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吴兴华
巷口的小学校在五点钟
关门了,静默重新阔步起来,
唯有几丝幼小者的啜泣,
似乎被人留下。
炊烟凝定在空中,
木叶如一群灰鼠爬着
空气的阶级梯,上,上,又上,
然后头朝下地落下来。
点亮了灯,小店又呈露活气-----
一个女人围着白的围裙,
用笤帚敲着地,
咒骂一条似在深思的狗。
月,夜的浅蓝胸衣上
一颗不很亮的扣子
然而有着异常魅惑的光辉,
升上来,正缀在学校的旗上。
三天之前,我还没有听过“吴兴华”这个名字,但是当我翻开他的诗集,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应被遗忘的诗人。1937年,16岁的吴兴华考入燕京大学,同年发表诗作《森林的沉默》,一举成名。1966年,在那场全民劫难中很不幸地死去了。
吴兴华的诗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轻盈,古典,同时又有着白话诗的清新,但他不狂热,像个文质彬彬的忧郁少年,倾诉着一种对古典的忧愁,那种忧愁是什么,可能他当时也未必能说清楚,如清澈的晨雾。按理说,雾使人看不清楚,怎么会是清澈的呢?可是晨雾不一样,晨雾干净,使人心怡,但同时,它朦胧,它不是简单、粗浅的。
这首《随笔》,是以随笔的笔触、随笔的情绪写就的一首新诗。你看不出他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你可以说他在写一种“闲适”的心情,但是归纳法与诗兴正是截然相反的,要谨慎地使用手术刀来切割轻盈无为的诗作。
《随笔》处处都显得“轻”。躲在「巷口的小学校」,那么地不起眼。「几丝」幼小者的啜泣,而不是“几声”。「凝定」半空的「炊烟」,那么懒惰,都懒得再往上升上去。说“树叶”就显得凝滞和重了,「木叶」是和湘夫人一体的袅袅轻盈(屈原的贡献)。小店又「呈露」活气,不是“呈现”,也不是“显露”,仿佛带着怯意和抱歉。女人用笤帚敲地斥狗,或许是全篇最“重”的动作了,可是句子本身不重。挑毛病的话,“似在”二字连用音节上显得稍稍拗口。「浅蓝的胸衣」,「扣子」都是轻盈的词语和想象。在重量上,全诗每个小节都互相合宜,如同一个娉婷婀娜的女子,不会有局部过丰突兀之感。
读下来,我觉得这首诗没有“表达”什么,不过吴兴华看上去也不想“表达”什么。我想他只是在那个时刻,看到这样的景与色,他忽然想写一首诗。一种神经的感触催化成生理的活动的情形。我相信他也会认为这是一首可有可无的“多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