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位于一片广袤的平原,从动车进入湖北开始,目力已经不能极尽土地的边缘,大片大片的农田,因为秋收刚过而看不出种植的是什么作物。青绿和铬黄界限分明,以这两个颜色为调子铺开的平面上,中间夹杂着几块形状不规整的深褐或花灰,色块的边界,近处和远处的分界,天与地的分界,都是整齐的树。没有了树叶的细枝像一团影子,淡淡地闯入湖泽的梦里。不过从他们在我视线里极慢的移动速度可以知道它们离我极远,也是因此我会觉得他们小而精致得近乎不真实。
当地似乎是有将亡故的亲人葬入本家农田里的做法。青芜的地里,墓碑从遥远高速的动车上看去只是几个骰子大小的方块。有些棕黄的田埂边,好几个高矮长短不一的方块挤挤挨挨凑在一起,会让人不由得心里生出一点不忍来;有的油绿地块放眼望去没有在任何边角处出现像镇纸一样的方形墓碑,便又替他们稍感欣慰。可转念一想,也许是家中亲族凋零过早,有几经辗转,这里已不再是故园的土地;也许是一种子女早已定居他乡,各自开枝散叶生根发芽,落叶不必归根,逝世的老人们也不再按照风俗葬入天地,而是蜗居在拥挤嘈杂的公墓里。
掠过的万顷田地空无一人,也许是节假日的缘故,也许是正午的天气过于酷烈,而平原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日光。倒是每家每户的土地都有一座简朴的农屋蹲坐其旁。是儿童刚开始学习绘画时按照某种共通的天性画出来的平房:矩形的框体上架着一个三角形的屋顶,框体正面的中心是一个长方形的门洞,门洞两边左右对称地安置上了正方形的小小窗户。墙面是灰度一样的寡白和淡褐,屋面要么深红,要么深蓝,简笔画里屋顶上标配的烟囱被太阳能热水器替代,倒算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局部。
和之前每一次坐火车的时候一样,我试图在列车经过每一栋建筑时用力的看向窗洞里,想在瞬息之间得以窥见着芸芸万家里幸或不幸的一二。然而最终我能看见的,都是一霎出现都湮没的影子:青白的日光灯,贴着囍字的窗玻璃后是俗艳的粉色纱质窗帘,墙壁上被陈年的油烟熏出大片黑黄污垢,晾在阳台上的汗衫和长裤,破的暖水瓶,一阵风扬起地上的沙子,迷住了一条小狗的眼睛。
火车、飞机、轮船,这些交通工具如此便利以至于我可以见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而这往往意味着,我谁也见不到。
当六个小时的动车载着我穿过中国腹地时,面对山里无人的梯田和平原无人的土地,我这样想。
如今你已经很难区别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之间的区别,和疤痕需要再次被破坏,剥离表皮组织刺激埋藏在DNA里的生长密码才能更好地愈合一样,城市为了发展,一直在努力的自我破坏,不停地调整姿势,切割自己,以期这个庞大的有机生命和无机建筑组成的聚合物能像马铃薯或者蚯蚓一样,分裂、再生,有着顽强的自我复制生命力,并以此来扩大自己的占地面积。
在武汉的几天我正在重感冒,全身酸痛无力,阵阵头痛则像潮水一样侵袭我的神经,当我稍稍从上一阵疼痛里解脱出来舒一口气——像是手握教鞭严阵以待的修女——它又出现了。动车车厢里的冷气开得很低,似乎在刻意营造车窗外高速的气流,我被这风吹得支离破碎。下车后走在同样支离破碎的老城边界,眼中尽是灰天灰地,灰的水泥高楼和褪色的大型广告牌,肮脏蒙尘的玻璃,在街面上旁若无人流淌的前一夜烧烤摊油渍。而大批大批的年轻人,在餐厅和小吃店门口排起长队,多半是情侣和闺蜜。新兴的美食连锁店如菌落一样聚集蔓延,每个城市都有一条这样的街,而真正生于斯长于斯的味道,则散落在某一条风尘仆仆的冷酷大街上,或是某个漆黑的巷口几个永远在沸腾的锅中。
今天的重庆起风了,终于又到了这万感悲凉的时刻。
那风是吹进我的身体里的,四肢百骸。从此萦绕在我的背后,在我的脊椎,像一双故人的手,从容而冷静地轻抚。我在这难以言说的萧瑟里感到平静,正如有的人因为充满希望,欢欣鼓舞而平静,我的平静来源于深秋的冷清,来源于上个世纪陈旧的往事,来源于我知道世事的大动荡和大平静交织着出现,传闻与谣言永生永世地徘徊,来源于我自知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回到那个我爱得深切,光是看到斑驳漆痕就要落下泪来的年代。
我去江汉关博物馆的那天,阳光炽烈到让我心生恐惧,也加剧了周围的人群和嘈杂,而我无路可退。从阳台上望去,长江无语,浩瀚东流,这正是天地间最无情的所在,不仅是渡过这条江的人,许多从未看到过它的人,已离世的,还在人世的,尚未出世的,都会记住它。而于它而言,不过世事漫随流水,它和千万年前没什么不同,却也和上一刻不尽相同。这江水不必记住谁,不必忘却谁。这就是人的有限,和宇宙的无情。
和江汉关一样,有太多上个世纪20年代的建筑被翻修太新,新的让人感到诡异。若是说我对那个年代总是抱有一种近乎无稽之谈的乡愁,而我看到这些光明剔透,散发着崭新油漆气息的建筑时,心情却如同漂泊的游子终于回家,却发现故园已成焦土。
至于东湖。我脑中的东湖应当和李叔同的词一样,“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反观实景,不说也罢。
索性连晴川阁也没有去,“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还是不见比较好,正如近乡情怯,我既然已经知道人工造物于世事变迁前的力量实在有限,倒不如避开这会令人触景伤情的一幕。
不过想起刚到武汉的那晚,我身上关节酸痛,喉咙里却火烧火燎,穿上了带去的所有衣服,在昙华林附近绕了许久,终于在西城壕社区找到了那家慕名已久的咖啡馆。武汉的老社区是立体的,像是随性堆出的沙堆,我和朋友在没有路灯的窄巷里借着三两住户漏出门外的灯光踩着不平整的石板路沿着墙上的记号向前,在转过许多拐角后攀上了一座楼梯,终于找到了它。不敢喝咖啡,点了一杯特调的常温橙子饮料,酸甜甘苦交织,竟抚平了一点我喉咙的火气,桌上台灯的绿色玻璃灯罩荧荧碧光,房内昏黄灯光暗暗,老式留声机在播着唱片,像是误入了一个积年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