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满脸雀斑,四十来岁的英语女教师口中轻飘飘地落下Simon这个简单的英文名,仿佛他的人生同样被盖棺定论,从此再无波澜。
于是我们暂且忘了他的本名,就用这个五个字母,意义为安静的聆听者的单词“Simon”来代表他前半部分无人问津的人生,代表他那双有着厚厚睫毛的眼睛吧。
西蒙出生时哇哇大哭,出生后健康活泼,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却没有给父母亲带来新鲜和幸福感,这个孩子直到四五岁,还是不能说出一句话。所以陌生人看见他,都认为他是个安静且内向的乖孩子。人总是会把自己最深的想法封存,表面的安静不代表内心不会愤怒。就像西蒙的爸妈把他扔在福利院门口时面带着笑意,背过头去,满脸风霜。那时的他呆呆站立着,望着父亲宽阔的后背,一点也不想哭。西蒙那时就知道,他对自己不能说话的愤恨将会在某一刻爆发,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要如何融入这个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世界。他找不到答案,就像他早已找不到生而不养他的父母了。
所以多年以后,我们听说了他轰轰烈烈的死法,都瞪着牛眼,翻着兔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显得疑惑又无可奈何。但我知道,他的,看似愤怒地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如同放屁。无论如何,西蒙的故事就是从那节英语课开始,那一天阳光明媚,却并不温暖。我们在逼仄的教室里坐得七扭八歪,等着福利院的英语老师来上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课。我注意到新来的西蒙就坐在教室左后边的角落里。那个时候的他耷拉着眼睛,耷拉着耳朵。就像一个丢了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有一种难以说出口的忧伤。
透明玻璃窗吞吐着日光,玻璃破口处涌动着冷风,英语老师喷着唾沫,说着:“第一天上课,我就给每个人起过一个英语名字。”我看到西蒙翻了个白眼,他的嘴唇轻颤,睫毛微抖。他在想什么呢?老师顺着花名册点下去,每个听到自己名字的孩子如同受封的骑士,脸上泛着猪肉油光。除了西蒙,所有人,都是那么得兴奋,只有他总是一副死样。这种对整个世界的冷漠,一直保持到了他生命的尽头。或许说,他的冷漠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抗争,但正是因为他永远安静地聆听着这个世界的躁动,爱他的人才会更加替他心痛。花名册读到末尾,然而,新来的同学没有名字。于是老师带着愤怒,呼着热气,却不无温柔地说道:“那个新来的同学,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清楚地看到西蒙的脸颊抽搐,清楚地看到那个新来的同学眼眶湿润。老师疑惑地笑了,“原来是个哑巴。”她顿了顿,身体僵硬,腰杆笔直。“那么你就叫Simon了。”于是我清楚地看到雀斑老师,仿佛慢动作般一笔一划地写下S i m o n这五个简单的英文字母。在第一个人笑出了声之后,整个世界开始摇晃。西蒙的愤怒如太阳,西蒙的克制如月光。教室成了可怜的西蒙的殉道场。
多日之后,我们知道了他的死讯,和大家不一样,我并没有感觉惊恐或是疑惑,似乎这个人本是不该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与我擦肩而过。而现在被消灭掉也更是合情合理,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我懒得去想是谁消灭了他,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在我的生活中匆匆出现了那么一次,何必在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呢?我懂,可是西蒙他不懂。然而......他不懂,我不知道这世界会因此怎么样。
不过我知道的是,第一堂英语课上,西蒙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梦里的他回了家。房帘或许还是以往的房帘,窗棂可能还是旧时的窗棂。家里或许没有人,四处安静。于是他觉得自己做什么也不会有人干预了,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没有负担,灵魂升起,肉体舒服地躺在炕上,有可能是裹了一张棉被,也有可能就这么躺着。西蒙无聊地打量着炕头擦满了浓黑的鞋油的书页,模模糊糊,只有数行标题显露:“双双殉情,苦命鸳鸯为哪般?”“我的妹妹,爱你在心口难开。”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回到那个模糊记忆中的家,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的故去的家。毕竟在一个遥远的梦里,他可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在那个梦里,世界将为他颤抖,他是愤怒的王。就在他激动或平静地,呼吸着陌生或熟悉的空气时,就在他以为生活回归了以往的安详时,他一瞪眼,自己躺在满是落叶的树林里,漆黑的天空显得高远,月亮无比美丽。满脸雀斑的英语老师陡然从地下钻了出来,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听好了,别说话,从此你就叫Simon。”仿佛将石头扔向玻璃,有些要说的话和要挥舞的手臂统统支离破碎。他突然觉得很荒唐,突然想起自己本是个读着书的学生,所以西蒙募地惊醒了,醒的时候,抬头,房顶忽远忽近,低头,世界左右旋转。西蒙从窗户罅隙看了出去,暮色浓重,屋宇惨白,阳光稀稀落落,教室里众人的鼾声一阵阵起伏,老师的口水依旧飞舞。现在,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黄昏时分,不一会,圆得颇有韵致的夕阳落了下去,月亮勾人地升了上来,如同他燃烧殆尽、早已冷却的愤怒。
从此,“Simon”就成了他的名字,然而,这个单词少有被读到的机会。也可以说从来没有人记得他。因为西蒙从来都低着头,不发一言。他没哪怕一个朋友。所以他的离去也并没有给这个躁动的世界带来哪怕一点点震撼。
还是十一月,冬天是死亡的时节。这个月不同寻常的寒风托着树叶,猛地放手,树叶一扯一扯地落了下去。而我们,就在那个天气冷得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的清晨,听到西蒙的死讯。于是所有人背后都攀上一股股热流。那时的我们,就像在温暖的室内,在面面相觑下,表情冷漠地看着窗外拾垃圾的老妇冻倒在地面,没有一个人愿意扶她进屋。而现在,西蒙仿佛是我们一个冻死的伙伴,我们或许更不应该对他视而不见才对吧。
他的死很离谱,脱光了衣服,躺在了树林里,仿佛对这个冷漠的世界,一言不发,冷漠地抗争。我隔着破了洞的玻璃窗,却分明看到他脸上有那么几分,愤怒发泄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