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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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刚下过雨的街道上都是水迹,弯着腰低下头倒着看水,整个街道的风景都被映照进了水里。浅梨用力吸了一口甘洌的空气,似乎带着一丝甜,带着一丝真。

有多久没有闻到这样清新的空气了?

浅梨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仔细数了数,已经近十年了。她已经十年没有回到这个小镇了。

今年已快跨入三十岁的她,终于下定决心从大城市离职,回到了这个曾经生她养她的故乡小镇。

她看到樟树下那个卖着糯米方糕的小店居然还在,于是她快步走到店前,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十年来,变得有些苍老的店铺阿姨。

店铺阿姨的名字中,有一个静字,所以被大家唤作静姨。

静姨一见到她,就问她要买些什么。笑靥如花的脸上带着一丝陌生,静姨显然是不记得她了。

“静姨,好久不见。”

静姨惊呼出声,睁大了眼睛细细观察起浅梨来,大概过了两分钟,她才像恍然想起来了,马上把眉头皱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我儿子可不在家!”

“我只是想买两块方糕。”

一提起静姨的儿子,浅梨心中那些不好的、好的回忆一下子全部都涌现在眼前,心中慢慢地散发着苦涩,但不能被静姨看穿。

静姨快速把糯米方糕打包装好,递给了她。动作之快就像是在催促着她快点走。她也识趣,知道自己不被待见,马上给了钱就离开了。

浅梨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的糯米方糕,糕点带着些温热,像是一块暖玉一般。

静姨的儿子,叫做周岁,是个很奇怪却又很特别的名字。据说周岁刚生下来的时候,身子不好,所以给他起名周岁,希望他岁岁平安。

风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浅梨的头发被这风吹的四处飘摇,太阳在头顶上正欢快,白光照在她身上,她竟然有些发慌。

“我回来了,你在哪呢?”

2

浅梨和周岁的相识,是在大院里。

大院里很多户人家,浅梨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的住在一个房子里。

一天清晨,连天都还没有亮。但是浅梨被屋子外的响动给吵醒了。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旁边的被子下没有人,她再用手摸了摸,那边的被窝早已没有温热了。

奶奶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屋子外的响动又窸窸窣窣的响起来,她带着疑惑,连忙从床上下来,穿着那双有些脱线的棉拖鞋。

“奶奶?”她大声喊。

摸黑走到屋子外,借着月光,她看见了蹲在一堆纸皮和塑料瓶中间的奶奶。奶奶正低着头,认真地叠着纸皮。

月光的照耀下,把奶奶照的更加瘦弱,单薄的身子装进一件有些宽松的衣服里,就连头发都是银灰色的。

她有些心疼的走到奶奶身旁,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奶奶,你在干嘛?”

奶奶抬起头,朝她挤了个笑脸。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这些都能卖钱的,我们积蓄快用完了,挣点钱也好。”

“那我帮你。”

话音一落,她就蹲下来,学着奶奶手中的动作,帮着一起叠纸皮。

从此以后,每次在路上看到有瓶瓶罐罐的,或者是纸皮。她都会拿一个大袋子装着,把它们带回家。

大院里的孩子看她捡着地上的“垃圾”,慢慢地又开始嘲笑起来,把她也骂做垃圾。

她刚放下手里的纸皮,准备冲上去和他们打一架。却不知道从哪又窜出来四五个小孩,团团围住了她。

他们先是夺过了她手中的袋子,然后往远处一丢,里面的瓶瓶罐罐散落的到处都是。

完了!

一两个还好对付,一群人她实在是打不过的。

就在这个时候,年长些的周岁突然不知道从哪走了出来。他身子单薄,俊秀的脸上都透着一股瘦弱,但脸上却是皱着眉的。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好意思吗?”

为首的男孩不乐意了,瞪了周岁一眼:“关你什么事?!”

周岁快速走到了那个男孩的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男孩的脸上。快准狠,众人都没缓过神来。

男孩缓过神来以后大怒,大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就气急败坏把拳头朝周岁挥过去。剩下的男生也一起涌了上去。

那么多男孩,却都打不过周岁。周岁简简单单几招就把他们打趴在地。他身体不好,从小开始一直学武功和跆拳道,同龄人很少是他的对手。

男孩们落荒而逃,周岁帮浅梨把地上的瓶子捡起来装进袋子里,见到她迟迟不开口说一句话,他自觉没趣,提起脚步就打算走。

走到了巷子尽头,他才仿佛听到了女孩轻轻的一句“谢谢。”

3

浅梨本来有很多感谢的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了。只能嘴笨的说了句谢谢。

捡废品这件事对于她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多少是有些丢脸的。但是她觉得自己本身也不需要什么脸面,于是每次放学了以后,都喜欢沿途去看看有没有废弃物。

再次见到周岁,周岁一个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车里装了很多的瓶瓶罐罐,还有纸皮来到了她家门前。

她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开口问。

周岁轻咳了一声,“这些都是我这段时间攒的,是我家里面的。我放着也没用,就都拿过来给你。”

说完他就下了车,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还借着空档向浅梨搭话。

“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找我吧,你应该知道我吧,我就住在东边的屋子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却不回答他的反问,而是说:“我叫唐浅梨。深浅的浅,梨子的梨。”

“周岁,岁岁平安的岁。”

从那时候起,这两个人的身上好像就被缠上了纽带,把他们两个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4

浅梨有一头长到腰际的头发,但她从来不披下来,一直都是扎一个马尾绑在后面。她第一次跑到周岁家,是在奶奶生病的那次。

奶奶突然就病倒了,去诊所里看过,医生只是说是感冒,开了点药就让她们走了。奶奶的病持续了很久都没有好,一直都在咳嗽和发烧,连下床都成了困难。

她本想带着奶奶去镇上的医院看一看,但奶奶说医药费太贵了,说自己再忍忍总能好的,不允许她带她去医院。看着奶奶逐渐消瘦下去的脸颊,身子都快被这病熬干了,浅梨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也没什么朋友,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周岁来,那个曾经帮过她的男孩,也许他愿意借他一点钱,也许他会给她想办法。

她按照他之前所说的,走到东边,寻找着他的家。

终于看到有一家的门口前的晾衣绳上晾着那次见他时,他穿的那身衣服。他家的门口是与别人家都不太一样的,门前放着几盆她叫不出来的花,小院外还搭建了一个小的葡萄架,葡萄架下面还有一把白色的凉椅。窗台上也爬满了葡萄藤。

而自己的家门口,只堆了成堆的废品。

她在那一刻,几乎没有勇气去敲门,甚至有点想往后退马上跑回家。可是刚往后走了几步,奶奶卧病在床的样子又闪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咬住牙,不再后退了。

带着忐忑的心情,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脚,手心里都沁出了汗,连脚底都窜出来汗意。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并没有声响。

“周岁,你在家吗?”她对着空气,小心翼翼地说。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正是周岁开的门,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睡衣,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困倦在他苍白的脸色一览无余。

看到来敲门的人是浅梨后,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让自己振作起来,一脸正色道:“有什么事吗?浅梨。”

浅梨为自己的突然到来感到有些冒昧,马上把头低下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我奶奶......生病了......”

“是什么病?严重吗?”

“我不知道,但......”她终于抬起了头,认真的看向他的眼睛:“但是,奶奶嫌医院浪费钱,不肯去看病,我们家现在也没什么闲钱了,所以我就想让你帮帮我......”

“你等下。”说完,周岁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转身就进了屋子里。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红色的钞票。

他把手里的三百块钱尽数塞到了浅梨的怀里,“这些你先拿去,先带你奶奶到医院里检查一下。”

浅梨又把钱放回他手里,“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我想借一下你家的三轮车。”

“啊?”周岁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还屯了好多的废品,要是卖掉的话,应该也有两三百块钱。但我没有车把那些废品拉到回收站,所以才想找你借车。”

周岁满口答应了,他迅速又返回屋子,用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换衣服,梳洗完毕。然后就跑去车棚把三轮车取出,他骑在三轮车上面,朝着浅梨挥了挥手,“走吧,我载你。”

那还是浅梨第一次坐三轮车,心情原本很低落的她,随着车子快速开动,耳边传来风呼啸的声音,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不再像一块浮木一样飘着。

开到巷子拐角处时,浅梨突然示意周岁停下来,周岁不明所以的停下来,只见浅梨快速从车上跳下,跑到了一家小理发店里。

他跟随着她走进去,浅梨对着店老板伸出两根手指,说道:“我这头发两百块钱,你看行吗?”

老板绕到她的身后,看着她这一头乌黑亮丽,又十分柔顺的头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事后,周岁问她,为什么要去卖头发,因为这里的人都觉得卖头发不吉利。

“因为我留长头发就是为了拿来卖钱啊,管它吉不吉利呢,能赚钱就行。”

看着面前这个一头杂乱的短发女孩,喜悦的神情在她眼中流转,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两百块钱。他有些心疼起来。

5

奶奶后来被检查出得了慢性咽喉炎,已经特别严重了,所以直接在医院住了一天院。那些钱刚刚好够药费和床费。

可能随着年龄太大了,所以那一年开始,奶奶的病一直反反复复,每当下雨天就会复发,吃了再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到了最后,奶奶烦透了那些汤药,索性就不再喝了。

浅梨和周岁一直保持着浅浅的联系,两人不怎么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当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就好像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深意。

她第一次见到周岁妈妈,也就是静姨,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为静姨是自己亲自找上门来的,她见到浅梨的第一眼就怒气恒生,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浅梨。

因为静姨听到了一些小孩子的风言风语,说什么她家的儿子看上了那个垃圾婆的孙女。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先把自己的儿子拖回家骂了一顿,再找到浅梨的家里来。

她对浅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你妈那个狐狸精?”

正坐在凉椅上复习的浅梨被突然而至的凶悍妇女吓了一跳,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周岁的妈妈。

可是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浅梨眉头皱了起来,只是用平静的眼睛看着静姨,她尽量压住了自己的怒火,她实在不想在周岁的妈妈面前失态。

静姨迈着大步快速走到她面前,伸出自己的食指指着浅梨的脸。“我警告你,以后离我家的周岁远点!”

浅梨微微张开了嘴,刚想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瞟到了角落里堆成小山高的废品,她脑海中突然想起周岁那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服,永远干净的脸庞。她就合上了嘴巴。

“你看你,从小就勾引人。果然贱人就是贱人,你骨子里都留着她的血,所以也是个小狐狸精!”

浅梨“腾”地一声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是还是个小孩子的她,并不能理解静姨口中的“勾引”、“贱人”、“小狐狸精”这些词,但她明白,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的词汇。最关键的是,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提到了自己的母亲。

“你认识我妈妈?”她终于开口。

静姨鼻腔中哼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不止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

浅梨直盯着静姨的眼睛,眸子中像碎了一地的玻璃,散着冷意。“你骗人。”

静姨开始冷笑起来,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孩,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江媛媛。说不出的讨厌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又记起了以前曾经的不愉快。

静姨嚣张气焰最终慢慢降下来,她说了一句:“你自己去问你奶奶。”就离开了。

对于父母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就像飞机一样陌生,她没见过,没摸过,从未拥有过。他们给了她生命,却又把她丢下,毫不亚于亲手又将她杀死。

她一点也不想了解,这两个陌生人的故事。所以自从奶奶说他们俩出去打工了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一句关于父母的事情。

6

“浅梨。”

门外又传出带着温度的男孩的声音,声音中透着一丝祈求,包含着歉意。

浅梨在桌子上坐的端正,右手正拿着一只笔,认真的写着作业。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心跳声越来越大,几乎都要跳出来。手里也沁出了汗意,然后笔一滑,作业本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弧线。

奶奶于心不忍,走到门口准备开门,但是被浅梨叫住了。

“那孩子在外面站了很久了,外面吹风又下雨呢,就让他进来吧。”

浅梨头也没有抬,手里的笔一顿,脑海中又想起他妈妈说的那些话,开始气恼起来。

“他妈不让我跟他玩。”

“他妈妈又不能代表他,这孩子心肠挺好的,之前还帮我们了那么多。”

她终于把手中的笔放下,想起了之前他对她的那些关照和帮助,窗子外的一道闪电突然划过了天际,随即而来的是一道惊雷,大雨和风都像侵虐似的扑打着她的窗子。

算了。

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把门打开。门外的男孩已经冻得嘴唇发白了,头发上还有水滴一直往下滴。他见到门里的那束光,还有眼睛有些发红的女孩,眼睛闪烁着微光,开心的露出了笑容。

“对不起,我为我妈妈向你道歉。”周岁带着诚恳的歉意说道。

浅梨把周岁叫进了屋子里,“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偷偷来找我,她肯定会发火。”

“没关系啦,反正她一天到晚要发好多次火。”

周岁乖巧的向奶奶问了声好,然后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大衣里,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然后双手递给了浅梨。

他眼睛发着光,像是掏出了神秘的宝贝一样。“这个是我妈做的糯米方糕,可好吃了,我偷偷拿了几块出来,送给你。就当是我妈和你道歉了。”

“我不要。”浅梨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然后把方糕推回他的怀里。

但周岁这可不依着她了,硬生生把方糕塞在她手里。“虽然我妈脾气不好,可是这方糕做的是人人称赞的。我希望我们俩一直都是朋友,你千万不要因为我妈的话不理我。”

最后他说:“我妈她不能代表我。”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浅梨想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摸着手里早已经凉透的糯米方糕,竟然觉得方糕好像还带着一丝温度似的,是热的,是滚烫的。

她从不觉得自己过得苦,也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天,一个带着光的男孩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被人默默的心疼着。每每一想到这,她的眼圈里泪水就挂满了。

她只能对着无声的黑暗,和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谢谢。因为一看到他,谢谢这个词她就无法说出口了。

7

浅梨和周岁一起慢慢长大,随着周岁的身体慢慢长开,他本就俊秀好看的脸还加上高高的个子,赢得了这个小镇里大帮女生的青睐和爱慕。

她们总是羡慕浅梨,因为周岁对任何女生都是冷着脸,也很少和她们说话。只有在看到浅梨的时候,眼神里的温柔和缱绻才会一一显示出来。

但浅梨算什么呢?只是一个靠着捡着废品才能上学,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年老的奶奶和她相依为命。长相在人群中也是最普通的大众脸,除了成绩比较好,再也找不到一丝优点了。

周岁的妈妈还是对浅梨抱有着某种看法,有时候在路上遇到浅梨也会故意翻白眼。浅梨从来不敢从他们家的店前面过,她知道他妈妈不待见她。

静姨是十分讨厌浅梨的,也骂过打过自己的儿子无数次,但他就是不肯答应她,不再和唐浅梨接触。有时候儿子一生气就会发病,她便不敢再拿这事去激怒他了。虽然知道这两个人还有联系,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周岁这个人样样都好,可就是成绩不好。他看到那些成堆的书就头痛,还有那该死的单词和算术题,一切都会让他不开心。

于是浅梨就主动担任了帮他补习的重任,放假的时候一有空闲的时间就把周岁抓出来补习,周岁欲哭无泪,每天都过着煎熬的日子。

这次他打算硬气一回,不能再任由浅梨摆布了。于是他把手中的笔一摔,“腾”地一声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哥不写了!”

浅梨只抬起头,两只眼睛带着凶光瞪着他:“快给我坐下来!”

周岁揉了揉自己已经发酸的眼角,还有因为握笔太久有些发痛的手,心中感觉到十分委屈。

他被浅梨这个眼神吓住了,连忙放软了声调语气:“浅梨,我真的不想写了。”

“不行!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你还想不想和我去一个高中了?”

周岁弱弱道:“我当然想。”可是你成绩这么好,我就算是昼夜不息也追不上啊。

“那就乖乖坐下来,写完这一页。写完我给你做蛋炒饭。”

少年一听到蛋炒饭这几个字,立马又乖乖的坐在椅子上,拿起了被他扔下的笔。自从以前吃过一次浅梨做过的蛋炒饭以后,那味道他便再也不能忘却了。

“你这个恶魔。法西斯。”

少女无奈的笑了笑,太阳慢慢从西边滑下去,一片霓虹的天空把他们包围住,蹭的他们满身金黄。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一条金色的线,那是充满希望的颜色。

8

当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奶奶突然咳出了血。

在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浅梨还不知道自己的奶奶已经病的那么重了。因为已经拖了太久,癌症都拖成了晚期。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只能通过化疗维持生命,但奶奶不愿意受化疗的痛苦,自顾自的走回家了。

其实浅梨心里明白,化疗的费用高昂,她们负担不起,奶奶也不愿意让她操心。

她心急如焚,心里哪还有什么中考,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去帮助奶奶度过难关。

她为难的站在周岁的面前,手里紧紧攥住衣脚,嘴里暗暗咬紧了牙关,快要脱口的句子就像断了线一样,始终没办法讲出来。

看着周岁一脸疑惑还有期待她下文的神情,她心一横索性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能不能借我一些钱?我奶奶得癌症了。”

除了他,她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因为她好像只有他一个朋友。

周岁愣了一愣,但脸上也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看着浅梨紧皱的眉头,眼睛肿胀的像是金鱼眼,脸颊也布满了很多条泪痕,于是他答了一声好。

他不知道这个好字,是日后他与浅梨分开的导火索,他不知道这个好字,积攒了多少的承诺和信任。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好字,意味着要借许多钱给浅梨。

他在那一刻脑子里只想着,他不想看到浅梨难过。

周岁掏出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积蓄,也一共才两千块。但化疗一分钟就要花去两百块,那么多的逆差他终究无能为力,所以他还是向自己的母亲开了口。

静姨坐在洗衣盆旁边,正在忙碌的洗着衣服,她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细汗,粗乱的擦了擦,又继续躬下身。慌忙之间听到儿子在叫她,她马上抬起头来。

“妈,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急用。”

静姨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脸上没有笑容,认真且严肃。从前他从不找她要钱,这还是第一回。

“电视柜抽屉里有些零钱,你自己去拿吧。”

说完她又把头埋下,继续洗衣服。

“妈。”周岁又叫了她,她再次抬起头,心中的想法渐渐浮出脑海。

静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倍:“你为了唐浅梨来找我借钱?”

“她奶奶得癌了,要用钱。”

静姨气得把手里的衣服一摔,白色的泡沫被溅起来,弹在了她的身上。她立马站起身,快速走到周岁的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

“她奶奶得癌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和她接触你听不懂吗?她们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周岁低着头,心中的怒火烧着,却无法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因为他知道妈妈从一开始就对浅梨一家有偏见,更何况现在要她拿出一笔钱来救浅梨的奶奶。

但他还是不死心。

“妈,你就当是借给我吧,到时候我打工挣钱了还你。”

静姨把手里的搓衣板用力一摔,搓衣板立刻就裂了一道口子。她大吼道:“你想都别想!除非你想让我死。”

然后那带着血丝和笃定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样凶狠的表情还是周岁第一次见,静姨在证实着她说的话有多么真实。

周岁看着母亲的模样,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忍不住来试一下。结果还是如他所想那样,没有成功。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你为什么非得围着唐浅梨转?她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野丫头!整天没个正行还把你给带坏了。”

他在原地站定,然后快速回过头,一字一顿道:“她不是这样的女生,妈。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骂她了?”

“你知道你爸去哪里了吗?”

“你不是说他去世了吗?”

“他和唐浅梨的妈跑了,还把我娘家赔来的嫁妆也卷跑了。”静姨突然讥讽似的笑了起来,眼底是一抹浓厚的恨意,回忆尽数拔起,她的身体都开始气得发抖。

“她妈就是个狐狸精!把她可怜的爸抛弃了,居然和我的男人私奔?!没想到她的女儿有一天还要来祸害我的儿子。”

周岁不相信,他望着气得发疯的母亲。“不可能。”

静姨从鼻子中嗤笑一声:“不可能?她爸都被她妈气死了,你不信就自己去问她。”

“砰———砰”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轰然出现。

朝着声音源头看过去,一块木板砸到了一个瘦弱女生的脚上,那女生脸色惨白,疼痛的表情被她压制着,但她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是浅梨。

9

奶奶去世刚好是浅梨中考的前一周,浅梨一个人处理着奶奶的丧事,从那天起,她就很少说话了。

奶奶至死都没有告诉她关于她妈妈和爸爸的事情,也许那永远会是一个谜团。可是她不愿意去相信静姨口中的话,但是看到静姨那样痛苦和生气的表情,她又觉得静姨说的都是真的。

突然,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在这世界上。

周岁还是常来找她,有时候带上作业本和课本,让她帮忙补习。但是她不再和周岁说话了,一句都不再说,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冻结了。

中考前一天,周岁还是不私死心,他只当是浅梨在生气,他以为这次的事情会像上次那样迎刃而解。所以他又在怀中揣了几个糯米方糕。

“我给你带了糯米方糕,你可以不生气了吗?浅梨。”周岁哀求着。

浅梨微微抬起眼睛,盯着那糯米方糕看着,她脸色终于多了些神色,周岁立刻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突然把他手里的方糕大力扯过,然后把方糕摔在了地上,白色的方糕从包装袋里滚出,沾满了黑色的尘土。

“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

“如果你是因为我妈,那我......”话都还没有说完,浅梨的声音又响起了:“周岁,你明不明白那种自己最亲的亲人离开了的心情?你又懂不懂当我得知了关于我妈的那些事情以后,我的心情?静姨说话已经很明显了,你就离我这个扫把星远一点吧。”

周岁心口有些隐隐泛着疼,他想去抓住眼前这个女孩的手,但是她躲开了。他难过:“别......”

“中考加油。”这是浅梨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世界上的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改变。就像是他妈妈对她深入骨髓的厌恶。她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静姨那么讨厌她,可当她终于知道答案了,却并不是那么开心。

她也许依旧可以和周岁嬉笑打闹,可以一起去同一个高中。可是以后呢?以后他妈妈难道就会放下对她的偏见吗?

他们是不会有未来的。

奶奶走后,她知道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什么也无法代替的,她也不愿意让周岁处于两难的境地,所以该说再见的人,应该是她。

10

中考那天,下了一场大雨。

中学外十米开外已经拉了警戒线,两旁站着警察严格防控着,纵使是大雨,街上都是不断的人影,有骑摩托的、有开轿车的、还有走路的。一时间街上都热闹了起来,但这与浅梨无关。

她坐上了与学校的路程相反的那一辆公交车,她紧紧攥住自己手里的火车票,变皱的火车票上面的目的地写着:上海。

她没有去中考,因为奶奶的病,这个家里所有的存款的没有了。她要是上高中连学费都交不起。这个镇子上,只有让她无尽的伤心,以及那个男孩的影子。她让自己去忘记以前,所以她要离开。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她没有往身后看一眼。因为她知道,再多的留恋和不舍都是没用的,不属于自己的,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

周岁现在,肯定坐在教室里考着试吧?她想。

她眨了眨眼睛,抹了抹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然后用力的甩了甩头,想把脑海里的那个人甩出去。可是他的身影和笑容却越发深刻起来,刻在了她的心上。

再见。

再见。

11

周岁也没有去中考,因为他的旧病复发了,很突然的。

从浅梨家回来以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门。无论静姨怎么敲门,他就是一直没反应。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静姨觉得有些不对劲,叫人把门撞开了。看见儿子趴在了窗台上,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他脸上泛着青色,还有嘴唇发白,她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最后的抢救时间。他死于遗传性心脏病。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医生判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十六岁。所以她给他取名周岁,希望他岁岁平安。

可最后这个男生无法岁岁平安,因为他永远在十五岁,永远。

从前他向天上的那颗星星许愿,他说:

“我希望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岁岁平安。”

只是这一切,那个女孩都无法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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