它憋着坏呢。它力气小了,但是它更狡猾了,它会趁人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向人发动攻击,然后迅速逃之夭夭,我们老家称之为“下闷口”,很多人就着过它的道。我其实很理解它,它的爱好就是咬人,你让它咬不了人,它是多么郁郁不得志啊。所以我们就这样遥遥相望,我看到了它试图隐藏的獠牙,它看到了我没有丢掉的棍子,有一刻我特别悲伤,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也没办法真正和解了。
而我也在这条狗的身上,想明白了人世间的很多道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老狗变坏了,而是坏狗变老了。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条老狗,耷拉着眼皮,对这个世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能为力。所以我为它的老去感到悲伤。在心里,我从来没有放松对它的警惕,但是我心里也早已经原谅了它,一如我从来没有放松对这个世界的警惕,但心里也早已经原谅了这个世界。
后来我再一次回家经过那户人家,我没有看到那条狗。十年如一日,它每一次都是尽职尽责地趴在固定的地方等着我,从不缺席。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办法放下各自的武器相拥而泣,但我们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从相互仇恨变成了惺惺相惜。它死去了,我的内心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哀伤,我在心里默默的悼念它:它忠实地履行完一条坏狗的职责,如今它变成了一条死狗。而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条死狗,收起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亮出的獠牙,承认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在我曾经趴过的位置空无一人,仿佛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