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个河道纵横湖泊星罗的乡村,鱼虾自是寻常,但有趣的是无毒的赤链蛇。
这种蛇黑质红环,游速迅捷,但性情温和,以鱼虾蛙鼠为食,常在河沟或田塍处活动。夏天傍晚,余晖仍在时,常可以在路上偶遇。
我幼时顽劣,常在晚饭前和几个半大小子出门逡巡,但凡见到赤链蛇,便悄悄捡起近旁的砖石,狠狠地砸将过去。赤链蛇虽然反应极快,但奈何我们是熟能生巧,因此命中率常在七成以上。有时候砸得巧妙,恰是蛇头部位,竟能一击致命。但多数时候还是容易砸偏,砸到蛇身其他位置,赤链蛇吃痛先是扭曲翻滚,若是尚有余力,便飞一般地蹿去草丛或水沟里。这整个过程十分刺激,那火红的色环在蛇扭动挣扎时,像在漆黑的夜里绽放的烟花。
死蛇自然要被捡来入馔的。
蛇头用钉子钉在树上,环脖子剌一刀,再用指甲抠起一点蛇皮,接着用力向下扯,感觉就像剥一双很久没洗以至于黏在脚上的袜子一般。初时简单,一直要扯到肛门的位置,便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一般就都拿来剪刀“咔嚓”连肛门带尾巴都剪掉了事。
蛇被剥了鲜艳好看的皮,露出白嫩的肉,以及嵌在肉里的蓝黑的经脉血管。一般人家会放到砧板上剁成蛇段,水煮或者红烧,也有蒸了蘸椒盐吃的。只有村东绰号“月半午时出头”的胖牛的父亲“洋辣毛”会用小勾刀细细地去除骨剔成丝,做一碗蛇羹。
蛇羹讲究,先把蛇肉丝焯水,捞去血污浮沫,然后盛出备用。热锅入油,炒蘑菇、段笋、晶晶菜之类的一大堆,倒点加饭酒和母子酱油,然后加水闷盖至煮沸。放入蛇肉丝,加精盐少许,胡椒粉少许,再加盖至煮沸。开盖,入压板豆腐和打好的鸡蛋一枚。鸡蛋入沸水立刻化作黄白相间的丝状,赶紧拿筷子搅散。盖锅盖两分钟,开盖,立刻有一股鲜香随着氤氲的白气弥漫在厨房里,所有虎视眈眈围观的小鬼立刻吸溜起鼻子,竟隐隐有夏天暴雨砸窗的稀里哗啦声。
蛇羹之鲜,没尝过的人无法想象。我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那种味道,只能说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哑巴和梦中女神春宵一度,满腹的感想,却只能笑笑自己偷乐一般。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赤链蛇渐渐少见了。一些河道水沟被填平成了马路,田畈少了许多,都成了农民的房子。小伙伴们去了镇里或者县里上学,我也回到了市里开始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了。很多年以后,学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突然感同身受,广阔天地与狭窄方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究竟会有怎样的落寞。
如今,连老家也少回了。
年前回去时,遇到了儿时玩伴,多数都中年发福,有些早斑白了双鬓。我去看望了“洋辣毛”,他的儿子胖牛的媳妇刚生了二胎,过年就不回老家了。我和他聊到了蛇羹,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近乎完美的假牙,说:“我手艺还在,但赤链蛇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