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绣花针的前尘往事

几道君的妖怪笔记


【一】

洛阳城蓑衣巷,几两茶馆前。

少年被身材壮硕的汉子打的不停地吐血,紧紧的攥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也没有求饶。

壮汉似乎是打累了,打了个酒嗝,转过身去找自己的油腻腻的酒壶。

蓑衣巷是洛阳城里下等人群聚的地方,喝酒闹事打人斗殴的事儿时有发生,那个被施暴的少年,被打的浑身是血。

几两茶馆里的白衣女子抿了口茶水,抬了抬眼,目光并未停留。

直到巷子里骚动起来,女人的尖叫刺穿了白衣女子的耳朵。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少年身上,眸光微缩。

被打的没有还手之力的少年,从地上跳起来,拿起几两茶馆伙计劈柴的钝斧头,将那魁梧男人的头摘下。

人头滚了老远,壮汉的眼睛还直勾勾的看着握着斧头的少年。

血液顺着钝斧头的斧面滴在地上,十分寒人。

少年一动未动,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报官!快报官,把这个骚妇样的狗儿子捉起来!”

“抓走狗娃时别!”

少年的身子还是没有移动,似乎认命一般。

白衣女子从茶馆里探出身,让店小二将她的马牵了过来。

“把你沾血的斧头丢了,不要弄脏我的白马。”她声音柔柔的,让人听着莫名的踏实。

白衣女子丝毫不惧怕这个刚刚杀了人的古怪又沉默的孩子,她轻轻的笑了笑:“不跟我走麽?一会官兵来了,你会死的。”

少年抬起眼眸,动了动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颤抖,整个人失去了站着的力气,往前倒去。

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在少年摔倒之前扶住了他。女子笑了,声音挪逾:“我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官兵来了也临危不惧的,原来软了腿!”

【二】

白衣女子很瘦弱,却毫不费力的将他推到马背上。

少年察觉到周围安静,不知什么时候,所有围观的人都横七竖八的倒下,就像睡着一般。

“不用担心,只是嗅了我的迷药,昏迷一会儿罢了。”白衣女子侧头,拍了拍马背上少年的头:“我叫檀子,是个毒师。”

“毒师?”

“算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异端吧,怎么样,要不要入我门成我弟子?”檀子牵着马,和时别穿过一片野花甸。

“好。”

檀子笑了,牵着马儿哼着歌,时别坐在马上,被她的轻快感染,微微一笑。

时别是个沉默的孩子,一路上几乎不和檀子交流。

‘咚’的一声从马上摔下来,摔在了柔软的野草团子上,额头滚烫,浑身颤抖。

昏迷中,他听见檀子叹了口气,给他诊了脉:“小时,以后有师父在,什么都不必强撑着。”

檀子的那声叹气,是心疼时别。

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血,自己受了惊吓,一路上发烧的断断续续,强忍着不吭声,这孩子该是有多么辛酸的往事,谁都不信任,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孤僻又小心的模样,让她想到了幼时的自己,而只有相同的人,才能从眼神里看透彼此。

入夜,檀子给时别吃了平稳精神的药。摘了片荷叶给他扇了一夜的风,驱了一夜的蚊子。

时别起身,看着破晓才入睡的白衣女子,眉目中的冷漠与孤独,似乎冰块遇到了太阳,融化了开来。

白日里二人继续赶路,时别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终于,不是独自一个人了。

少年孤独的心上的阴霾,被檀子师父的温暖吹散,茕茕孑立的少年,第一次,不为明天迷惘,只要像现在一样,看着师父牵着马的背影就好。

一直一直的看着她的背影,追逐着她的步伐,少年心里有了目标,他要成为一个毒师,像她一样厉害的毒师。

“檀子师父。”少年在冗长的沉默里,对檀子说的第一句话。

檀子笑起来时,眼睛眯起来像弯弯的麦穗,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田野里是她轻哼着歌谣的声音,愉快而安宁。

直到许多年后,当他真的成为江湖上无人不晓的毒师时,梦中梦见最多的场景,就是她牵着白马,走在空荡的田野里,坐在白马上的少年,望着那一抹白色背影,是天地间唯一不同的色彩。

【三】

时别自此,随着檀子游历世间。

“若是想学好如何做个毒师,光看毒经上那些画着的植物是明白不了了。就得在这世间多看,叶是毒,花香是毒,哦对了,人也是毒。”

“人怎么是毒了?”

“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个世间,最无色无味的毒是人之间的情毒。爱而不得是毒,缠绵悱恻是毒,沾上一丝,轻者双目呆滞心无可依,重者寻死觅活肝肠寸断,你说毒不毒?”

时别若有所思,认真的点了点头:“受教了。”

“小小年纪这么老派,以后娶不到媳妇。”檀子笑。

“你不也没嫁人麽。”

檀子攥紧拳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恶狠狠的晃了晃手里绣衣裳的银针:“背你的毒经吧!若是等我绣完衣角你还没有背完,等到下一个客栈,每一种毒草,抄二十遍!”

时别知道师父只是过过嘴瘾,他的才智,她夸过他天生就是做毒师的料。

“檀子师父,你怎么老让我穿白衣裳。”

“白色的布料虽说是丧气了一些,胜在没被染料浸泡过,便宜。而且你师父我,手这么巧,绣什么都这么漂亮,你不喜欢白色麽。”檀子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时别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想说,白衣很好,很合衬师父!刺绣也很好!师父喜欢!我也喜欢!”

看着时别慌张的样子,檀子捂嘴轻轻地笑着:“这么认真干嘛,你若是喜欢其他颜色的衣裳,到了镇子里,我给你买就是。”

“不,我很喜欢白色。”时别其实更喜欢黑色,但是檀子一针一线从他拜师那日就开始着手给他缝制这身衣裳,在马背上晃悠悠的散步时,她就拿出包袱里的白袍子,一点一点的绣,他睡了,她还在绣。

檀子的刺绣很好,这似乎是他从拜师以来,她唯一的爱好。

【四】

“夹竹桃。”

“桃红色或白色花叶,叶花均有毒性。取其花叶,轻量可强心,重可致死。研磨成粉,可使人昏迷。”

檀子总是时不时提问时别,却从来没有考住过他。

彼时二人已经在世间游历了七年,去过冰寒之地也去过酷热的荒漠。时别也有二十又三,身上的白袍改了又改。

二人坐在火堆旁,烤着兔肉,檀子扯了一块兔子腿,吹着气:“小时!你长得太快了,以前你才到我的胸口,现在却换了过来。”

时别轻笑,不说话。

他们一向如此,她叽叽喳喳,他只需顺着听着便好。

“这天下都走遍了,也是时候该寻一处风景歇一阵了。我们也养养鸡喂喂鹅。”檀子说这话时,语气中并未有太多的欢喜。

时别没有注意,只是专心的在兔肉上刷着蜂蜜,檀子最喜欢吃烤物上刷蜂蜜。

“你这小子,怎么也没有什么出去闯一番大事的心?”檀子嘴里塞着兔肉,说话含糊不清。

“我跟着你就好了,别的我也不感兴趣。”

檀子吃着兔肉,突然开始抽噎,吓了时别一跳,他第一次见自己师父掉眼泪,慌了神:“师父,你别哭呀!”

檀子感动的拍了拍时别的肩膀:“不愧是我的亲传弟子,太让为师感动了!”

时别松了口气,还以为说了什么让师父难过的话。

夜深了,两个人卧在草地上看星星。

“小时,我很好奇,七年前的那个钝斧子,劈木头都困难,你是如何将那人的头砍下来的?”檀子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问道。

七年,那些不快乐的往事,他已经放下,如今说起来,也算心平气和:“因为恨,恨到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的,杀死他。”

“杀气他之后,你的怒火释放了吗?”

时别摇了摇头:“杀死他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安眠,我以为那是我的救赎,其实是一个新的枷锁。”

“他喝醉了酒,打死了我娘,将她丢进了井里。”时别说这话的时候,攥起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那里的人都看不起再嫁的女人,吐沫吐在她的身上,她会抱着我,遮住我的眼睛,微笑着告诉我,不要放在心上。我娘被他活活打死,丢进了井里,我把她从井里拖出来时...”

“可是他,却仍是喝酒醉酒,我去找他理论,却被他打的站不起身。我要杀了他,我想着。结果我就真的站了起来,拿起那把钝斧头,杀死了他。”

“杀人没有这么容易的,杀掉的人,用一生也洗不去罪过。”檀子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我和你这般大的时候,杀了很多人,我初出江湖,锋芒毕露,一心想崭露头角,只要有银子赚,我便去杀,妇孺老少,我都不挑。”

檀子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仍在微微颤抖:“然后有一日,我杀了一个很好的人,他隐居江湖早已不问世事的好人,我还记得他的名字,时秋生。”

时别浑身僵住。

“我很抱歉,毁了你原本该快活的一生。”柔和熟稔的声音,像风暴之前的细风,吹散了他以为他拥有的一切。

时别仍记得,他与娘亲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的坐在凉椅上,额头被银针刺穿。

原来那个让他母亲和他落得狼狈下场的人,是眼前的白衣女子,他朝夕相处的师父,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依仗。

【五】

“小时。”她清唤了他一声,将手中的绣花包递给他,他不接。

“如果你杀死我,就能出师了。”檀子将那个绣花包放在地上,骑上她的白马,很快地消失了。

那是他与她的道别。

檀子果真找到了一处已经荒废的草卢,买了鸡苗和鸭苗,每天除了喂鸡喂鸭,就是躺在草堆上晒太阳。偶尔也会拿出针线,给白袍子上绣着漂亮的花纹。

时别找到她时,她安然的躺在凉椅上,闭着眼睛浅寐。

她的唇角似乎笑了一下,银白色的针线刺穿空气。

他不知怎么走到她身边的,她还闭着眼,只是额间一个空洞的朱砂点,他知道,她再也醒不来的。

“师父,徒儿出师了。”他轻轻地跪下身子,磕了个头,站起来时,却泪流满面。

她期待着他能给她一个赎罪的终结,他想明白了,便前来赴约。

木头的衣柜里整齐的摆着很多的白衣袍,上面的刺绣花样很多,足够他穿很多年。

衣袍的最下端,有一封信。

‘’我们永远无法弥补我们做错的。

我还记得初遇你的那段日子,你坐在马背上,因为第一次杀人受了惊吓,高烧不退。我坐在你床边,你半梦半醒间,嘟囔的问了我一句:姐姐你的白衣裳真好看,是仙女吗?

其实,小时,穿白衣的未必是仙女,有时还是妖孽。

你先前问我,什么是善恶。

善的模样有千万种,而恶都是一样的恶。

不必理解不必原谅,错了就错了。

小时,这段孽缘由我开始,又因我死去而结束。

死在你的手里,是我最好的结局。

【六】

时别名扬江湖时,江湖人叫他白衣客,也有人称他锦绣公子。因为他的一袭白衣,也因为他白衣上的锦绣。

他是毒师,却杀尽江湖杂碎,道貌岸然者毒之,衣冠禽兽者毒之,抛弃妻子者毒之,奸淫妇孺者毒之。

他是毒师,却受江湖侠客的尊敬。

据说他四海为家,唯一的住处,是一丛草卢。

友人收到他的传书,赶来药卢。一代毒圣,用一根带着剧毒的银针,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临了,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枚短短的绣花银针。

...

黄泉界,孟婆庄。

“您好,通灵快递。”

孟婆正忙着给过路人煮汤:“那根银针在我那个绣花包里,真是的,都告诉过时别那小子,他师父生前杀孽太多,几千年轮回一次不说,多半也是畜生道,偏要等。”

“不要插队,说你呢!”孟婆手里的铁勺变得无比的长,敲了一下那个插队小鬼的脑袋,回头嘱咐通灵快递的快递员:“地址我放在绣花包下面了,你抓紧送,一会儿回来给我打下手。”

快递员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拿着快递离开了。

“平心苑18栋A座1502.”通灵快递的小哥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一脸凶相胡茬的大汉。

“您的快递。”

大汉接过快递,小哥转头便走了。

“哎?我最近没买什么东西阿?”大汉走进房间里,拆开快递:“额?怎么是一根针?”

“喵!”白色皮毛的毛原本懒懒的趴在玻璃窗下晒太阳,眸光一动,挪到了大汉面前,紧紧地盯着这跟银针。

“咋?你喜欢?”

“喵!”

大汉是个猫奴,为了讨好自家的猫咪,给银针上镀了一层精致的花边。做成项链挂在猫咪的勃颈上。

猫咪还是日常挑剔主人,晒太阳。

唯独不同的是,勃颈上多了一根花纹项链。

快递小哥拿着望远镜看着银针亮了一下,拿出表格在银针后面画了个对勾。

伸了个懒腰,抱怨道:

“唉,又得去给孟婆婆帮忙了,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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