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首尔的时候,正好八月,却接到学校的通知:抱歉,你的宿舍申请未能通过。这意味着,我必须一周内找到新的住所。纵使内心百般千般不愿,寻房也迫在眉睫。
找了好几天的房子,直到第六天晚上,才收到一短信。对方称自己租的房子刚好空出一间房,地理位置价格适中,当晚就去看房了,迎接我的人,正是陈屿。他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朝我招手,大喊:你是寂寞的空猫吗?
‘寂寞的猫空’是我在网上发帖的ID,竟然被陈屿记反了。所幸当时是在韩国,周围的人都听不懂,我略显尴尬地回应:“是我是我”。陈屿领着我穿过大大小小的巷子。
“这条路是小路,以后你要去学校走这条会比较快”,陈屿走在前头,声音从漆黑的夜里传来
房子坐落在小半山腰上,当晚我就决定租下了,房间不大,但我自己住,足够了。陈屿把这套三室一厅租下来,把剩下的另外两间房又分租出去。另外一间里,住着一个中年大婶,桂姨,她来韩国打工,在一家中餐厅做服务员。可等我安顿下来,陈屿才告诉我,我住的房间地暖线路有些问题,冬季没办法供暖。
我心里不大高兴,但没表现出来,再说当时情况紧迫,离冬天还有一段距离,大不了到时再换。把剩下的韩币装在白色的信封里,递给他。陈屿打开信封,他却没怎么数,掏出几张,又放回桌子上,“因为地暖,所以还是算便宜些吧”
说完,他关上门,出去了。而我也没想到,自己在没有地暖的房间里,挨过了两个冬天。
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和陈屿,还有桂姨并无太多交流。桂姨早出晚归,一周也见不了几次。而陈屿,和我一样,也是学生。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因为屋内的木质结构关系,每次推开门,声音变连接传到我房里,由此判断他外出与否。而我们的交流,也仅限于礼貌问候。
入冬十二月,屋内越发刺骨寒冷,我只好去买电热毯。提着电热毯回来的路上,在巷子里遇上了陈屿,他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你手里提着什么?
电热毯
我来帮你拿吧。
陈屿接过箱子,巷子不大,我俩并排而行。将夜未夜,落日的余晖映在陈屿额上。两旁的韩屋里也亮起微弱的光,隐约有种黄昏的静谧之美,时不时穿来的几声狗吠,走着,陈屿骤然转身停下,掏出手机对着远眺之外的夜景拍了起来。我转身,才发现身处半山腰的位置,居然是可以观赏夜景的。走过这条路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止步观赏。
能把刚刚的照片发我一组吗?我不轻易开口。
陈屿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答应:好。
快回到家时,陈屿突然开口:如果你实在觉得冷,可以和我换房间。我微笑地拒绝了,我喜欢自己的屋子,里面有满满的安全感。那会微信刚出,用的人不多,我的微信里的朋友也寥寥无几,陈屿是一个。洗完澡,吹干头发,再打开手机,发现陈屿把图发送到我的微信上,我回复一个微笑。望着如梦如幻的夜景图,星光熠熠,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期末过后,很快迎来了假期,春节临近。出乎意料地,桂姨,陈屿和我都不回国过年。桂姨提议除夕夜我们三人一起过,就在家里。陈屿爽快地答应了,还特意去超市买食材。桂姨在中餐厅做服务员,可厨艺一点都不含糊,听着有人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心安,自从母亲过世,父亲再娶后,这种心安不复存在。
家里没有饭桌,只有韩式的小桌,我们也席地而坐,桌前摆满中式菜肴。开饭前,陈屿又多拿了一空碗和筷子,递给桂姨,桂姨说了声谢谢,把空碗筷放在小圆桌上,对着一脸茫然的我说:我儿子前几年不在了,这碗筷,是给他留的。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赶紧说。
望着空碗筷,心里有些不落忍,气氛也仿佛从一秒之间,由喜悦变为丝丝哀伤。桂姨给自己倒了杯酒:今年是我来韩国的第三年,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好。
陈屿陪着桂姨喝着,我想问桂姨她儿子是怎么走的,却始终没问出口。对于掀起别人的伤疤,我有些无所适从。桂姨没怎么吃,就起身去饭店了,年三十,她还是要开工。家里就只剩下我和陈屿。
今晚有什么计划?
我?没什么,可能看看春晚吧
恩,我待会也要出去一趟
好
出门前,陈屿换了一身和平时不大一样的装扮,颇为正式,却还是围上他那条栗色围巾。当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回到房间,拨通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炮竹声,我们没说几句,就挂了。从父亲的声音来看,他很高兴,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他过得好。打开钱包,我和母亲的照片嵌在内侧,妈妈,过节好,我在心底默念。
伏案在桌,文字是我唯一的爱好。作业不多时,我总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写很长的随笔,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又一个虚拟的人物里,填补我天生与人相处的疏离。后半夜是我创作的最佳时段,一到夜深,我就把打的噼里啪啦响的机械键盘换成普通键盘,机械键盘打的过瘾,可噪音也大。码字时的心安,宛如知晓自己存于巨大的棉花球里,外界的一切冲击,在层层棉絮的过滤下,抵达心脏地,也变得无足轻重。
十一点半刚过,陈屿发来微信:睡了吗?
我直愣愣看了几秒。
没睡。
那出来一下,我在门口。
隔了几秒,他又发来:外面冷,多穿点。我回复得有些慢,但到底还是回了:好。随手抓了一件风衣,裹着站在门口时,看到陈屿手提着一袋东西。
怎么了?
我买了一袋烟花棒。
烟花棒?
一起放吧。
陈屿领着我,走到上一次我们看夜景的地方,黑夜包围我们,陈屿点燃了一根烟花棒,递给我,他自己也拿着一根。绚烂的烟花棒,在寂静的夜里盛开,火花四溅,没有欢声,烟花就这样,慢慢地燃烧,好似我们的冷静辜负了温暖的火光,直到快要熄灭,陈屿又递了一根过来。
我不知道他买了多少烟花,也不知道要把这些烟花放完需要多久,寒冷和些许温暖交替,脑袋异常清醒,首尔的冬夜,没有风,刺骨的冷从脖子钻进身躯,我颤颤发抖。陈屿取下自己的围脖,想替我围上,我几乎是本能地躲开,可终究逃不过他的长胳膊,他不由分说地帮我围上。“你穿太少了”。手里的烟花棒不知何时,已燃烧殆尽。周围一片漆黑,围脖上残留的温度,渗透我的肌肤。
还有吗?——我意犹未尽。
还有好多。
沉溺于小烟花的银光中,我们几乎忘了时间,直到远处闹市区的上空,泛起巨大的烟花,和近似爆发的欢闹声隐约传来,才记起,零点过了。
新年快乐。陈屿对我说
恩,新年快乐
二
那晚之后,我开始或多或少地留意起自己的房东,一个几乎和我一样,不苟言笑却内心敏感之人。我们从点头之交变成深夜一起煮夜宵的食友。赶论文或码字时,一到后半夜,肚子总有想要进食的欲望。清汤寡面,加上桂姨在饭店里带回来的小菜,胃总能被填满。直到我第五次煮面时,陈屿的房门开了。我一向轻手轻脚,深怕扰动他人,他推开门,我着实吓了一跳,仿佛自己小秘密被揭开,更多的,是尴尬——半夜吃夜宵对于年轻女性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陈屿靠在门框旁,用愉快的口吻:太香了,还有多一份不。
我们隔三差五煮夜宵,有时他煮,有时换我。清汤面是我雷打不动的菜单,陈屿则风格多变,吃到后来,大酱汤成了我的最爱。传统的大酱汤是在汤里加一勺韩国黄豆酱,食材有豆腐,豆芽,青菜。初到韩国,大酱汤只吃过一次,口味独特,微辣中带着豆腐的酸爽,难以适应。可到了冬季,在陈屿的改良下,喝完这汤,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有些不一样。
这是我的独门食谱。
不能分享?
可以,但要用你的故事换。
故事?我微微吃了一惊。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
我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多言。
春风刚吹,首尔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桂姨却在赶往饭店的路上,摔了一跤,脚肿得完全不能走路。她死活都不肯去医院,“我不去,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陈屿却十分坚持,两人不肯让步,桂姨突然转头问我,“可宁,你说呢?”
两人纷纷等着我的“决判”,我看看陈屿,又看看桂姨,“还是去医院看看好”。陈屿朝我眨了眨眼,桂姨有些气馁,“我说你们俩怎么一个鼻孔出气!”
陈屿背着桂姨,我帮拿着行李,一路下山,山下一辆黑色宾利停在街口,没等我反应过来,陈屿就直奔宾利,按下电子锁,对我说:帮我开门。和桂姨坐在车里时,我是充满疑问的,这车,是陈屿的?可他还只是一个大四的学生。
我和陈屿的相处,多半是发生在半山腰那房子里。而因为桂姨的受伤,我在医院里看到了陈屿的其他面——遇事沉稳冷静,成熟得已然是大人模样。医生的诊断是骨折,陈屿很快办好住院手续。
临走前,陈屿安慰桂姨:我每天都来看你,别担心,有事就打我电话。我站一旁,看着陈屿弯着的背,内心笃定:他肯定是个孝顺的孩子。回程路上,坐在副驾驶的我,佯装睡着了,意识终究是清醒的。好多疑问,我从未问出口。陈屿和桂姨之间的熟悉程度远在我这姗姗来迟的房客至上,人类变得亲近的方式,简单粗暴,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以获得更多慰藉。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询问桂姨儿子早逝的原因,也能和陈屿变得比现在更亲近,可总是选择性忽略。
不想深谙别人的过去,同时也是拒绝别人靠近自己的可能。一旦有了开始,关系便如同盘根错节的两根树干,要同风共雨。车抵达山脚时,我竟然真的睡着了,陈屿未叫醒我,坐在一旁静静等候。他大概陪我多坐了半小时,我才渐渐醒来。“我睡了很久?”,“没有,就一会”。
那晚,陈屿很晚才回来,他说不放心桂姨,送我回来后又直径去了医院。我在房里一直未眠,等着他推门的声音。直到屋内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在黑暗里摸索出手机,打开微信,看着陈屿的头像,鬼使神差地问他:桂姨好些了吗?
他几乎是秒回:好多了。
恩,晚安。
晚安。
桂姨差不多在医院待了一周,饭店的活也不干了,她打算回国一段时间,“快到清明了,我也该回去看看我儿了”,桂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自顾自说到。桂姨极少谈起自己的儿子,只是偶尔的闲聊里提起丈夫在深圳打工,两人一年到头也见过几次。
桂姨走后,房子明显地更加安静。每次去学校的路上,经过山脚,我都会不自觉望向街角, 留意那辆宾利,它安静地伫立在此,仿佛一个黑色盒子,装着陈屿的许多我不知晓的秘密。
下半学期中期,迎来学校的复习周,一整周都没有课。我便计划着出行,没有看攻略,抱着一副走到哪算哪的心态,出发前一晚,陈屿照例煮了大酱汤,我依靠在厨房边上,看他动作娴熟地捯饬,石锅里酱汤扑腾而滚,热气腾腾随即一股刺鼻的辛辣味涌出,弥漫在空气里。我使劲地嗅,想把味道都填满胸腔。
周五有什么计划吗。陈屿随意地问。
周五,我估计在外面吧。
我把自己的出行计划告诉他。“如果你去光州,一定要去吃那的石锅拌饭,在全南大学后门的小巷里,一位老婆婆开的小店,她用自己的做的酱,倒在最后的饭上,搅拌在一起,那个味道才叫爽......”,陈屿从小就来到韩国,对这边的文化美食熟透于心。
印象那么深刻?
我每次去光州总要去吃一次。
一个人旅行是我的常态。离家前陈屿说要送我去车站,我婉拒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汽车的恐惧,一直隐存于心。我提着不重的旅行袋,挥挥手向他告别。在下山的途中,我不止一次想象陈屿转身回到一个人的屋子后的情景。
陌生的目的地里充斥着不熟悉的气味,令我心安。火车是我的主要交通媒介。本来不打算去光州,可奇怪的是,火车上的广播提醒下一站是光州时,我倒开始不确定起来。或许去尝尝也未可?最后,我还是在光州站下了车。按照陈屿的描述,我来到位于全南大学后门的小巷。不出一百米就看到一家店名叫“外婆的拌饭”,大概这就是陈屿口中让他念念不忘的老店了。店铺不大,约十几平米,店内能容纳的顾客也不过七八人。错开了高峰时,老婆婆独自一人守店,我点了拌饭。
不一会,拌饭就盛在我面前,老婆婆还给我煮了一碗酱汤。开动前,我还特意用手机拍了照。拌饭味道实在是和别的地方大不同,可直到我喝了那一口汤,才有说不出的惊讶——这味道简直和陈屿做的别无二致。没有多一秒迟疑,我把刚拍的图,发给陈屿。
原来你的大酱汤是出自这!
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坐上火车,离开光州,陈屿并没有回复。
当你等待一个人的回复却落空时,你就变成了独角戏里的妄想者。他是手机没电了?还是没看见,一千种想法在脑海里闪现。时不时划开屏幕,依旧没有任何信息进来,难道病倒了?
几乎要拨通陈屿的电话时,幡然领悟——什么时候,陈屿在我心里变得如此有地位了?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临时改变行程,去光州吃了拌饭,还要迫不及待地和陈屿分享,这一系列的所有行为,究竟是不经意,还好潜意识在作祟。
直到第二天,当我行至韩国最南端时,陈屿信息进来了。
不好意思,昨天手机摔坏了。
被你发现了,我的大酱汤的确是和老婆婆学的。
你现在在哪?
陈屿一口气发了三条。原来是是手机摔坏了,读到这信息时,我站在丽水的海边,静谧的海水幽蓝辽阔。杵了半天,我还是关了屏幕。可刻意的不回复,反倒显得我太不坦荡了。在海边吹了好久的海风,偶尔经过的男男女女,眼中仿佛只有彼此,无人如我般,真正坐下来好好欣赏这风景,直到整个乳白色堤坝,只剩下我一人,和盘旋在灯塔周围的海鸥。
下一站去哪呢。
南部的阳光很猛,涂防晒霜也是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事,我倒是希望自己变得黑些。下午三点,游走在大街的我,电话进来了,低头一看,没有意料地,是陈屿的电话。电话响到第五声,我还是接起。
你在哪?
丽水
我过去找你。
现在?我无不惊讶,甚至是吃惊。
对,你等我。
我想拒绝,可“不”这个字如鲠在喉。从首尔到丽水,开车最快也要四小时,可大概一小时之后,陈屿就出现在我面前了。“你是用飞的吗?”,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路上了”,陈屿倒是一脸轻松。
“你来干嘛”,对,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你脸怎么那么红”,陈屿没有正面回答我问题,问了不相干的。
一直在阳光底下来回徘徊的我,脸都晒红了。我瞪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你来干嘛。
陈屿知道逃不过,摸摸头,“早上看到你发来的图,我嘴馋了,就跑去光州吃了一碗。”
我不可否置的看着他——为了一碗拌饭特地从首尔跑到光州,这可以称之为任性吗。
当我再一次坐在宾利-里,思绪有些恍惚。天渐渐地暗下来,车外的风景变得模糊,陈屿放着歌,小声却入耳清晰,那是一首王若琳的Vincent ,车内的氛围骤然变的很小资, 一丝惬意游荡在我和陈屿之间。
我问桂姨的近况,陈屿一直和桂姨有联系。
她挺好的,过段时间就回来。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问看,我来决定回不回答
桂姨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尽量压低声音,直到现在,谈死我还是不习惯。
陈屿没有马上回答我,他抽出手将音乐关掉,车内突然安静了,我竖着耳朵,做好随时聆听的准备。
桂姨的儿子叫阿明,才十八岁,他是我的第一个房客,阿明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没考上大学,就在学校附近的饭店打工,攒钱去考艺校,阿明很喜欢唱歌,梦想着有一天真的能站上舞台。可有一天半夜,出事了。那晚下了好大的雨,阿明打完工在回来的路上,被车撞了,就在我们住的山脚下的那个十字路口,后来桂姨就来了韩国,她说这样可以离儿子近一些......陈屿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听完一阵寒栗,那个路口,我每天都会经过,桂姨每天也会经过,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窜上来,她该是如何扛过这悲怆。眼泪不自觉大滴滚落。至此才明白,陈屿为何如此照顾桂姨。我把头别过一边,不想他到自己模糊的双眼。
大约又过了好久,我终于平复情绪,两人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调开了音乐的音量,还是王若琳的声音,只是歌曲听来也多了几分伤感。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猛烈的风在窗外呼呼地吹,还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虽然从车里往外看一片漆黑,但大海,离我们不远。
陈屿看出我情绪不高涨,便转移话题。“我推荐的那家拌饭味道不错吧”,陈屿聊他初到韩国的生活,那会他才十二岁,刚小学毕业,一句韩语不会。和班上的同学也没太多交流,很孤独,一次偶然的机会走进老婆婆的店,吃完才发现身上没带钱,老婆婆人好,也没收他的钱。他之后就记住了,每次都去吃。
“直到我和我妈搬到首尔,就很少能吃到了......” ,这是陈屿第一次提及他母亲。“你妈妈也在韩国?”,我有些吃惊。陈屿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言多了,“恩,她也在韩国。“
“你们怎么没住在一起”,我追问。好半天,他才缓缓说:她改嫁了。
我心领神会地闭了嘴。陈屿面不改色地直视前方,他轻描淡写和故作镇定的模样,让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在进与退的当下,无论多说什么,都显得那么尴尬。我不再说话,把头靠在椅子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就这样直接或间接地,知道了以往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今天是我生日,陈屿像瞬间掌握了读心术,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到。
我们继续朝东海岸前行,直到路过一小镇,夜暮四合中终于出现灯光点点,我和陈屿,早已饥肠辘辘,在一番风云残卷的进食后,陈屿问我接下来的打算。说实话,陈屿的突然到访,真的打乱了我的计划,即便我也没有任何详尽的安排。而眼下,我们所处的小镇,再往哪走,都需要再花费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比如釜山,比如大邱。
“你们想不想看日出,这附近再开半个小时有个日出观景点......” 饭店老板娘好心提醒。
抵达日出观景点已经深夜十一点左右,附近也停着好些车,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帐篷,除此之外,几间小旅店的霓虹灯也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刺眼。“我们先休息下,等快日出了再起来?”,陈屿征求我的意见。
我实在是有些乏了,长途跋涉的奔波,体内的细胞无一不在强烈反抗,“好”。可谁知旅店竟然无一例外的全住满了,老板面露难色:要不,你们租个帐篷?
我们果真就决定租长了个帐篷。关于两个人挤一张帐篷,我也考虑不少,但其实帐篷里十分宽敞,对两个人而言已经绰绰有余,相比我自己再租一顶,两个人明显安全性更大。
陈屿反复确认:你可以吗
我可以。
帐篷刚搭好,我就不顾形象地摊到下去,舒展了一下筋骨,陈屿在帐篷口坐在下来,望着远处不见其影只听得其声的大海,发呆。我打开手机,还有十分钟就过十二点。
依稀记得出门前陈屿问过我,周五有什么打算,而今天,就是周五,他的生日。所以他到丽水,不是因为想吃一碗拌饭,而是为了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大脑还在推理,眼皮却像灌了铅,下一秒,我就能跌入沉睡的深渊。
过了好一会,陈屿也钻进帐篷,拉链关上后,海浪声像自动被隔离了一层,不再明显,他在我身边躺下,我俩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一时间,我从黑暗中顿时清醒过来,静谧占据了不大的空间,静到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我屏气敛息。
陈屿,生日快乐。
恩,谢谢。
巨大的睡意来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闭上眼。在清醒和模糊的临界处,一双温暖的手将我的右手握住,我没有挣脱抽离,无意识地任其握之。隐约又规律的海浪声,加速了入睡的速度。
我和妈妈在车里聊天,妈妈带着银白色的珍珠耳环,我顺手摸了她的耳垂,“真好看”,边看边赞叹,妈妈笑了:我女儿的嘴巴就是甜。我和她说着学校里的发生的事情,将来的计划,妈妈静静地听着,露出淡淡微笑,正如小时候一般。红灯,妈妈把车停下,突然表情凝重:可宁,妈妈有事和你说。
一阵孩童的尖叫传来,我瞬间醒来,冒着冷汗。从透进帐篷的光线来看,天已经大亮了。日出呢?我们错过了日出?我猛地一转身,发现陈屿侧身躺在身边,闭着眼睛,鼾声微微,睡得很沉。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他,深凹的眼眶,浓密的眉毛,眼睑处有颗米粒大小的痣。
我们错过日出了,我轻声说道。
今天没有日出,我四点的起来过一次,今天没有太阳。陈屿微微张开眼,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噢,这样。
我随即坐起,拉开拉链,一股只有大海才有的独特腥味随风而来,远眺海平面,今天的海像用漂白水过滤了一遍,惨白惨白,没有了阳光这块天然滤镜,竟然可以如此索然无味。可坐直才发现,脑袋里的神经末梢仿佛被人拉扯过一般,撕裂地疼,全身无力如摊在地的软柿子。
我可能病了。话未落音,陈屿“腾”地一下坐起来,用手背触了触我的前额。
的确有些烫。你什么感觉?
难受,头疼,没力气。
陈屿火速退了帐篷,载着我又上路了。
大邱是离日出观景地最近的城市,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是半醒半睡的状态。体内的温度一直在上窜,神经不时紧缩,像是被人鞭打过,肌肉酸痛感呈星点光斑状潜伏在各处不时爆发。
浑身都疼,该不会是我睡着时你打了我吧。我惨惨一笑。
陈屿一只手伸过来,又放在额前:是不是烧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掌心的温度和力度,和昨晚在我半昏半醒的时,被握住的右手的感知,一模一样——原来那不是梦。到了医院一测量,39.8°。奇怪,距离上一次发烧得有好几年了,明晃晃的医院大厅,消毒水的气味,白色的大褂,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两眼一黑,我没了知觉。
红灯,妈妈转过头,一脸严肃:可宁,妈妈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和你爸爸......决定离婚了。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结果,我到底还是听到这句话了。自从上高中以后,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好,家里的气氛经常冷到极点。知道父母为了不影响我高考,一直在眼前装出和睦的样子。后来我上了大学,他们的隐忍也够极致了。尽管这件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它真真切切出现时,我还是像孩子般,手足无措起来。一时间,胸中好似被人乱捶一通,透不过气......
我的黑暗中摸索半天,听到小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尖叫声,哭泣声,呐喊声,犹如火灾现场,一秒都不能安生,到底是谁在吵,我费力地睁开眼,白炽灯的光随即映入眼帘,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你醒了?陈屿坐在床边。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两小时,你是昏睡过去,吓死我了。
你胆子真小。
你的烧已经退了。他不理会我的打趣。
真好。
急诊室里并没有太多床位,护士给我量了体温开了药之后,就要送客了。因为临时生病,我们取消了去釜山的计划,决定马上回首尔。吃过药,我在副驾驶上又昏睡过去。有好几次半路醒来,看到陈屿的侧颜,他专注地注视前方,说不上来为什么,一阵心安。回到首尔,加上市中心堵车,到家时已经深夜了。一天下来,除了赶路,我们都是在交通站解决温饱,高烧刚过,没有胃口,我几乎一天没进食,只是猛地给自己灌水。下车才发现两条腿是软趴趴的。
回到熟悉的地方真好。
陈屿走在我前面,开门,开灯,开地暖。“今晚你睡我的房间,我去睡桂姨的” ,陈屿把我的被褥搬到他的房间,他再把自己的被褥挪出来。我看着他忙活,没有力气反驳,可等我真的躺在他房间时,才知道原来有地暖的房间是如此舒适。
被子铺在地板上,隔着被褥,地暖慢慢渗透进来,我的背部感到一阵暖意。陈屿转身掩门出去了。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薄荷清香,我很少进陈屿的房间,最多也不过是在他开门时,往里面一瞥。
过了一会门又开了,香味飘进来,依旧是那味道,陈屿特地煮了碗拉面大酱汤端进来,“睡着了吗,吃点再睡,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说也奇怪,本来丝毫没有食欲的胃口却被辛辣的味道提起了兴趣,我坐起来,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汤从嘴里进入喉咙,再到肠道,在肚子里翻滚,那汤像一条火龙,经过的地方都热络起来。等我吃完,满脸通红,全身都冒着汗。
好爽。我几乎是发自肺腑。
陈屿笑了。
谢谢你一路照顾我。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睡帐篷。陈屿倒先自责起来。
彼此又沉默了一会,在我预感他要起身出去时,陈屿却说:今天白天在急症室,你说胡话了。
我说了什么?
你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是不是在做恶梦了?
好像是。
陈屿哪会知道,那噩梦,是纠缠了我好久的梦魇,令我无法释怀和凝望的深渊,多少次我闭上眼,血淋漓的画面冲进脑海,我一度出现幻觉,尖叫声,哭泣声夹杂着血腥味,盘旋在我的感官周围,一点一点将我吞噬。陈屿出去了,我又重新躺下,把头埋起来,泪痕划过脸颊。
三
一转眼,盛夏来临。忙碌的考试周刚过,暑假就如约而至。但对于一名研究生,这似乎意义并不大。而陈屿在也炎热的七月仲夏毕业了。而在毕业典礼上,我却见到了陈屿的妈妈,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以及她的新丈夫,一个个子不高的韩国男人。陈屿脸上有些尴尬——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后爸也会亲临。陈屿母亲约摸四十岁中旬,气质大方,温文尔雅,她穿着华伦天奴的最新款长裙。顿时,我脑海中浮现那辆黑色宾利,这一切仿佛都有源可循。
冗长的毕业典礼持续到中午,好不容易散场了,陈屿妈妈让我给他们三人拍照。从取景器里,我分明看到陈屿一脸不情愿,但他还是尽力配合,我只好加快拍照的速度,拍完后,不等陈屿妈妈挽留,陈屿拉着我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陈屿一直闷不吭声,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像是在赌气。我的小脚步跟不上他的长腿,拉下好一段距离,直到他走到很远才停下,发现我已经落后了。陈屿站在原地,七月的太阳真是烈啊,等我追上他的时候,他说自己头发都快烧焦了。我们便走进7-11,买了两根冰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乘起凉来,空调呼呼地吹,冰棒快吃完的时候,陈屿开口了。
我十二岁那年,我爸妈就离婚了,我爸是个混球,好赌成性。我妈带我来韩国,住在光州,条件很辛苦,我妈为了养活我,一个人打好几份工。后来一个认识的阿姨把我妈介绍给她现在的丈夫,我妈就嫁过去了。你也看到了,那老男人很有钱。高中毕业后我就搬出来了,到处打工,没和他们要过一分钱。
陈屿停顿了好一会,又才缓缓说道:我很怀念在光州那段时间,条件虽然苦,但我和我妈,至少是过得开心的。我不怪她嫁人,只是很难接受......
便利店的冷气明明十足,我的眼睛却不自觉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我拍拍陈屿的肩膀,想不出安慰的话。我们坐在那,久久地望向窗外,看着十二点的正午太阳灼伤大地。
陈屿决定回国工作,临走前,他特地找了个时间,专门教我如何做大酱汤。“你不是说要用故事换才肯告诉我秘方吗?”,我依稀记得陈屿说过的话。他笑了笑,“我可以等你的故事”。
配方的比例,调料先后放入时间,他一一嘱咐,我也认真记下,烟雾缭绕的厨房,我突然有些伤感:桂姨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听到这话,陈屿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倚靠在橱柜上,眨眨眼,“我还会回来的”。
日子有条不紊地持续,没有陈屿的屋子,安静得出奇,也不会再听到他推开门的声音,他在厨房里捣鼓时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声音,我恢复了独居的状态,深居简出,埋头于论文和大大小小的约稿。唯独不适应的是,深夜码字时,再没有一晚热气腾腾的大酱汤等待我。偶尔想要自己尝试,却站在厨房里发半天呆,那会我才发现,我渴望的不是一碗大酱汤,而是一份足以温暖味蕾的陪伴。每次经过山脚出,望向曾经停着宾利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
秋天是首尔最美的季节,大片枫叶在一夜之间变黄变红,空气里不再悬浮着燥热,而是丝丝凉意,还有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桂姨回来了。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屋里,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和我丈夫离婚了!” 晚上我们一起在屋里开伙时,桂姨笑眯眯和我说,离婚对她而言,仿佛是值得庆祝的解脱,是脱离苦海的捷径。“我前夫找个比他小十几岁的,这臭男人,老娘才不稀罕“, 桂姨越说越兴奋,我看的出她是真的高兴,”我现在无牵无挂,就想在这多打几年工,多赚钱些钱......你知道吗,我前夫一直埋怨我,说要不是我的疏忽,我家阿明.......”,提到儿子,桂姨眉间紧蹙,“我难过啊,哭了好几天几夜,我过去三年一直活在愧疚里,吃不好也睡不好,后来我想通了,人一辈子太短,我家阿明命苦,活不长,我认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想好好过下去,过下去比什么都强......” 一整晚,桂姨像打开了话闸子,和我吐诉,仿佛我们亲密无间的闺蜜。
人生短暂,白驹过隙,时光易逝,为何我们总习惯陷在围城里,束缚压抑惩罚自己。我真的替桂姨感到高兴,没有什么比重新鼓气勇气面对生活更棒的事了。
十月的某一天,秋高气爽,这一天正常得像以往的每一天。早上去学校见了教授,讨论关于毕业论文的主题和方向,下午泡了一下午图书馆,临近黄昏,随意解决晚饭后,去超市买了水果和饼干,回到家时,桂姨已经出去工作了,我的房门口摆着一小盒子,一个陈屿从国内邮寄过来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更小的盒子和一封信。我不是没心跳加速,摊开信纸,陈屿的笔迹映入眼帘:
可宁,不知道你打开这封信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选择一种古老的书信方式,是因为知道你喜欢文字,以前你在房间里码字,机械键盘的敲打声总会隐约传来,我就在想,你应该是在写你笔下的故事了。而这个会讲故事的女孩,竟然会喜欢我煮的汤,我真的为此兴奋好久,每一次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你大口喝汤的样子。那次你生病了,发高烧,一直在说胡话,眼泪还不止地往外流,我不知道你梦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让你难过的事情。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看到你,就如同看到我,小心翼翼却又如此敏感,可我每次都忍不住想要多靠近你一些。我现在工作挺顺利,好几没回国,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我给我妈买了份礼物,就在盒子底部,如果你方便,能否帮我拿给她。
信不长,我却来回看了好几遍。眼睛里满是“可我每次都忍不住想要多靠近你一些”这句,一股暖流流遍全身,简单的语言,却字字句句烙在我心,额头微微冒汗。我打开微信,转到和陈屿聊天的对话框:我收到你的信了
陈屿:这么快!看到礼物了吗?在箱底
我:看到了,完好无损
陈屿:嘿嘿,麻烦你了
我:不会不会
陈屿:我妈估计会拉着你说很多话
......
很有默契地,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及那封信,道了晚安,我躺下后却辗转难眠,又一溜爬起来,打开台灯,把信读了一次又一次。一个亦新鲜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翻出几张白纸,握起笔,上一次写信不知在多久之前。
桂姨恐怕早睡了,屋子里有种真空般的安静,蛋黄色暖暖灯光笼罩整个房间,我写下第一行,稍作思考,凝望自己都难寻一见的字迹,失口哑笑了,那一刻,自己纯粹得有些可爱。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我才完成这一封更类似“自我解剖”的信,我写过很多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唯独这篇写得最辛苦,最直白。书桌上堆着小山似的纸团,那都是我的鼻涕和泪。之后便到头大睡,睡得特别香,像在补偿什么。
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忙于论文,终日泡在图书管里,有时一待就是一天。天气也逐渐转凉,等到树叶全都飘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时,第二个冬天便来了。桂姨的朋友特意来韩国过年,家里突然热闹起来,可我的心却如同在大海里飘荡靠不了岸的轻舟。一年中,发生了好多事,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我在陈屿拍夜景的半山腰止步,远眺凝望万家灯火,有一点暖,更多地却是凉意。到底还是改不了性格中悲观成分,我自顾笑了笑,转身继续往上走。刚推开门,屋子里飘着一阵熟悉的大酱汤味道,在桂姨的中年朋友,一帮阿姨周围,多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陈屿回来了。
桂姨招呼我洗手吃饭,我刚坐下,她就给我盛来我丰盛的晚餐,大酱汤就摆在一旁。陈屿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一只手撑着饭桌。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好气地问。
下午的飞机。
回来前也不提前说下噢。
想给你个惊喜。
我没接他的话,反问:这汤是你做的?
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喝了一口,味道宛如从前。可我偏偏使坏:味道好像不如从前了。陈屿一听,有些不相信,直接抢过我的勺子,自己喝了一口,我看着他喝着我刚刚用过的勺子,皮肤一阵发紧。“味道一样啊!”,他不服气地说道。我嗤嗤笑了,骗人的感觉还不赖。陈屿把勺子还给我,我有些犹豫,“嫌弃?”,他似乎看穿我的内心。我一把接过勺子,吃了起来。
半年没见,陈屿清瘦不少,下巴的棱角分明了。他挨我很近,身上发出淡淡薄荷香。桂姨的朋友们在火热地聊着天,陈屿推推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好。
正逢春节的首尔,也是城市空乡下热闹,半山腰许多户人家都黑灯瞎火,估计是回乡下过年了。陈屿聊了聊他的新工作,“没想到好多年没回去,国内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我连声附和。一时间,两人又没说话了,满地的落叶,被我们踩得吱吱响。我们都好像在等待对方先开口,可谁都没有打破沉默,暗藏深处的猫咪不时叫唤,气氛浑浊得想放了一夜的汤上结的油脂。“坐坐吧”, 陈屿随意地坐在别人家门前的石阶上,我也坐了下来。
你的信......我收到了。陈屿说完掏出一封信,正是我写给他的那封。
他接着说:不过我还没读
为什么
可能是怕吧
怕什么
怕你拒绝我
陈屿在等待我的“答案”,可在听到我的决定之前,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我望着他的眼睛:我给你十分钟时间,我到7-11等你,你看完后再决定要不要来找我。说完便起身往下走。
陈屿,很高兴你选择了古老的方式,让我有机会写一封回信给你。我时常在想,遇见你,是我来韩国后,最棒的事情。你和你的大酱汤,都像我生命里的及时雨。
你总问我的故事是什么?我的故事,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故事的话,也是悲伤的故事。每个人都有难以抚平的伤痛,我也一样。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上大三那年,我父母离婚了。我妈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和她坐在车里准备要去买花。非洲菊是我妈最喜爱的花,她说这种花开得热烈奔放,丝毫不做作以及矫情。可那天,我却永远地失去我妈。要不是我的哭闹,我妈也不会急的没能躲过迎面直来的大卡车,到最后,我妈还是用自己的身躯保护我,在我面前断了气。那天,我的梦靥就开始了。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常常在半夜噩梦惊醒,整个人失魂落魄,最严重的时候一周都拒绝进食,我是在惩罚自己。后来我爸实在没辙了,就把我送到心理治疗中心,我在那待了快一年多。那是我最痛苦难熬的一年,有的病人比我还严重,发起疯来太吓人,我不知道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其实我很明白,我再颓废下去,我的健康,学业和前途就毁了,我妈在另一个世界肯定不希望我这样......陈屿,我写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许就是你想知道的所谓的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不光彩,甚至是我不愿回首的过往。
十分钟不长,我却如坐针毡。真正害怕的人,应该是我。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的人,是否还拥有去爱的勇气。我的右手掌心有条疤痕,是在车祸现场留下来的,四年过去了,它依旧无时不刻提醒着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无数次我都悲观地认为,我不值得被人爱。
一阵脚步声传来,陈屿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停在我跟前,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一把抱住了我,巨大的冲击力,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几步。“对不起,对不起...” 陈屿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打开,对不起,对不起......”,他抚摸着我的头,仿佛我是受到了惊吓的孩童。
我哭了,又笑了。
我比你大。
可我比你高啊,而且我还很会煮大酱汤。
这一次,换我紧紧抱住陈屿,如同婴儿般求生的本能不放手。隔着胸膛,几寸开外的心跳愈来愈烈,陈屿低头在我耳边细语:以后有我在。我们原地相拥很久。“知道吗,新闻上说今年是韩国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年”,我突然没头脑地说。
是吗?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陈屿把我抱的更紧了。
我也不觉得。
我们都是经历了创伤的个体,独活在烟波浩瀚的大千世界,难免伤痕累累,我们伪装坚强,却在深夜里暗自疗伤,可这世间,总有能打动心底最软弱部分的细节和瞬间,再一次鼓气勇气是去拥抱自己不完整,残缺的人生。
几年后,在我和陈屿的婚礼上,主持人问关于陈屿打动我的细节,沉吟片刻,望着陈屿的眼睛,我微笑答道:大概是因为他煮的大酱汤很好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