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接下来这几句，是《齐物论》里的名言。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这两句话的影响不知凡几。
“以指喻指之非指”，“指”是手指头，引申为我们所指代的一切人、事、物。我们用一个概念、一个名相，去指代某物，是不是就能准确的表述这件事物。比如说一些抽象的事物，就需要拿具体的东西来比类，但喻体并不等于就是本体。说云雾像奔马，不是说奔马就是云雾，这个平常人都可以理解，都能够明白这只是一种语言的修辞。在禅宗里，有个“指月之指”的公案，是说有人问月亮在哪里，别人用手指了指天上，提示这个人那就是月亮。可是这个人却把人家的手指当作了月亮，实在讲，这不能叫“失之毫厘”，简直是差的太远了，岂止是“谬以千里”。这个公案是在提醒我们，语言文字仅仅是个工具，它能辅助我们认识事物，但认识对象的实相，必须抛开文字相，以心会之，方才能得其究竟。佛将他所说的法，比喻成“舟筏”，是教我们利用这个工具，去到常乐我净的涅槃彼岸，当人已经证得真如，便如同舍舟登岸，没必要再去管那只船。
庄子所以说这个“指”与“非指”，目的在于让我们放下对言语名相的执着，正是承接着上文，之前讲到的人的是非没有一定，如果站在纷争当中，必然如同歧路亡羊，不知所从。用“非指”喻“指”，是要让我们超脱到一切名相的上面，破除一切法执，所谓离一切相，认识到诸相的本质。诸法实相、万物的体性是“空”，不论是山河大地、鸟兽虫鱼，乃至于整个宇宙，都是空性。
人可以用很多个名相，来指代同一个事物，有的地方叫“土豆”，有的地方叫“洋芋”。而“洋芋”和“土豆”到底是什么？植物学上又用一大堆的术语，去给这个东西下定义。其实，它叫做什么，都无所谓。老子云：“名可名，非常名。”名字称谓只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一个符号，它不能代表实际的事物。况且这些名相，还会使人困惑。从前有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到了国外，去饭店用餐，看不懂菜单，只好向服务生要来纸笔，画出他想要的食物。结果，他画了一个蘑菇，服务生却拿给他一把雨伞。所以，名相能造成很多的歧义。这一点在人类表达描述抽象事物的时候，更加明显。譬如翻译一部外文著作，一个单词、一句话，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译法，只要翻译者认为通顺，足以表达出意旨就好。佛教的很多经典，存在多个译本，比如《金刚经》，历史上有鸠摩罗什译本，罗什大师的文字般若极深，他译出来的经典，都特别富有文采。而玄奘大师的译本，主要以直译为特征，文字就很难懂。不管哪个译本，都能表述佛所宣讲的义理，但是我们要知道，佛的真实义都在言外，而不在文字当中，如果执着到有字的经典上，就容易“死在句下”，断章取义地去理解，用自己的思维分别去推测，就像那些佛学家，只在名相之中搬来运去，搞了好多的“葛藤”，终究没有真参实学，不能契入佛的境界。
“以马喻马之非马”，战国时候，有一位诡辩哲学家，叫做公孙龙。他说了一个命题：“白马非马”。这就是在玩语言逻辑的把戏，在拿这些概念来迷惑人。“马”是一个大概念，“白马”是这个大概念中所包含的小概念。相当于哲学上所讲的“本体”与“现象”，“一般”与“特殊”。“马”是什么？“马”是把所有的“白马”、“黑马”、“赤兔马”等等具体的同类事物，剥离掉“白”、“黑”等个别的特性，将共性集合而成的一个概念。“白马”既是马又不是马，个别不能概括整体，现象并不完全等同于本体。好比我们去商店，要买一些水果，那些橘子、香蕉，都属于水果，但如果你想要找到一个叫“水果”的东西，则是根本不存在之物，因为“水果”仅仅是一个人类意识所造的概念。“马”也好，“水果”也好，通通都要借助具体事物才能有意义，正如本体需要透过现象去认知。
庄子说这么两句话，用意就在教我们用“道”的视角去观照万物，放下人的意识与价值判定。万物无不是道的具象化，都各具特性并且同秉“道”的气质，所以万物生而平等，没有高下贵贱的价值判别。人也是物的一种，自然也具备道的德能，既然人人都有“真宰”，智愚圣凡只是本觉真心有迷悟所致，所以人人平等，这是从人的性德上来说的，不是西方思想家所提倡的社会地位、权利的平等。
因此上，说“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这是中国文化独具的宇宙观和认识论。天地与万物，都来源于一个大道，都有道的质性。佛用金子做比喻，金子打造成酒杯、盘子，被铸成佛像，虽然形态各异、用途各别，但都没有失去金子的质性，从这些器物上，便可以了知金子为何物。华严宗的贤首大师写过一篇《金狮子章》，他是把空性、佛性，比作一头金狮子，世间万事万法就好比狮子的头、尾、爪、毛等等部位，在这样一个整体之中，万法处于和谐圆融的状态，万物各行其道，众生各行其是。憨山大师也深受《齐物论》的启发，写下“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的诗句。
这个“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是大智者的眼光和胸怀，它能让我们跳出三界，打破一切的拘碍，让人生的视域和进路宽广，使得生命向上挺拔。我们一定要牢牢记下这八个字，在生命中去体验、玩味，努力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