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家乡好想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
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讲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次。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窗里的陈列撩的心动。
他想这事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地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绝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候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恐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
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许他冒昧越分。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慰,心里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着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
辛楣叹口气,想中国真厉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地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
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了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
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希望你不至于懊悔。
希望你不懊悔。
假如韩太太给他大女儿的衬衫和皮鞋不是学期将完才送来,他和韩家早可以讲和,不必等到下学期再把鸿渐的功课作为还礼了。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
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之间的猜忌或怨恨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