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两档火爆的综艺节目:一个是笑果刚刚完结的《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另一个是米未新开盘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这好像有点儿验证了我去年的预言:脱口秀将代表喜剧的未来,不只是脱口秀单口喜剧的形式,也包括脱口秀演员参与的Sketch幽默喜剧、漫才、日式喜剧这些全新的喜剧形式。
有一部分原因是脱口秀的本质决定的。我们前一段时间访问了德云社的阎鹤祥老师,他是一位对喜剧有深沉思考的演员,对这个问题描述得很有意思,他说:相声和脱口秀站在台上直接和台下的人说话,这是人类文明演进里最直接、最强大的沟通和影响手段。其他的语言类艺术,比如戏剧,需要打造角色,用剧情来包装,调动种种手段去制造氛围,争取观众的注意力,影响和沟通的成本变得高了很多。让相声演员去参加喜剧节目相当于是降维打击,演戏总是有一堵墙,而相声是直接和观众聊天。相声行业的老前辈们当年是凭着直觉,直接把人类最先天的沟通本能给变成了自己的饭碗。如果仅仅把这个本能固定在一种喜剧形式里,那就可惜了。所以他对脱口秀的未来很期待。
阎鹤祥参加《吐槽大会》的时候,主办方允许嘉宾看提词器上的稿子,他自己是坚决拒绝的,理由是:既然表演的是吐槽,说谁的时候,眼睛就得看着谁,你的眼神不在对象身上,怎么能叫吐槽?而且戏剧现场要构建观演关系(就是观众和演员的关系),表演者的目光要照顾到台下的观众,通过观众的反应来决定接下来的语气和语速,不把大家带进自己的节奏里来,怎么给大家讲?这也是喜剧演员的基本修养。
没错,《吐槽大会》上的嘉宾是要看提词器的,而且上节目的稿子是由笑果公司的演员和编剧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一点一点地修改出来的,这个做法被公布出来,一度引起过争议,但是问题是:真让嘉宾自己写、自己上去念,这样的节目观众真能看得下去吗?
我和笑果公司的演员和编剧们说过一个自己的观察,他们不置可否,所以责任要我自己来负。我认为:我们在《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上看到的每段表演,按照属性来说,是TO B的,满足的是商业客户的需求,观众的标准要放在第二位。除了那些硬性的要求,比如广告植入,表演内容必须过审之外,TO B的内容生产策略和优先级也是不一样的。
笑果有一个处于中心地位的内容生产环节叫读稿会制度,负责对每位演员的创作脚本进行审稿,这是在《脱口秀大会》上线以后逐渐固定下来的,在这一季的《脱口秀大会》上也经常被演员提到。如果是按照通常意义上的脱口秀准则,也就是TO C的,演员直面观众,这个环节就不太合理:脱口秀就是把自己的情绪和价值观直接地传达给观众,观众看的就是演员的真实创作和表达,说错了或者说得不好,那是演员的事儿,为什么要给改得面目全非?但是你把节目本身看成一个完整的商单,每段表演都是产品的一部分,要实现安全生产和质量的平均线,这个环节就特别有必要了。
在笑果镇守这个关卡的是两位资深编剧,程璐和王建国。7月份,东东枪和我去了一趟上海,和笑果的几位核心编剧、演员,包括李诞、程璐、王建国、庞博和呼兰,每个人聊了一天半宿。当时他们正在录制这一季的《脱口秀大会》,读稿会是从每天下午两点开始,一天能过两三位演员的稿子,不许第三者参加,什么时候结束不一定,顺利的话是下班之前,实际上是常常拖到后半夜。你在节目上看到的所有稿子,没有谁是一遍过的,大多要经历大改,即便已经是现场千锤百炼的成熟段子,也得再按照综艺的要求调整。
庞博从最早进入笑果训练营到参加第一季《脱口秀大会》,一路都是冠军。但他说参加这个读稿会的时候,每回都会被改得七零八落。有的时候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虽然是硬写的段子,是不是其实也还行?结果是不可能,没有自己没有信心的作品会在读稿会上通过的事儿,一定会被程璐和建国要求重写。而重写的也一定是比初稿更适合这个舞台的。呼兰在上读稿会之前,已经准备好一宿不睡觉了。其他新演员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
东东枪觉得这和他在广告公司时做文案很像。他当新人的时候,领导的主要职责是否定他,到了他成为组里的负责人,主要工作就是否定新人的提案。作用类似于一个筛子,不一定给明确的修改方案,但是绝对可以凭经验告诉你:这样是肯定不行的。
大家做的都是创意产品。客户的单子拿到了,你硬着头皮也得上;时间到了,就得交活儿;对这个活儿不满意,也要署名,因为这代表着责任。想做职业的创意工作者,就得有尊重流程、反复被“锤”的修养。
所以我们在《脱口秀大会》上看到的表演和真正的线下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年在节目里很受关注的邱瑞,我经常看他在北京的线下演出。我很喜欢他的一种愤怒气质,一上来就建立了一个荒诞的、尺度也比较大的气氛,像比赛里那个在北京租到了一间“钻石房”,马桶放在斜坡下面,人坐进去就直不起腰来,“被墙角逼到了墙角”的段子;他在线下演的时候,模仿的是试图站在马桶前够着去小便的尴尬场景。这里坐进去的修改就是读稿会的要求,在这个舞台上,这也是好理解的。
这一季《脱口秀大会》上“封王”的周奇墨是单立人喜剧的老演员,也是我们得到的老朋友,他参加过去年的《知识春晚》。周奇墨的单口喜剧类型叫“观察喜剧”,代表人物正是让他进入这一行的偶像,美国单口喜剧明星宋飞。观察类喜剧就是对日常生活的现实进行细致地观察,再通过还原来揭示其中的幽默和荒谬,并不靠刺激的观点输出,显得比较温和、干净,很适合综艺演出,但是它的要求高,需要强大的观察力和表现力。人人都熟悉的事儿,演员得找出意想不到的笑点,再细腻地呈现出来,既要真实,又得好笑。
周奇墨的实力在业内是公认的,我们问遍了笑果的演员“国内最佩服的前三位同行是谁”,答案几乎都有周奇墨。估计单立人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前几天好信儿,又问了问周奇墨心目中的前三是谁,却是和他的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演员,他觉得自己是只能走适合自己的路,他说,好喜剧演员的标准是发展出自己的语言体系,再用这个语言去影响别人。
我常说单立人喜剧和笑果是中国脱口秀一南一北的两大重镇。
单立人的创始人、著名单口喜剧演员石老板自嘲说,体量上根本没法比,人家不是我们的友商,是我们的“爷商”。我的意思是:如果说笑果在引领着线上的、TO B的脱口秀,那么单立人就代表着线下的、原生创作状态的单口喜剧。
单立人举办的喜剧大赛是真正TO C的,不读稿、不审稿,全国几百名选手交上来视频作品,组委会选拔出三十来位,只规定比赛时间,其余的不干涉,你在台上说成什么样那就算什么样,就算知道选手在初赛里的好段子已经用完了,也让他自己上去想办法。在《文化参考》上一季日更期间,我有一个礼拜是天天旷工去看单立人的比赛,还遇到了“摸鱼”界最恐怖的情况——在旷工的时候遇到老板,好在脱不花那天也是早退去大赛当评委的。
我在现场看到过各种发挥失常,也看到过更多的惊喜。作为观众,我希望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多样性。作为从业者,有一句老话叫“船多了不碍江,有比着的才长能耐”,所以阎鹤祥老师的期待很中肯,用他的话说:“脱口秀强大起来,可以让我们相声死得晚一点。”
单立人喜剧本身也成了全行业的一个环节,比如今年很受关注的新人徐志胜、小佳,还有邱瑞,都是通过单立人,以及它所组织的比赛走出来的,也都是当初我看线下时收获的惊喜。
传统相声界有句话是“北京是出处,天津是聚处”,相声出在北京,在这里发展成型,但是由于历史原因,很多演员都在天津活动,也只有得到了天津观众的认可,才算是真正成名。艺术或者行业发展,向来都不是自由自在的,长期的状态都是先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再等待着“大势至”,看历史和形势怎样相互作用,给自己留下的是一条什么样的河道。
这一回,单立人和米未深度合作,石老板带队参与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内容生产和比赛,看来他们也要体验一下怎么做To B的喜剧了。我看这个节目的一大惊喜是发现单立人的六兽老师不只是一位厉害的单口喜剧演员,更是一位出手不凡的编剧,我向他约了一次决赛之后的访谈,稍后再来和你报告。
今天我们主要来说脱口秀的行业观察和演员的专业心态,创作上的事儿咱们明天再聊。刚才我说程璐和王建国负责笑果的生产把关环节,这是非常影响他们个人比赛成绩的,天天熬夜给别人改段子,轮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建国最夸张的时候是在下午四点钟开始写段子,七点钟就上节目,他说最糟的是:这样的节奏是不利于积累经验的。脱口秀这个行业火起来以后,很多新人是亦步亦趋地按照笑果的TO B综艺风格创作,想靠走捷径上节目走红,甚至有了一种尴尬的现象:不是内部人,却学着人家写内部梗。
所以我问建国对这些新人有什么建议。他的回答是大实话:除非你是毕加索那种能量最强大的天才,既能产生好作品又有自我炒作的商业头脑,否则的话你就只能盯着眼前在做的这一件事儿。刚大学毕业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果一上来就想“我得挣大钱,我要红”,想法是正常的,但结果一定是既不红也挣不到钱。世上没有几个毕加索,我们一般人的能力只能照管眼前能控制的事儿,无论是文本还是表演,把它尽可能打磨好了,你追求的那些东西自己就会来的。
建国的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送给奋斗中的各位年轻人。期待你的不同感悟,明天我再接着和你聊对于脱口秀行业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