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小姐!”黑川几步追了上去,旋即陪笑道:“好姐姐,好姐姐,你可别生我气了。”
当空惊雷一声闷响,豆大的雨淅淅沥沥地泼了下来,黑川忙不迭脱下外衫撑在头上拢成一个帐子,匀出更大的空间罩住内田,“内田小姐,下雨了,我们寻个地儿避避吧。欸!那边儿有处檐子,你跟我来。”
内田听她这样说,不免觉得好笑,她当然从未起过和小鬼头置气的想法,未免幼稚。但黑川揽着她的肩膀,于是便再拒绝不得,二人小步急行到路边的一个破草亭下。草亭年久失修,早就没了盖儿,只剩一条光秃秃的亭檐四面受风,柳木横梁上生布着厚厚的青苔,雨滴便顺着青苔蕤蕤地滴落下来。黑川忝颜笑着把内田挤到亭檐深处,雨水便尽数落在她敞凉在外的背上,她笑道:“避避雨。”内田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颇嫌。
“你倒是会挑好地方。”她几乎是从鼻腔不屑地嗤出声音。
深夏的暴雨来得突然,黑川满脸都是雨水,乌青的发丝潮润润地拢作一团,瞧来甚是狼狈,她好声好语地劝道:“便是坊主嫌弃,眼下我们也只有这一地儿可以将就将就啦。”她靠得极近,鬓发都快挨到内田的脸颊了,铅灰色的眸子仿佛凝了一层积雨云,雾压压的看不真切。
内田有些不自在,她不露声色地避开黑川的视线,“樱应该快回来了。”
黑川却笑道:“盼着它迟来些。”她说罢,又怕内田生气,立马闭紧嘴巴,偷偷垂眼去瞧。
内田无甚反应,雨却下得愈来愈大,黑川缩缩肩膀,“真怪,一般来说这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天公作美。”内田不想与她贫嘴,身子往后退了一点,“你过来些吧。”
黑川笑起来的时候,鼻尖会自然而然微皱,这样令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犬。小犬一直在笑,但却并没有得寸进尺,她庄重地说:“会挤着你的。”内田也没有坚持,她不再说话了。
忽然听到黑川说:“你可别再生我气赶我走了。”不待内田辩解,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竟无端露出几分少年老成的沧桑感来,“你……今年多少岁了呢?”
内田一怔,倒不是姑娘家的芳龄问不得,而是她很久没有算过了。细细想来,离开家乡来到人间逗留的日子已经快十年,玉響是她亲手所建所持,但终归不是久留之地。她短暂地出了一会神,鬼使神差地回答道:“不记得了,按照你们的计时法,几千岁倒是有的。”
黑川并不惊讶,亲耳听到却依然有些震撼,“真好,”她说,“人类的寿命在你眼里应该就像夏知子在我眼里一样吧,不,可能连夏知子都比不上,怕连你的眨眼都比不上。”
凉丝丝的雨风吹过,内田睫毛挂上了露水,轻轻颤着,“有什么好的?一千年也是活,一百年也是活,我们本来就不是同类,没有什么可比性。”
“不是同类”落在黑川耳膜间,又好像通过耳道顺着脖颈蔓延到淋湿了的后背再细细碎碎地爬满脊椎,与层层染上的深夏暴雨凉意合为一体,她不无落寞地点点头,“是了,长辈也曾说过这样的道理,你就这样轻轻眨了眨眼,我……”正在此时,天际劈过又一道夏雷,照得她本来黯淡下去的灰色眸子倏然间亮了起来,于是黑川笑道:“我刚好在你睁开眼的这一瞬间,这可真是太好了。”内田被这样的说法逗乐了,她眨眨眼,仿佛从没有认识过黑川一般瞅了又瞅,她又眨眨眼。
“我现在……”她差点就要说:我现在眨了好几次,你却又怎么说呢?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和这小鬼头一起玩起了无聊的游戏,瞬间冷了脸颊,眼睫垂下,冰蓝虹膜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她实在是太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习惯总比真情实感要善于表达得多。
然而黑川捕捉到了这瞬间,腼腆地红了脸,“你眼睛真好看。”
“好看”这个形容总是比“美丽”更加令人动容,它更倾向于表达一种观者发自肺腑的赞美,而且是稚拙的。听惯了华词溢美的坊主此刻却跟第一次被人夸奖似的局促起来,她半恼半羞地瞪向黑川,却正对上对方真挚的眼神——尚倒影着苍穹未歇的白雷灿若星火。
内田生于寒冷荒原,此刻被灼伤了似的慌乱地偏过头去。
没礼貌的臭小鬼。她恨恨地想。
黑川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厌嫌似的,或者说她十分擅长假装没有感受到,絮絮自说着:“我的一生如此短暂,你一眨眼的时间,我就已经成了黄土累累,这真令人难过。可是坊主大人,你可曾像这样和人一起避过雨吗?”她不知中了什么邪,执着于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
内田知道她不会罢休,这臭小鬼别的什么不会,死缠烂打的本事却是极其令人头疼的,她当即回答了,“海市不会下雨,故乡只有雪。”
于是黑川松了一口气,灰蒙蒙的眼睛又焕发出异彩。这可真奇怪,坊主兀自想着,为什么这种单调的颜色也会有第一次见到春天百花盛绽的感觉呢。黑川其实拥有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睛,加之性格开朗,很招玉響大大小小的姑娘家们的喜爱,或是宠溺。她瞳孔很深,眸子是冷灰般的色调——天生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但眼睫温温润润地下垂又在眼尾挑出一抹飞花般的上翘,硬是把那股子冷漠化为拂晓染湿的灰画眉柔软的尾羽,灰画眉满含力量感地拍拍隔夜的露水,快活地飞到梁上唱起婉转的歌谣。
而眼下这只画眉还在啁啁啾啾鸣个不停,内田觉得聒噪了,又瞪她一眼,黑川再一次假装没有感受到坊主的厌嫌,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后你遇到下雨天,也会想起和我一起这样躲着雨过。”
内田毫不考虑地反驳道:“我不会想的。”
“一次也不会?”
“便是一次也不会。”
“此话当真?”
“当真。”
黑川便笑道:“那好,你再重复一遍,我便相信你了。你这样说‘以后遇到下雨天,我一次也不会想你’。”
内田不假思索地说:“这有何难?以后我遇上了下雨天,一次也不会……”她说到一半才知着了这混小子的计策,怒道:“臭小鬼!你敢耍我?”
黑川笑得更加欢畅,“来来来,坊主金口玉牙,说是不会想我,一定就是不会想了,”她敛去笑意,静静凝望着内田,“你可一定要记住,不要食言,一定不会想我。”
内田不置一词,闭目养神去了。
又听黑川说:“坊主现在是不是又觉得我真是太不要脸了?我且问你,你有遇到过比我更不要脸的人么?”内田知道她又要诓骗自己,保持沉默决心一个字也不回答了。黑川便自言自语:“想必是没有遇到过了,这样以后你遇到了不要脸的人,也会多想我一下。”
哪里会有人比你更不要脸?内田心道,但她依然双眸紧闭,决意不再看她一眼、
“这可不行,怎么能任由别人在你面前不要脸?”黑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愤愤不平,竟因为自己假设满含妒意。
这当然,若不是有所顾虑,像你这样臭不要脸的混小子早就被我一巴掌拍死了。内田心想,可没有等她好好地想想怎样把这种不要脸的混小子拍死,腰间忽然一紧,迟来的危险感混着雨水潮润的清香扑面而来,内田慌张地睁开眼,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已经阖了下去。
吻落下之前,她说:“我必须是最不要脸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