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芙·图特亚斯坦,这是我儿子的笔名。我三十一岁的时候生了他,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成了作家。他写一些我早已熟知的故事,然后用这个女里女气的名字发表它们。在新书签售会上他说:我很感谢我父亲。
我不敢确定他感谢的是不是我,但他的表情令人愉快。桌子上摆着一盆鲜花,和一支蓝色的签字笔,他在书迷递过来的每一本书上签下笔名。新书的扉页上,端庄的加粗宋体印着一行字:谨将此书献给我的老友约瑟夫·图特亚斯坦。这是我年轻时候用过的笔名。
签名环节持续了四个小时,气氛温馨而感人,有两三个女人拿纸巾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出版商安排了一些互动的小节目,书迷们和作家合影留念。我儿子身着白色衬衫站在人群中间,手臂搭在旁边一个女书迷肩上。他笑得很开心,女书迷也一样。
写故事对我儿子来说并不困难,他一晚上就能写五个,一星期就能集结成一本书。这些故事大多很无聊,就像我以前常写的那样。我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在稿纸上想象把它们打乱的样子。我儿子显然受到了我的启发,他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然后在编辑器里想象它们整齐的模样。所以他写得比我寡淡得多,只是读者已经厌倦了有趣。
我一辈子没有靠写作赚到一分钱,倒是寄稿件花光了我的积蓄。寄出去的稿子很少有回音。只有那么一次,我的作品登在了一份法制日报上。虽然稿费迟迟没有到位,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剪下自己的文章。除了笔名被删掉了后面五个字以外,一切都如此叫人喜欢。
与我不同的是,我儿子生在一个美好的年代,并拥有一切成为好作家的本能。他说话单调乏味,脑子冲动浪漫,表达含混不清。爱用感叹号,不用单个的句号。可以用最高级的地方,就尽量不用比较级。他对回忆近期的见闻情有独钟,对身边人的廉耻十分敏感。他也常常郁郁寡欢,慨叹世道沧桑。却为了勉励他人,而战略性地牺牲一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小约瑟夫在出名之前最大的文学资本是有个写小说的爸爸。而他最大的遗憾则是他爸爸从未出版过哪怕一本书。所以他总是没法把这个关键性的血统信息写在履历上,为此他常常向我抱怨。当然,我也没有把出书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在我看来,出书就像坐公交那样,只要牌子上有,等半天总会来一辆。后来小约比我先出了书。
自从儿子出书之后,他就开始热衷于向我灌输一些思想,比如像“读者意识”这类时髦而又老套的词汇。老实说,我觉得我才是浑身都充满了“读者意识”,我从来不把那些俗烂的东西写出来骗他们的钱。我儿子显然又受到了我的启发,他经常偷偷拿走我写的故事,然后换上他自己的形容词和标点,送交出版社出版。有时他实在太懒了,连改都不改就送过去。结果那几本的销量总是萎靡不振。
出版社敦促他不要擅自变换风格,要有读者意识!于是他又跑来找我抱怨。他说跟我住在一起迟早会灵感枯竭,那天晚上他决定搬去酒店睡觉。临走时带走了笔记本电脑,最近他正在办一个视频授课的训练营。视频中的男人健康而又健谈,背景通常是高级宾馆或者风景旖旎的海滩。学员们称呼小约为“月哥”,上次合影站在他旁边那个女孩就是其中之一。
大家在屏幕另一边对房间的奢华啧啧称羡,对镜头旁是否还躺着一位身材曼妙的“月嫂”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讨论。我儿子则谦逊地表示,一个人出来穷游,偶尔腐败一次,只要坚持写作,你们也可以像我这样。学员们开始想象有一天也像我儿子这样,然后课程在一片美好而长远的愿景中结束。
授课比写书来钱更快,而且没有滞销的忧虑。写一本书需要浪费一周的时间,还得变着法儿,绞尽脑汁。这样折腾一次,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然后又开始担心书卖不卖得出去。上课就不同,只要他愿意,备一次课可以讲无数次,成本低,不费力。先付后听,这世上再没有比那帮学员更信赖你的买主。我儿子睡了一个晚上就想通了这点,第二天早上他又回到了这个让他灵感枯竭的地方。他再也不需要什么灵感了。
之后的日子里,小约除了给人上课以外,变得无所事事。不久后,他就养成了爱减肥的毛病。接着他开始学起日语理财拆书和什么思维导图,又搞简笔绘。每一项都学了一点以后,就各开了一门课。虽然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赚钱这么容易,我还是直觉地感到他离“作家”这个职业越来越远了。于是抓住他某两次拼命努力的间隙,我找他探讨了一下人生。小约出乎意料地认真,父子俩聊了一下午男人的话题。第二天,我发现他新开了一门“幸福课”。每期限60人“获得幸福”,每位收费799元,上课内容都是昨天我跟他讲的那些。
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其实不应该把现实中的人照搬到作品中来当主人公。必须精心做一点虚构,尤其是适当的美化。否则还没亡故的那位人物原型,可能会找上门来跟你谈一些不太投机的事情。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应有所避忌。
而我这篇小说的硬伤就是太过耿直,以至于一位女孩子看了它之后,取消了跟我儿子的订婚。我很难过,那是一位很不错的女孩子。我儿子也很难过,他差点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跟另一个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然而他暂时还得跟我挤在一起,继续上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课。
那位取消婚约的女孩子也是他通过授课认识的。准确地说,就是他的女学生,但不是签售会上那位。那位到目前为止还对小约施以师生之礼,除了被搭肩以外,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小约单独接触。两位女孩子最主要的区别在于长相和身材,除此之外,她们同样单纯善良,并且对我儿子抱过美丽的幻想。小约花了相当于五十个课时的时间跟其中一位发展了课外的特殊关系。很快地,他们互相表达了厮守一生的意愿。作为男方家长,这件事小约并没有跟我商量。不过最后我意外地对整个事态的走向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总算令我满意。
这件事之后小约有点消沉,但不完全是为了女孩的事。那段时间他常驻的一家网站在评选“优秀故事作者”,小约居然落选了。这也许跟他最近开课太多有关,而且是在各个不同的网站,运营者对他颇有微词。而按照我的推测,他上次正经写故事还要追溯到几个月前,这一尴尬的事实显然也影响了评委的决定。
作为一名写故事的人,意外落选“优秀故事作者”确实有些搁不住面子。但要是以一名简笔画课程讲师的角度想想,可能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我跟他分享了这个新思路,并顺利促使他重新提起那支为小说而生的笔。他的确很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那天晚上,他就一口气写了五篇,并且死缠烂打请我给他点评。
虽然我有点担心小约人设上这一突然的剧变难免招来同行的鄙夷,但我还是很高兴自己的孩子有所长进。理由只有一个,这个故事需要一个劝人从善的结局,而按照小约以往的生活方式,情节只会没完没了毫无意义地重复下去。后来我从里面挑了一篇我觉得比较好的,做了一些修改,他自己又尝试了一种更有挑战性的叙述角度,并润饰了白描部分。
小说发表之后得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奖,收到500元奖金。这个数字只是他课程收入的零头,但他好像很开心。那天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不断描述他的每个句子和段落是如何构思的。他还决定趁热打铁,再写一篇。我想他终于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感觉,我恭喜他,并鼓励他继续努力。他回了房间,房里立刻传出音响的巨大噪音。他喜欢这样写作,就像康德喜欢午后散步。身为一名慈爱的人父,我祝福儿子的一切创作行为,除了这种倒霉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