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清贫的愉悦,最敞亮的富足

周末和范范约去老门东,可能因为一阵落又一阵不落的雨,游玩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零零散散。马头墙顺着青石台延伸,石狮像凝固成狰狞的姿态,扬州谢馥春的店门立在路边,店主人轻轻将鸭蛋粉扑到一个女孩的脸颊,照着古朴的铜镜,门外纯手工的脂粉末气味和潮湿的空气弥漫一片。沿街有捏橡皮人的小贩,他捏得仔细,眼睛有神,鼻子有样,橡皮人的上衣有纽扣,裙子有拉链。他偶尔抬一眼看看把玩橡皮人的游客,就又匆匆低下头忙碌。也不叫卖,更不恭维。

路边还有一处被游客团团围住,走近瞧,原来是一个捏糖人的匠人,五十的样子,皮鞋鞋面上有深深的褶皱,可褶皱间却不见一丝灰尘,他像说相声似的一句一喝给毫不相干的路人讲他捏糖人三十好几年。

清寡又欢愉,是我对南京闹市中一处僻静的老城南的最深感受。

这样的感受再让我想起高考结束等成绩的那个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往北方去往佛寺。盛夏暑气缠人,蝉鸣聒噪,可越往北越清凉自然。最后一程路,我们沿着一处大山脚下崎岖的路径攀援,想去拜会山顶的禅寺。台阶的高度刚好够一步一梯,所以我们每一步都稳实又庄重。这台阶都是用整块的大石头拼凑而成的,年代悠远,早被无数双路过的双脚磨出了光亮,甚至有的台阶缝隙中还冒出嫩芽。

我们走累了,就坐在半山的台阶上看白云流动,山上有菩提树,树下有潜心习佛的道士放飞从山下集市里买来的野鸽子。远远望去天空,天空深不见底,有一汪琥珀似的的云朵静静躺在天空。任阳光透过枝头流泻下来,几声鸟鸣划过,我一瞬间释然,不想着去改变什么,也不想着能求得什么,只是静静享受天地的滋养,甚为清欢。

寺中的老师父敲着木鱼,一下又一下,平缓又有力。他的徒弟在大殿的门外守着,眼睛半睁半闭,站得笔直又谦卑,半晌也不挪动一下。有人上前欲求拜访师父,徒弟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双手作揖,解释师父休养,不待客。

寺门外一座观音像高高矗立,观音的手中托着圣瓶,有山泉水顺着圣瓶流入,再从底部汩汩流出。我用空塑料瓶接了半瓶,水香入口,清冽芬芳。未能见到师父未免遗憾,一位小师父送我们到寺门前,“太远就不必再来,清欢之事该无所欲望,无所奢求,心中存有就好。”

很是动容,再饮一口山泉水,似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高中时读《离骚》,其中最是喜欢“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到木兰露坠了才去饮,等到秋菊瓣落了才去餐,不向天地刻意索取,遵从天地的道理,便是随心所至。

我高中时的校门外不远处有一家花店,店面不大,装饰简单,没什么人造的香料,只是花朵自然的气息从花瓣中舒展开来。店主人是一位老太太,年愈古稀,店门口一副对联,“犹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心知。”没有横批,只有一大瀑吊兰。老太太平日里修剪花枝,卖相欠佳的花儿在她的手里也努力地活着,闲下来时喜欢打打毛线袜子,送给街坊四邻的孩子们穿。我们都没见着她有什么亲戚,只是每月都用从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寄来,后来才知道她以前是一位大学英语老师,读过很多诗,也走过许多路。

一次从门前经过,看见花店门前的满天星正开得旺盛,便趴在一簇前仔细嗅着,老太太打着毛线袜子,问我,“你知道满天星的英文名吗?”,我想了想,不好意思摇了摇头,她笑,随即扯了扯毛线,“baby’s breath,多么美。”

后来又几年,我离开了高中三五年后,听人说老太太在摇椅中离开了, 她带给我的,可能便是这样我这般平淡的感受,清汤寡水又不庸常,清静之外尽是欢愉。

大学远在千里外,每回一次就要在隔夜的火车上挤过人山人海,所以这几年回家的次数也极其有限。除了一般的寒暑假外,我只回过一次,是去年清明,那日暮雨纷纷,给奶奶上了坟,他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或许宁静寡欲从来都不是一种天生自然的心境,那更是一种胶着的状态,一场欲念与平静相持不下的斗法。犹如拔河时绳正中的缎标,双方越势均力敌,它的地位就越稳固,韧度就越强。如今的外婆也许就坐在这绳中的缎标之处。

我从小就光着脚在沙土里奔跑,所以自幼也就对乡野麦田心存敬畏与感激。长大以后我生活在了南方,城边有湖泊,有池塘,有水车,今又临近秋天,青橘上市,水稻被收割,这样的季节,让我想到北方的秋天,干燥、明亮的麦田,雪白的棉花地,燃烧过的麦秆,黑色的灰烬堆叠。

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把棉花吸饱足钢笔墨水,再用力挤出,棉花便被塌陷成一团黑。黄昏时,跟邻居家的孩子一起骑着自行车,绕着小村附近的路玩,车骑得飞快。

那时的我们一起聊少年心事远大抱负,天很快灰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在无需使用智力的地方陪着又假又真的笑脸,在能使用智力的地方挖空自己的脑容量,在不能发挥聪明才智的地方卖着力气和血汗。我们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摸爬滚打,谁也扶不了谁。当年邻居家的孩子又生了孩子,他一次次地逗乐孩子,向一路读书到如今的我炫耀着自己调皮的后代。

一瞬间的我希望能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也不再记得,所有习得的、争抢腾挪的技能,能像一个黄昏时放学,走在刚刚收割过的麦田上的小学生那样,走在这肮脏的、需要被大雪覆盖的人世,依然觉得好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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