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寒最近,身体怎样了?”
研究所有项目在这边,付鼎寒不得不来这座小城盯几个月。博士导师梅子尧年事已高儿子又英年早逝,他退休后一直居住在此,付鼎寒想着正好是个机会,刚出院也便来探望于自己的恩师。
他天生心脏不太好,老人斟上一杯热茶水递到他手中表示关心,他略欠了欠身用指节分明的一双手恭敬接过,言语饱含尊敬:“托教授的福,已经好多了。”
“这么多年,鼎寒还是这么会说话...”
“还不是您教导的好。”
师生之间相谈甚欢之时,远处走来一个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才不过三四岁的样子,手中抱着崭新的毛绒小熊,忽闪着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对眼前而立之年的陌生男子一脸的搞不清状况。
“箐箐快过来,”梅教授笑着揽过小姑娘软软的小身子道,“上次见面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这是你鼎寒叔叔啊...”
话音已落,小姑娘捻着衣角看着他,似乎在思考是否识得他一样玉雪可爱。付鼎寒微微一笑道:“箐箐你好呀,我是付鼎寒。”
小女孩梅箐是梅教授独子留下的唯一骨肉,付鼎寒记得上次见到她,她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她天生爱笑,见到自己也不哭只是咯咯笑着,肉肉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舍不得放开分毫。
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他依然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从她出生的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便莫名亲近。
而年幼的小姑娘,也似乎从这天开始,便掉进了这双如水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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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半年的工夫,梅教授脑梗猝逝,梅箐小姑娘被付鼎寒接到自己家中养育。她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能到省会城市里来入托上学,倒也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
只是小家伙刚刚亲眼见到爷爷下葬,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力量。她来到付家的大房子里哭了很久,谁也劝不住。付鼎寒硬是在她房间门外坐了几个小时,直到孩子哭累了再没有动静。
“箐箐...”
他悄悄推开门呼唤一声,房间里拉着窗帘黑乎乎的看不真切。原本开朗活泼的小姑娘并没回复于他,付鼎寒轻轻靠近,摸到床边打开昏暗的床头灯,便缓缓坐了下去。
小小的姑娘依然抱着她已经玩到半旧的毛绒小熊公仔,整个人小猫一样蜷在床上进入了梦乡,眼角红红的仍带泪水。付鼎寒把小熊缓缓拿过来放在她枕边,便抱着小家伙将她的身体放平。
“箐箐叔叔抱着你,我们躺平再睡,不然会不舒服的。”
“嗯...”
小孩子觉多,他给她盖上粉色的小被子,听到小姑娘睡梦中无意识的轻哼突然展颜微笑。付鼎寒一个大男人,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小身体,就差哼起了童谣。
他生来就没有母亲,父亲也早早离开人世。也许是同样过早失去亲人的命运使然,直到这个小姑娘彻底睡沉,他都对她用了前所未有的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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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研究所的工作繁忙,高学历的生物类科学家付鼎寒带着一个团队做各种项目,实在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他会把上小学的小姑娘带到研究所里做作业。一来二去,小姑娘早在研究所里混了个脸熟。
曾经盛极一时的商界付家早就如同烟云散去,可家里依旧一直有付家的老佣人处理所有的家务,也有司机全程接送他们来往于家、研究所和学校三点一线之间。下班时间,他替她套上书包,小姑娘便依着他的手臂,一起出研究所大门。
“鼎寒叔叔,不舒服了吗?”
上车之后,一天忙碌的付鼎寒因为突然不适靠着椅背阖眸微喘,箐箐看他冒着虚汗,于是着急忙慌地问一句。
“没有,”他睁开眼睛答复于她,“叔叔上了一天班,有点累,箐箐放心。”
“不舒服一定告诉箐箐...”
“好,”付鼎寒笑着答道,“我们箐箐已经是大孩子了...知道关心叔叔了啊。”
“是的哦...”
她干脆利落地答应着,解开他衬衫最靠近喉结的那颗扣子,小手抚在他心口规律地按揉着,顺便在脸颊处落上一个奶味的吻。付鼎寒唇角上扬了很久,他摸着她细软的刘海,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被心脏病拖累的他自知年寿难永,可他贪心地希望,至少可以看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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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今天周六,还要去工作啊...”
付鼎寒心绞痛住院治疗接近一个月刚刚出院,便着急去研究所工作。他身体才好格外怕冷,出门前,梅箐眼见他在佣人的帮助下动作迟缓地穿上深灰色立领羊绒大衣,身形比生病之前,挺拔却更加消瘦。
这座城市的寒冬对他有深深的恶意,他每次出门,小姑娘都担心得不得了。
“是啊,”付鼎寒走过来微微俯下身子,“箐箐学习都那么努力,叔叔身体好了怎么能不加油工作呢?”
梅箐继承了祖父辈的高智商,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升入初中后的每次考试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她跟在付鼎寒身边长大,他待人接物的温和不说全学了过来也至少八九成,便同样报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叔叔答应我早点回来,医生说你身体还没复原,让你多休息别太累...”
“好,记得了,我晚饭回来吃。”
面前小姑娘转眼已经长成少女的模样,他自己还没病到不能走路,她却执意扶着他的手臂,一直到自己登上车子,还不放心地摆摆手,目送他的车离开。
他心中,突然有了如同三春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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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鼎寒因为身体的拖累,多年来一直没能成婚,当无数他人介绍的姑娘都被他越来越频繁的病痛吓到之后,他已经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做任何希望。
他出生就被确诊了先心病,医生频繁叮嘱不能有过大的情绪波动,他本来就不曾对什么人投入过多感情,所以也便不再期望于自己身上可能会有的幸运。
直到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小姑娘对他表白的那日,他仍旧不敢相信。
“鼎寒叔叔我喜欢你,我想一辈子待在你的身边,照顾你。”
“箐箐你听我说,”已经不惑之年的英俊男子靠在躺椅上搁下书本,一脸的波澜不惊,“我的身体不好你知道的,你才十六岁,未来还长一切不要言之过早。”
“可是我就是想陪在你身边...”
“梅箐,”他突然疾言厉色起来,“你才多大能搞清楚什么状况?所有事情等你成年之后,再做决定!”
他撑起身体大步往楼上走去,却在回到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剧烈咳嗽起来,任凭她怎样敲门泣不成声,也没有理会。
他自行服了救心丸,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默默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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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候学业繁忙,梅箐因为是寄宿制学校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次,二人之间的交流也是少之又少。她同他之间,似乎在那次争吵之后已经产生隔阂,即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小丫头也再不像从前一般关心。
她进入叛逆期,吸烟酗酒,留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成绩一落千丈。
而付鼎寒几次在研究所心脏病突发之后,身体已然不能受任何刺激。
“付鼎寒你放开我...”
清冷的秋夜,刚挂完吊瓶的付鼎寒不顾身体不适,往喧闹的酒吧把梅箐提溜出来。她努力挣脱,一脸桀骜不驯,似乎,还是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
“箐箐你功课还没做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跟叔叔回家...”
“付鼎寒我跟你到底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么管着我?”
小姑娘言辞犀利,声声打在付鼎寒心上,把悲伤放大了那么多倍。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对,我们没什么关系。”
“那你不必管着我,我们两不相欠。”
“好,”付鼎寒忍着胸口剧痛强颜欢笑,“你作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管,什么时候回家,自己说了算。”
小姑娘重新回到那纸醉金迷的环境中,付鼎寒看着远去的她,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一般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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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年纪不轻的付鼎寒病了很久,也许是没有梅箐在身边的陪伴,他心情很差,羸弱不堪的身体全靠药物顶着,几次生命垂危。医院诊断他已经发展到心衰的程度,他鬓角的白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增多,面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叔叔,我被B大录取了...”
看他重病卧床,梅箐纵使百般气不顺也收起了放纵。她终究还是优秀的小姑娘,顺利拿到B大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时间把通知书放在他病床上的手边。
虽然,他们之间冷战太久,已经不太可能恢复到从前样貌。
“嗯,很好,”付鼎寒指尖微颤着拿起通知书,“叔叔起不了身不能送你,箐箐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好...叔叔也要好好的。”
箐箐已经成年,她看他病疾缠身的样子终于没能继续冷若冰霜下去,而是用力去关心他的身体,因为B市远在千里之外,这一走也许难能常常见面。
“箐箐...且放心去上学...”付鼎寒病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叔叔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偶尔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医生赶过来给他戴上氧气罩,付鼎寒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平复了些许。他拍拍她的手背,小姑娘回过头去,抿走泪水。
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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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日渐衰弱之后,付鼎寒辞去研究所的工作。他文笔还算不错,写过几篇文章之后,报社主动找到他,邀请他做了自由撰稿人,薪水尚可。
病愈许久,他的腰腿还是容易疼痛不已,他像个老人家一般拄杖行走,有时还需要轮椅助行。他前去B大看她的日子里,小姑娘搀着他在校园里行走,拄着手杖的他头发已经白了快一半,熟识的同学都以为,他是她的父亲。
“箐箐最近,有男孩子追求了吗?”
说到恋爱,优秀的小姑娘梅箐身边从不缺少各种男孩子的献殷勤,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因此始终婉言拒绝着其他人的好意。
他绕过湖边椅子落座,走多了腿在轻轻颤抖,小姑娘便帮他按揉着酸痛的膝盖。她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打出一道阴影,道:“没有,箐箐还是那句话,想陪在叔叔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
一场大病让他险些再见不到她,很意外地,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拒绝她,反而慢言道:“没有就没有吧,箐箐一直都是叔叔的宝贝,累了就回来。”
“真的嘛?”
“嗯,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虽不是完全的接受,然而他这一番话,已经能将二人之间多年的痛点一瞬间化为乌有。小姑娘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他看着这样的她,一时无比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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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早上好...”
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几次,付鼎寒的身体几乎完全失了元气。她坐到他床边去扶他慢慢坐起,付鼎寒身体骤然移动容易头晕,便依在靠枕上良久无语,水光潋滟的眸子缓了很久才默默睁开。
她毕业回到自己身边工作,而自己身体差到连笔都拿不动。小姑娘柔嫩的小手在自己胸前轻柔画圈,自己心脏在她的抚慰之下,渐渐平静很多。
“箐箐...不去工作吗?”
“先帮你起床再去工作也来得及,”她窝在他怀抱里变本加厉地撒娇,“怎么叔叔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啊?”
“不敢,现在我们家里,可是女主外男主内了,叔叔身体不好还要箐箐养着...”
付鼎寒是卓越的科学家,即使疾病缠身难以工作还是时常会参与到研究所的项目中去,因此箐箐虽然刚刚工作薪水微薄,两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他轻微咳嗽几声偏过头来,望着已经同他是恋爱关系的小姑娘,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哈哈还算有自知之明,”小姑娘见时间快到遂跳下床去,临行前不忘嘱咐,“叔叔一会儿喝点粥再休息,不然胃里会不舒服。”
“知道了...”
梅箐小的时候,他早出晚归,几乎都是她看着自己上班归家,而今,他也有了同样的体会。
我的小姑娘,你怎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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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心脏内外科室,病人心脏衰竭压迫肺叶大咯血,需要急救...”
还没来得及用晚饭,付鼎寒突然发病昏迷过去,各个脏器功能都有所损伤,小姑娘跳下救护车跟着急救轮床一路小跑的过程中,昏迷中的付鼎寒还在不断咯血。
一片血红快要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眼见自家叔叔单薄的身子在电流刺激之下几次抬起又落下。终于,他恢复了心跳。
“叔叔你又吓唬我,真好意思...”
几天后,他醒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因为身体极度不适虚汗连连。小姑娘一边帮他擦身一边抱怨,像个幽怨的小媳妇。
“下次...不会...”
她替他解决了个人问题,重新换上干净清爽的病号服,付鼎寒快要病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咕哝出的两个字,已经是极限。
“箐箐不要下次...不要...”
心功能四级,如果没有合适的心脏,付鼎寒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她轻轻把他抱在怀里,突然就潸然泪下。
“箐...不哭...”
他抬起手臂试图触摸她的面庞,却只得无力垂下。
快五十岁的年纪,他已经没有资格爱。
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却被她填得那么满,以至于想要伴着她,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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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眷顾,付鼎寒等到了合适的心脏。手术后他的身体缓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然而本来还是稀疏错落的银丝,已经不觉间将头发染成了大半霜雪。
他和她正筹备结婚的事情,小姑娘也更加收心陪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很多时候,付鼎寒会觉得她这样的花样年华,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有些耽误。
“叔叔已经是半个老人,”他窝在躺椅里由她按摩着双腿道,“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可能折腾不动了,委屈了箐箐。”
“没有,”梅箐贴过去凑在他身边,斩钉截铁道,“叔叔喜欢安静箐箐也是,谁爱热闹谁热闹去,反正我不爱。”
女孩子特有的奶味体香萦绕在他嗅觉中,付鼎寒忽然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浮现上来,便将她揽在身边落上了一个深情的吻。他的怀抱单薄却宽广,令小姑娘箐箐觉得甚是安心,所以也同时报以微笑。
她在他身边长大,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已经让他们有了不可为外人道的默契。他已经老去,而她只遗憾他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那些日子里,她不能陪在他身边,除了这种莫名的委屈,再无其他怨念。
这种感情也许是上天注定,因此在呱呱落地第一眼见到他,便愈发亲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