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里塔里奥星球表面

南美洲。在大气平流层飞行时俯瞰下去,会像一把轮廓饱满而富有生机的镰刀,亚马逊雨林在其腰间散发着葱绿的莹莹之光。从中国胶州半岛的犄角准备出发,到达麦哲伦海峡,全程需要六个从大拇指掐到中指尖的距离。这是我八岁时在1:3600万比例尺的地图上划出的结论。

关于此大陆的距离描述,有一个笑话。笑声的响亮程度就和笑话里角色的声响一样。

有传闻道,莫桑比克的难民颠沛流离,在夕日余晖下裹紧了他们褴褛的身衣,纷纷踏上海岸线上零落的木船,木船却已被碧蓝海水冲刷出一股腐朽的盐腥味。

众志成城。

他们齐唱着古朴的民歌,内容关于“你们有权利,我们有道德”之类,很像牙买加的黑奴老歌。歌声和船只,伴随着他们求生的信念,一同在宽广的大洋自由自在地漂流。不知多少年月之后,难民已在饥饿和病痛的折磨下所剩无几。某些顽强的难民奋力睁开了迷蒙的双眼,眼看着一块大陆飘临。陆地上是金光闪闪的扇贝,还有整齐成排的热带阔叶林。

“南美洲!”

总有人会兴奋地大喊并登上岸边,沐浴着带有命运神圣恩赐的阳光。他们满怀欣喜准备重建家园。但首先是吃饱了肚子,齐刷刷躺在了海滩上,活像从渔民网中一一拾出并晾晒开去的干鱼。

在南部非洲的另一端——纳米比亚,一群孩子们在首都温得和克的破败大街上争相踢着一个破烂的足球。他们的皮肤闪烁着油亮的沥青色。而当他们回到家去时,听到的却是家人们商讨逃难的消息。

——去哪?

——从海岸线出发如果一直航行,会到达南美洲。

——不切实际。

——胡说八道。

——听说过莫桑比克难民的故事么?

——没听过。

——我听过。

——他们到了南美洲。虽说付出了许多生命的代价,但终究得到了神的恩泽在那里生根发芽。

——有道理。

——何以见得?

——值得怀疑。

(气氛在酝酿中)

——蠢货!他们到的是马达加斯加!也不过跨过了一个海峡!传闻他们是昏了头到无可救药,非说踏上的大陆是南美!无休止的航行把心智都磨坏了。

孩子们的笑声震得窗外的沙尘呼啦啦地往海边跑,笼罩在海平面上空。

无需觉得,这个笑话到底哪里可以发笑。估摸着是文化差异这种东西,我想。地理隔离会产生不同的文明。某一日高中课堂上地理老师或是生物老师所讲的话。总之,距离产生差异。

不知哪里可笑。但人们仿佛对距离感都是无可奈何。多愁善感的纳米比亚人遥望不到南美洲,那样的表情。


曾进行首次环球航行的佛罗伦萨航海家安东尼奥·皮加费塔,在经过南美洲时写了一本严谨的编年史,更像一本带有臆想特征的历险记。猪的肚脐长在背上,无爪鸟;怪兽的吼叫声如同马嘶,却长着驼神鹿蹄;土著人因为看到了面前镜像中的自己而恐惧得失去理智。这块相隔浩淼大洋的神奇大陆,在我幼年的头脑中如夜幕下的魔法石,处于遥远的距离之外,跃动着非理性的光芒。我一遍遍地瞅着那些斑点一样的岛屿,它们坐落在阿根廷国境最南方,和南极洲的皑皑白雪相顾无言。

——英阿马岛之战时,英国还是赢了。

一位面带络腮胡的大叔洗完了碗筷,把手上的水层揩在了围兜位于腰间的位置。他走了过来,戴上了那副褐木色镶边的眼镜,用两根竹筷一般粗的手指对着我腿上的图册点了一下。

我在语文课上私下躲着翻看五彩斑斓的世界图册。眼前这块大陆从未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触不可及。

对,接近,又触不可及。那种世界尽头的差异仿佛是处在不同维度所带来的距离。遗憾在于,不同经度的横向跨越实在难以置信,以至于北京时区的白昼永远无法跟随南美洲黑夜的脚步。这种感觉,就好似望着窗格外萧萧的冷雨拍打着夜最深沉的底部,而屋内却在暖黄的灯光下洋溢着暖气的味道。

那位语文老师以中等速度旋转着一只红色签字笔,右手摁在我的那本已然摊开的素质报告册上。她面带着不可名状——至少在我八岁看来是如此——的微笑,腾出左手翻开了那本收缴过来的图册。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办公室和我的耳朵之间蹑手蹑脚地紧张行走。

——阿根廷的首都是?

——布宜诺斯艾利斯。

很好。

我重新拾得了那本斑斓的图册。眼望着安第斯山脉在地形图上隆起的形状,像是下锅前水饺昂然挺立在案板上所炫耀出的妩媚褶边。


很多年过去了,往事便真随着那一锅动人的水饺在沸腾的开水中浮浮沉沉、时隐时现。我所遵循的规则,似乎和八岁时的南美洲紧密相关。是的。六个从大拇指到中指尖的距离。夜雨和暖气。阿根廷那楚楚可怜的马尔维纳斯群岛。安第斯山脉和水饺。或许这也不应称为规则,而是类似于精神现象的东西。规则可以被发现从而被修订,而精神现象只能一遍遍地在徒劳的徘徊中被感知。

距离感。**

一遍遍往复而来。好似星球尽头的海岸边,泛着白花的细浪坚毅而矢志不渝地拍打沙滩上的礁石、残损的船舶甲板,还有把脸埋进沙砾中的椰子壳。

想起四岁时夜诊的经历。双眼因高烧时猛烈的热劲而有些发痒,黑黢黢的卷帘门外面渗进了诊所里流动的灯光,世界就因此添了一层白膜。护士把橡皮管扎在我的腕上,拍打右手背。然后是皱眉。然后是清脆的啪声。她在大静脉鼓起的一截上抹好了碘酒,接着准备去药剂室找吊瓶药水和输液针。

——待在这里不动。

——好的。

眼望着形如蚯蚓或青虫的静脉正怀有期待地处于就绪,腕上的橡皮管还是钳着皮肤。挥散的碘酒在高烧难退的夜里散出丝丝辛辣的气息,耳边秒针走动的声音混进了密集的鼓点一般。而护士迟迟未从药剂室拿出输液针和吊瓶。

总得说有所辜负。是碘酒辜负了静脉的期待,还是输液针辜负了碘酒;或又是护士辜负了输液针,让它迟迟不能奔赴前线。

连橡皮管也是绷紧了全身在夜里等待。

甚是奇怪。


乖戾感。
**

有关世界图册的记忆就是一张渐渐泛黄的写纸,只有让它愈是陈旧,在其上写字便愈是清晰,中性笔的墨汁在薄如蝉翼的黄色纱面上透开,很容易。所以关于南美洲的距离要在以后的无数次纷纷扬扬的时刻中定性地出现,以至于,每审视往事,审视生活半径内的周边,都会带有六掐宽的感受。或是带有臆想历险记那样的氛围下的感受,也算是不失偏颇的形容。

文学艺术作品的产生,离不开克制和严谨下的才华。想象力,这当然是一个充分的条件,创作所需。然而没有井然有序的头脑作支撑,便只能在“让想象成为妄想”**中任互不相搭的思绪绕成一派散漫的各色织线,瘫软地倒在地板上。所谓形散神聚,便是指他/她们在事前已定义好了才华的走向。真正的文学艺术,必定是从色泽相殊的素材和灵感中忍痛割爱、精挑细选,再串成线、加工,便献出了一份在克制中吐露锋芒的作品。

你可以想象成,果茶店的玻璃窗内摆放了各类新鲜而缤纷的水果切块、珍珠丸、椰果、西米粒、烤花生仁和葡萄干,店员用勺子把每一种成分都添入到纸碗中,构成了什锦果盘,再递给你。酌量考虑。

关于真正的文学作品,你可以去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海浪》,六个人物呼喊出六种平行但又交织的内心之声,从幼年到迟暮,极富有音乐的谱性;或者可以去拜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体验一下当生活不自觉地融合到虚构的文本世界中时,作者有多么狡黠。还有,蒲松龄在潦倒中奇想,但也没有被泛出的种种鬼怪吞噬掉他的心神,反而是他在纸张上赋予了鬼怪生命。总之,思绪泛滥便会成灾;而克制下来,便如伍尔芙或卡尔维诺那样让文本在结构下散发优美的光泽。

而对于我,事情却不尽如此。写这些东西的我,是一个普通大学里普通专业且正在漫长的假期里被思绪的烟云所围困的本科学生。在堤口洪水泛滥时,我一面听着内心的海潮不知所云,一面打着哈欠起身,把午睡后的空调棉被认真叠作豆腐块方形。走进厨房打开冷藏柜,喝瓶汽水,这应是对于“证实我存在的本态”的本职工作。液体滚过喉管的声音,让我轻易想起深夜的山湖边寂寥的蛙鸣。

骤然下沉。
**

往事、现态和情愫会在自身周遭作布朗运动般的漂浮行为动作。当世界不再可感可知,一切的一切都退化为透彻而深悠悠的白色。只是白色。眼瞳里不再感知纵深和空间,时间也碎成一片一片被吹到星系之外。

大理石面铺成的床头柜。RENOR牌长嘴可调档吹风机。《Hailmary圣母颂》从扬声器里逃亡出来和空气分子混合后的纯度。酒精量。胃酸。草绿底色便签条上的咖啡渍。压榨机隆隆的刀片转动声。5月10日人工林场中央园坝的交谈。温煦的风。被赋予酥痒阳光的晚春午后。成绩单上全为A+的女孩转头的莞尔一笑。大河之岸。遥远朦胧的煤船笛声。洗发水的热带水果香气。星明而黝蓝的夜空。

若是世界真退化为白——原始的底色,恐怕我不用思考自己的机体是站立还是坐下。原始的底色已消灭了参照,虚无中不妨诞生出一些对抗原本世界的新启示。抽象和具象混杂在一起,声音、气味、脑海里的回忆图像和实物团结齐心漂浮在我的周围。我眼望着它们,伸手却毫无准距地触不可及。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容许自己闭上双眼——关闭掉连通这个世界的唯一感知。这又好比自己站在天河的彼岸(此岸的眼睛已闭,请注意),看着这个星球如接通到电路线上的球形大灯泡,尔后倏然断电,其光明渐暗下来,发光的余热也被吞噬在银河系深不可测的暗色中去。黑色的帷幕漫过星球,它消匿在无声无息的孤独里。那些漂浮在我身边的一切,终究逃离了原始的白,而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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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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