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听哀声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图源网络


“那么,你真的决定好要离开吗?钱的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叫杰的少年说道,语调仍像平常那么平淡,似乎他永远都是以这样的语气说话,那样睡意沉沉。但那终究只是表象,我明白他已经彻头彻尾地醒来,一如往常,对我即将要踏上旅行,他也只是漠然地应一声,似乎已经有所准备。

我点头。同时再次清点了手中的钞票。

“多少?”

我把数量给他看了看,虽然不多,但我也不是去什么很远的地方。

“那么,眼下还行?”

我点头。

他不无意味地嘿嘿一笑,先环视一圈四周,接着对我说:“出处可是某个坏家伙的抽屉,我没说错吧?”

不必回答。杰一开始就知道钱的来源,如此刨根问底,无非就是想拿我寻开心罢了。

“总之,”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非去不可?你可是想清楚了这件事的性质?要知道你连义务教育都没有学完。你要躲的不仅有他们,警察或许也会注意你这个不寻常的毛头小子。”

我脸上有些燥热,我的确想过这些一连串的问题,然而那并非是不能克服的。

杰看我不说话,于是转头,把手背过去。看着远处即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他的声音又变得平淡,面对我的事情,他似乎从不关心。

“也罢也罢,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往下也不过是那样做而已。”

“往后你可能会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也许。祝你路途愉快。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十五岁生日当天,我点燃地面上的蜡烛,杰的绘画技巧依然如此高超。画在地上的蛋糕,不知道许下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这么着,我要离开所谓的避风港。到一个很熟悉的城市去,在那之前我没做什么功课,所谓的路线早已铭记在心。

听起来这或许很奇幻,像一些国外作品某某的历险记,但我会是所谓的主人公吗?我不清楚。

离家时从父亲书房里悄悄带走的不只有现金,还有一个旧的金质打火机,但愿没了打火机他能少抽点烟。对于我来说打火机是必要的,因为夜晚它能带来光亮和温度。

携带手机只是为了联系杰,说来也怪,杰是我在网上的笔友,出奇地他和我在一座城市,我们也非常投机。在我眼里,他始终都是那样神秘,口罩下朦胧的面庞,模糊不清的发言,适到好处的点子,在他身边我会很安心。有时真的十分感谢科技的发达。

背囊里除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倒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为了不显眼,我甚至选择的都是些白色或者黑色的衣服,显眼的颜色一律放弃。

这次旅行我早已准备了几月之久。我有信心能弥补父亲犯下的罪过,很久的一段时间我都在锻炼,幸运的是我青春期个子窜得高,经过多天的锻炼肩部也变宽了许多。在不认识的人眼里,我应该可以说是个成年人,除了面庞有些略显稚嫩。如果我本就十五岁看上去也还是十五岁,那么麻烦必然接踵而至。

离家之前我特地在洗手间大闹了一番,用了她几乎所有的护肤品。我用牙膏洗脸,把洗面奶抹在身上当沫浴乳,再把沫浴乳放在盆子泡脚。另外把其余七七八八精巧包装的瓶子全部打碎,混合在一起变成一坨污泥。那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将自己身上洗净,往后的日子洗澡或许并非易事。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报复她,尽管对于她来说那些东西呼之即来,但我的好胜心依然促使我这么做了。倘若我能把我和父亲的关系统统冲刷掉,那么一切将会是多么美好。

家中满溢着滞涩的沉默,似乎马上就要凝结成水。四周弥漫着并不存在的低语,好像是已经死去的人的叹息。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是我的神经太过敏感,夜不归宿的父亲不会出现,一切都在按照流程走。

车上的乘客很少,少到可以在椅子上躺下,绿皮列车的速度很慢,路途中不时会停车载客。能够享受在路上的安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我却无心去欣赏路途的风景,身体一沉进座位,意识就好像电池没电一样罢机。

我被雨点击打车窗的声音惊醒,从廉价列车的窗户缝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排列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彼此的间距好像世界的刻度线。每驶过一个路灯,下一瞬间就变成旧灯光向后闪去。意识到时,时间早已过了半夜十二点,我的十五岁生日现在也变成了旧灯光,打在我人生路途上的背后。

“生日快乐!”叫杰的少年对我说道。

“谢谢。”我暗自嘀咕了一句,但面前只有渗出水的窗。我确认窗户并没有被雨滴砸烂,于是拉合窗帘,继续睡去。

醒来时天快亮了。雨虽已完全停了,但窗外的一切仍旧模糊。云朵看起来都有描边,又或许是我刻意注意到它,于是大脑自动添加的也说不定。因为我对面的女人并没有看到那些云朵。

单调的声响像碾磨一样慢慢地把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也好像变得钝化。好在汽车行驶的路线没有倒行逆施。

我对面的那位女人似乎对我十分好奇,我看到她几次想要跟我谈话,但终究是忍住了冲动。在我第三次长时间望向窗外时,她终于开了口。

她是一位穿着很古雅的女士,身着宽敞的大衣,额头扁平,耳朵细长又尖,肤色洁白,能把她跟年轻女性分辨出来自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好在她脸上生着雀斑和痘斑,如此中和起来,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我点头。

“你不方便说话?”她皱起眉头喝一口面前的茶。

我摇头。

她啧了一声,似乎对我特别不耐烦。

“你多大了?”

“十七。”我撒谎道。

“去哪里?”

“回老家。”但我这次没撒谎。

“不像,”她又喝了一口热茶,接着细细打量着我,“你分明就是在撒谎,十几岁轻装上阵在绿皮列车的孩子,我见过太多了。”

“我想你肯定误会了……”我本想解释,但自己话的可信度未免太低了。

“我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年轻气盛的,动不动就闹事,叛逆得很。”

“我可能跟您儿子不一样。”

“那你觉得独自一人走在去异乡的路上是正确的咯?你这家伙……估计肯定是辍学的吧。”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我从未预想到这种状况的来临。正义为什么不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而是反过来叨扰我。

“我想你需要跟你父母聊聊,”她看我不说话倒是没那么激动了,“你父母的电话是多少?”

……一阵沉寂。

“我的确记不得。”

“那我觉得你的票上一定有联系电话。”

这个儒雅的女人现在看起来如此咄咄逼人。现在想来,又只能麻烦杰了。

“确实是我不对。”我把手放在眼前揉搓着,但其实并没有泪水,只有焦急的汗水在我头顶汇聚。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杰的号码。并且默念道,一定得接,一定得接。

铃声一直响了三十多秒,却一直无人接听。早春的季节,我的后背却一直在冒汗,漏风的窗户吹过来冷风,害我打了一个寒颤。

“现在的家长也是,一点都不负责。”对面的女士开始吐槽起来,而我一直在祈求杰在线。

好在第三次电话终于通了。杰还是那样昏昏沉沉的状态,说话也懒懒散散。我十分怀疑他可能不是个角色扮演的好对象,但目前我却只有他能联系。我站起身来,想要交代杰几句。

“被警察抓住了吗?找我也没用了啊,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先别开这样的玩笑了。你把嗓子清一下,声音沉稳一点。”

那边的的确确是在清嗓子,透过电话我能听见杰喉咙里有浓痰,他使劲咳了一声,然后看似字正腔圆地讲话。

“哦?似想(是像)这样子吗?”

我欲哭无泪,杰那边有多坦然,我就有多着急。特别是他还有故意学女人说话,弄得身旁的旅客不时发笑。

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拖的这段时间里,列车已经离下一站很近了,虽然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趁乱下车,

倘若在这里被迫下车,那么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我把电话递给了那位妇人,在一旁默默祈求杰能够发挥好一些。毕竟这之前让他假扮我父亲去开家长会时,他伪装得很好,谈吐自然,像个活灵活现事业有成的中年人。

我看见我对面的那位妇人的表情由平静到夸张,她几乎是瞪大了眼珠子看我,不可置信地把电话放下,接着就是一段令人心焦的沉默。

很难想象杰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但我却是无比恐惧,倘若我未成年的身份被她发现,这就并非家庭纠纷而是刑事案件,给父亲捅娄子,被警察教育要履行好抚养权。那之后会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不敢想。

没等妇人向我说些什么,我站起来往车门跑去,在拥堵的站台里,妇人的狂喊被消融在混沌中。我没有回头看,直到绿皮列车行驶走,而我跑出了站台外。

望着绿皮列车缓缓走远,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而车窗里戴着口罩的身影却是那么清晰,他好像再寻找着什么。我心中不禁生出疑惑,那是杰么?

列车是不可能再坐了,购买车票一定是得看年龄的,坐出租车又太贵,权衡利弊之下。我拿着携带好的地图在地图上做标记,哪里繁华,哪里有公交车,哪里就是首选。

然而很可惜的是,仍然有一些地方没有公交车,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不得不破费坐出租。最难熬的是夜晚,由于没钱住宾馆,我只好找人迹罕至的地方睡觉。长椅或者桥洞,带父亲的打火机出门真是我唯一没做错的抉择。点燃一些枯枝,世界仍存温暖。

好在没引起其他人的注目,我尽量使自己显得自然。至少看起来不像离家已经五天的浪子,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我的神经必须紧绷下去,不能懈怠,不能断弦。

往前走就是故土了,我终于可以把碍事的地图扔掉了,接着的路程只需要留给记忆就好。

我想起来了那片竹林,自我有记忆以来。妈妈喜欢沉寂,她住在竹林里面,并没有诗中的那么诗情画意,竹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能生长在竹林下的只有苔藓。那里面似乎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的沙土铺满地面。每当雨季来临,地板吸透了水,踩一下总会呲呲作响,阴冷的湿气笼罩在屋内,无论怎么烘干都不行,衣服总会在几十分钟后蕴含厚厚的湿气。皮肤因为潮湿,总是发皱泛白。

那时妈妈美得像仙子啊,她身材纤细苗条,脸庞虽没有生命的红光,却蕴含了许多绝望。我一直没有害怕过她,也对,几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对于我生长的地方来说,我并没有害怕过,只有喜爱的份,以至于直到现在无论再暗我都不会开灯。那华丽的房子缀着华丽的灯,但我只把他们当成摆设。

她会熬粥给我喝,纵使自己总是胃痛不止。讲故事的语调也是那样动情,并没有那么空洞。我缓缓沉入睡眠,小鸟般若隐若现的振翅声浮现在耳畔。她鼓励我从竹林里出去,但自己总是远远地望着我。每当我出去玩回来后,她抚摸我被阳光照射的脊背,总是呓语不止,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也总是回避。

某天一个童话里象征正义的男人找到了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托起来,他的力气足以把我举起,但我并没有飞翔的欣喜。未知的生活让我恐惧,对于他说的话我只能一点不剩吸进脑海,权当自己是块海绵,好好学习以及安分守己,此外他一概不管,偌大的家中灯红酒绿,除了没有人烟。

我略有一些沉吟,过往的记忆涌上脑海,让我有些发怔。但也就只是一瞬,我背后的背包多少有些像累赘,都是些必不可少的东西。

我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我要去的地方,随后闭目养神。旅途劳顿让我好生疲惫,汽车背垫好像个电极,把一样穿着黑色衣服的我牢牢吸住。

天色已晚,我连路线偏转都不知道,谨慎了一路,最后却被摆了一道。

我被几个穿着便装的警察叫醒,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离家出走了。一旁的司机谈笑风生,似乎在吹嘘自己的感觉是多么敏锐。

我扭捏地作答,现在只能瞒天过海了,这里离目的地算不得很远。我能到的,我坚信这一点。

“其实我很后悔这样做,我好久都没有洗澡了。 我的家就在附近,我考试没考好,不敢回家。”我顺着他们作答,既然他们认定我是离家出走,不妨顺着他们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算了。

我顿时为自己的机智感到自豪,警察看我这么顺从,真的以为我的家就在附近,并答应一会就把我安全送回家。

我趁着他们不注意,往警察局外飞奔,这条柏油马路的尽头有条分叉路,分叉路延伸到一片树林,我不可能记错这个地点,它在每个夜晚都会与我相逢。

只可惜我再怎么飞奔,也快不过警察开着的摩托车,他们可能意识到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实,下车后立马把我围住,势必要查出个水落石出。

我看了看表,距离十二点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了。走过去的话时间还够,但面前有几个警察凶神恶煞,我行进不得。

“这么晚了,你一个孩子到底想干吗?”

母亲的忌日,是在我生日后第六天,我本以为按照计划时间应足够,但实在是世事难料。中间的插曲未免太多。

“我去看我妈。”

一个警察脸通红,看起来被我耍了他感觉很丢脸。“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认为我们警察都是傻子啊?”他指指这乡间小路旁,到处是树木以及荒山。

“我只是想在忌日前去看看我妈。”说完后,我从他们身缝间穿过去。

“你这……哪有大晚上去墓地的啊。你不害怕吗?”他们没有拦着我了,而是继续跟在我身后。我虽然疑惑,但如今却是管不了那么多问题。

我的步伐紊乱,时间却有条不絮地前行,我甚至跑得比那几个警察都快,然而长期没有好好休息,我还是倒在了路边。最终还是差一点,警察把我抬到车上,随着发动机的轰鸣,我知道自己距离母亲越来越远,在这之前我的遗憾是没能在她离别时见她最后一面,如今新的遗憾接踵而至。车把我带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我隐约有些恍惚。

四周依然是那样凄清,湿气重得连打火机都无法正常点燃,但不需要光,路线我早已铭记在心。

“喂,孩子!别进去,那里很危险,我们会找不到你的。”

他们说得没错,那是一片很大的竹林,里面的路四通八达。况且竹子是生长得最快的植物,许多道路上长出竹子,又形成新的道路。

我向前摸索着,石碑的触感很冰冷,或许会有鬼魂在这附近游荡也说不定,我坐听哀声,倘若你们能够听见我说话,帮我告诉她。我想她了。

旅程的委屈和疲惫,在我见到她后终于全部反弹到我身上,二者累积起来,再顽强的十五岁少年恐怕也没法从湿冷的竹林里再走出来。

我和杰都不喜欢刨根问底,当我看到他在列车上与我一起坐着时,我虽然很疑惑,但仍没问他什么。

“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杰对我说。他看见我回来,也不会有什么激动的情绪,语言平淡异常。

“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了。”他用抽去了问号的语句问我。

“不全是。”

“不全是。”他试着重复了一遍。

“浮躁的内心安定下来了。”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安分守己。”

酒杯碰撞的声音让话题又转了个弯。

“那么,路上安好,学到了什么。”

我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

“你少了很多包袱嘛。”

杰试图用一连串的问题把我的问题扼杀在摇篮里,但我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别用什么警察之类的幌子来骗我。”我盯视着面前这个与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企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些许慌张。

“每个人有秘密吧。”他说,“我不问你去了见谁,你也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怎样。”

“那你到底是谁?”我幻想过任何的可能性,单纯的笔友、与我同病相怜的陌生人、年长的大哥哥、但我最终还是不愿相信会是那个结果。

杰少了点随性,倒是有点不像他了,他缓缓摘下口罩,充满少年感的双眼下方是一张疲惫又沧桑的脸,几天未喝水的嘴唇裂痕满布。

“我没能把她拯救过来,看起来也没能让你理解我。”

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惊讶,那些无言的关怀,以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是我的父亲的事,在那天夜里坐听哀声时,在旅途中,在梦中,已经由她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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