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就让我魂牵梦萦于那个只听名字就觉得美不胜收的地方。
天之北,水之南,所谓伊人,佳期茫茫。去年夏天,冥冥中牵引的那根丝线,就将我带到过一次江南。那是一个才子佳人柔情似水的地方,也是一个时常在梦中想起都会泪流满面的地方。谁没有一个江南梦?谁不曾畅想漫步于那个悠长的雨巷,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极尽脉脉雅致的土壤,在偌大的国土里,也许唯有江南,才能承载起这所有诚挚的赞美。
这里走出过许多光彩照人的文人。他们的才情,氤氲在江南的山水间,多年后,世人不知,是他们成就了江南,还是江南孕育了他们。或者,两者兼有,江南承载着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也把血肉与江南相融。苏轼白居易住过江南,杭州走出过郁达夫,兰亭处有过幼时周树人的脚印,水乡如梦的桐乡,漂泊着沈雁冰的小舟,吴侬软语的无锡,也出过一个钱钟书。
而韦庄的江南,今天也使我沉醉。韦庄晚唐杜陵(今陕西西安)人,因屡试不第,曾流落江南达十年之久。北方是他的失意之地,江南就是他的避难之所;北方是现实追求,南方则是诗意的栖居。他在《菩萨蛮(其一)》中这样回忆他在江南的日子: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是韦庄晚年寓居蜀地,回忆江南旧游时所作。科场失意后,他流落江南,而江南也从没拒绝过任何一个落魄文人。江南如一杯陈酿,酒入愁肠化作年少轻狂。他穿着鲜艳的春衫,勾勒出健美的身材,在斜桥边随便摆个姿势,就引来满楼的“红袖”争相招揽。醉入花丛宿,白头誓不归,江南的魅力征服了韦庄,江南以她的柔情似水,在温暖安慰一颗冷落失意的心灵。
江南,宛如一位端庄秀丽的母亲,可以随时拥抱受伤的孩子,用她的温润明媚滋养出生命的勇气。满血复活后的韦庄,后来离开江南,去实现他的人生理想。江南并没有刻意挽留他,只是把那句“白首誓不归”放在了心底。
后来,黄巢攻占长安,韦庄又来到了江南,这次他是有家难回。江南依旧热情似火,不吝啬她的一切美。这个时候,人人都说江南好,韦庄也觉得,这次该和江南一起慢慢变老。他于是又写了一首《菩萨蛮(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次江南看出了他的苦衷。她虽可以给他一江春水碧如蓝,伴他画船听雨眠;但看到她皓腕的如雪肌肤,他想到的却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想到了她的有家难回。可卓文君本来生活在一个富豪家庭,她的父亲卓王孙,就算要改嫁女儿,也不可能让她嫁给一个穷酸小子。她却因听了一曲《凤求凰》,就与一个穷小子司马相如私奔了,不是去天涯海角,而是私奔到她父亲的家门口,当垆卖起了酒。此刻的卓文君一定满面尘土,但她却敢于追求幸福,不去依赖她父亲而活出了自我。
韦庄一定知道这个故事,但他还是认为江南非故乡,看到江南的女子,想到的却是故乡的明月。而此刻的故乡,已然因战乱而不堪回首。杨柳岸,晓风残月,在他心中江南的一切都如雪寒,但故乡的一切却如梦幻。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一次听到了他的誓言,宛如当年的“白首誓不归”,江南还是真心地相信了。在此后的日子里,江南杏花春雨,宛如一位婷婷少女独立桥头,深爱着这位漂泊落魄的公子,想给予他所有的快乐,哪怕“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使无情被弃,不应羞。
韦庄感激江南的好意,于是,去山寺月中寻桂子,在郡亭枕上看潮头;与江南,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韦庄心里想着:何日更重游?而江南心里却盼着:早晚复相逢。
韦庄最终还是离开了江南,离别当晚喝酒时,他劝自己:今夜须沈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而江南只是记住了他那句:未老莫还乡。
韦庄能遇到江南,是他一生的幸运,江南也因韦庄而增添了她的柔情。记得孟语嫣在《钱钟书传》中有这样的句子:有一种迷离,叫烟雨;有一种红尘,叫过往;有一种心动,叫江南。
此刻,我多想再去一次江南,再历一次烟雨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