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我而来的月与驯鹿,再分不清的天上人间”——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有感

一条河流,从容而神圣地流淌着,穿过驯鹿民族的百年孤独,穿越风雨,穿越生死,穿越文明。那条河流叫做额尔古纳河,而书中的叙述者“我”,就居住在这条河的右岸。作为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妻子,一个看老了雨雪的九十岁老人,“我”淡淡地用记忆拼凑出古老鄂温克族百年间的盛与衰,用最后的庄重,祭奠这个民族曾信仰的日月风雨,祭奠他们逝去的往日年华。

鄂温克族信仰玛鲁神,而在他们眼中,人与神之间的那道桥梁,便是可以“请神”的萨满。“我”的记忆,从尼都萨满开始。他奏着神鼓,跳着神舞,跳来了“我”的姐姐列娜的康复,同时跳走了一只初生白色驯鹿的生命。可最终,列娜还是死了,死在了一只灰色驯鹿的背上——那只灰色驯鹿,是曾经替她而死的小驯鹿的母亲。“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萨满,是弟弟鲁尼的妻子妮浩。每当她为拯救一条生命而跳起神舞时,她就会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而她的三个孩子甚至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都为之而死。她一次次经历失去孩子的悲痛,但当下一个奄奄一息的求助者望向她时,她仍然会痛苦却坚定地再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拿起神鼓,从上天、从神的手里以一命换一命。这位伟大而慈悲的萨满,死在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跳神结束之后,用自己的生命再次挽救了族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读完这本书之后的感受。事实上那时无数复杂的情感与想法堆积在我的心里,让我甚至找不到哪怕一个词来表达自己所受的触动。毫无疑问,这本书是苍凉而沉重的。我在书中看到数不清的无奈与死亡,看到爱的遗憾,看到生的残酷,看到文明剥夺般的更替;但多奇怪,我总觉得这种苍凉笔调下的底色……是温暖。它给我感动,而非一味的悲伤。它给我震撼,而非单纯的凄凉。我看到人——无比原始而纯粹的,生于自然,归于自然,葬于自然的本真的人。可我不止看到了人。我常在文学作品里看到人,但我很少能在一部作品里看到除人之外的万物。书中的讲述者“我”是将故事讲给雨和火,讲给鹿骨项链和鹿铃,讲给桦皮花瓶和紫菊花。因为在她眼中,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一粒尘土、一缕阳光,都有它们自己的灵魂。所以与我们现代文明人常常持有的一种高贵而凌驾于自然以上的姿态不同,他们总是虔诚甚至于小心翼翼地穿梭于自然之间,与河流山川同生共死,与日月风雨相濡以沫。

当已年迈的妮浩萨满最后一次跳起神舞,为扑灭由林业工人乱扔烟头引发的森林大火向神求雨时,我看到了这个民族激荡百年而终将归于沉朽的风雨。庄严,肃穆,沉重,静默。神圣的,古老的,凄美的,震撼的。当妮浩的身躯终于倒下时,直升机人工造云了许久都不愿施舍一滴雨的天啊,轰然……降下了滂沱大雨。

“山火熄灭了,妮浩走了。她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礼,但她却不能为自己送别了。”

是的,我们生来便居于现代文明,我们偶尔需要一点跨越文明的原始力量的冲击。常有人抱怨世界不好、生命无常;可如果他们知道大兴安岭居住着这样一个民族——原始而神秘的,面对着远超我们所能面对的困难与死亡的威胁,却仍热爱万物之灵、尊重自然之力的民族——他们便一定会对这个世界有所改观。鄂温克族人与野兽博弈,与寒冬抗争,与死神抢夺生命;但你知道吗?他们面对死亡,面对一切无论善恶的人性,是包容而温暖的,就如妮浩萨满当初为族人的死亡唱响的那支神歌: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
你不要惧怕黑夜,
这里有一团火光,
为你的行程照亮。
魂灵去了远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亲人,
那里有星星、银河、云朵和月亮,
为你的到来而歌唱。”

看完这本书,我开始想要捡起那些自己于尘世中丢失的灵魂碎片,比如停下脚步接住一片落叶的幸福,再比如拥抱世界对它永远热爱的坚定。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我便不求怎样更好的世界。

书的最后,鄂温克族猎民大都选择了到山下定居。而讲述者“我”没有。她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因为她这辈子都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最终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向被人认为有些痴傻的孙子安草儿。我的理智让我清楚地明白这便是文明的演化,他们是在迈向进步的;可我的感情却让我无比痛心,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的人不信仰玛鲁神,不理解他们崇拜的万物之灵,反而冷漠地声称要拯救他们“落后的”灵魂。在那里,他们要亲手将一只只驯鹿关进牢笼,听到它们因无法亲吻森林而发出的痛苦哀鸣……我无比痛心。我为此而痛心。尽管我知道,文明的演化是必然而无解的,长期处于定居生活后这些猎民也将习惯这种生活,甚而于几十代几百代后完全不再记得那些古老原始的传统,但我仍会记得他们曾是多么自由地行走在风雪之间,身后跟着那么多挂着鹿铃的驯鹿。

奔我而来的月与驯鹿,是我再分不清的天上人间。有河流的黑夜黎明,是天上;有河流的黑夜黎明,亦是人间。

合上书后,脑中盘旋的是全书的结尾:

“月亮升起来了,不过月亮不是圆的,是半轮,它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满怀忧伤地看着那条路。安草儿走了过来,跟我一起看着那条路。那上面卡车留下的车辙,在我眼里就像一道道的伤痕。忽然,那条路的镜头闪现出一团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着,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鹿铃声,那团灰白的影子离我们的营地越来越近。安草儿惊叫道,阿帖,木库莲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由此有感,填词《长相思·山水情》:

风声迎,雨声迎。迎到山来皆物灵。
神降把我听。
山有情,水有情。情到浓时泣归鸣。
月白催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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