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九月，我终于从高中炼狱中逃脱出来，升入了大学。在那里，我认识了骆小马。

第一次见到骆小马，只见她身材矮矮瘦瘦，皮肤吹弹可破，俨然一个人见人怜的可爱的萌妹子。骆小马是外省来的，操着嗲嗲的南方口音，我们这些糙汉子一样的北方女汉子对这样的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只能像宝贝一样宠着我们的小马。当然，骆小马的可爱是天生的，不是装出来的，因此，即使她男生缘特别好，我们也从来没有嫉妒过她，谁让人家天生就是这么可爱呢。

让我们回到2008年的那个九月。炎炎烈日从东到西追着一群学生从早晒到晚，海滨城市正在经历着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新生入学之后，军训永远是一个逃脱不掉的东西。鉴于萧敬腾不会去我们那十八线小城市去开演唱会，我们的十天军训过得十分煎熬。

每次教官一喊“站军姿”这三个字，我整个人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一会功夫，汗水就会从四面八方挠着你的痒痒，身体僵硬地像一块木板，下一秒就可能向后倒下了。你想稍稍活动一下手臂，转转脖子，松松筋骨？对不起，违反命令，全班都要跟着你受到惩罚。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好意思让全班因为你受罚？

当时，大家彼此之间都还不熟，小马因为个子小，被排在在第一排第一列，我站在后面，不管向前后左右转总能看见她。

整个军训期间，我一直以为骆小马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小小的身体有些巨大的能量”的那种人，因为不管是站军姿、正步走，还是军体拳，练方队，她从来都是认认真真，使出全身力气。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她能坚持下来有多难。

军训最后一天，太阳依旧火辣辣的，誓要最后一次在我们面前显示神威。教官带我们最后一次复习了军训的内容以后，依依不舍地跟大家告别，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铁面无情的教官那温情的一面，当然也是最后一次了。走方队，军体拳，三百六十道流程走完，军训闭营式终于圆满结束了。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里，我估计每个人都是一样，倒头就睡吧。但就在那天晚上半夜，迷迷糊糊之中，从我们的宿舍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长鸣。

第二天早上，大家差不多睡到中午才醒，我提起昨天晚上听到的救护车那件事。

“对啊对啊……我也听见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宿舍另外几个姐妹附和着，原来大家都听见了，也同样都没有力气去看热闹。

就在这时，隔壁宿舍骆小马的一个舍友来我们宿舍串门，我们赶紧问她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骆小马不知怎么了，突然肚子特别疼，疼得打滚，我们赶紧叫了救护车。唉，你们不知道，小马从南方刚来咱们这里，水土不服，天天不是拉肚子就是呕吐，总之身体不太适应，真是可怜。”

原来骆小马得了肾结石，可为了不耽误开学，她选择不做手术，让结石慢慢排出。

从此，因为这个文文弱弱的妹子表现出来的超强忍耐力，大家都对她表示震惊和敬佩，再加上她又生了病，所以每个人都很照顾她。而她也是一个健谈又善良的人，所以无论是在男生还是女生当中，小马都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又是一个开学季，又有一批新生来到了这个小小的海滨城市，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校园，接受烈日的洗礼，而我们已经是看淡一切的学长学姐了。

对于我们来说，开学这件一无是处的事情中唯一能使我们略微高兴一点的就是分发家乡特产。因为我们几个女生们大多都是北方的，小马每次都会给我们带一大堆让我们垂涎欲滴的南方特产，有云片糕，盐乌梅，芋圆糖水……引得我们在她面前“争宠”。

这一天，小马从车站刚一回到宿舍，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前往各个宿舍分发她带来的好东西。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小马很快发现，以大吃货闻名的我，就算有了这么多好吃的，还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因为我选的一门选修课这个学期在遥远的西校区开课，还是在晚上，而我的舍友们因为嫌麻烦，没人想跟我一起去上这门课。

“没关系的，我可以陪你啊！”

“算了吧，那么远，还要晚上去坐车。”我虽然也心里期盼着有人能陪我一起，但还是不想勉强别人。

“没事啦！我正好也要选课，就跟你一起好了。”

事情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我非常高兴，也很感激，尤其是我在后来得知是小马退掉了一门课又选的我那门课以后。

在接下来的整整一学期时间里，因为经常一起去上课，我和小马有了很多单独接触的机会，随着对彼此了解的深入，我们慢慢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小马的家乡也是在海边，而且她从小酷爱冲浪，所以，她经常约我一起和她去海边。可惜的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最多只敢在浅水处泡着。小马热情地要教我冲浪，我热情地拒绝了她。

从此，我们每次去海边都是这样一副景象:我躲在一边看着，小马踩在冲浪板上，兴奋地在浪尖上跳跃着。

青春的那些日日夜夜，我们总是毫不留情地挥霍着，总觉得日子还长。可是一转眼，四年时光已悄然流逝，毕业季转眼间到了跟前。

KTV里，一首首的离歌被大家争相唱起，每晚的女生宿舍楼下，总有一群男生在大声地起哄，大家都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最后再疯狂一次。

我们班组织了最后一次班级聚餐，席间，不管相熟的还是陌生的，大家都在送出最后的美好祝福，诉说着不愿分离的难舍。我和小马坐在一起，我们都在冷静地观察，找准一个时机。

一个什么时机呢？这是我和小马之间的小秘密。我们班里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相貌平平，成绩平平，我和小马私下里叫他“竹竿子”，想不通我到底被下了什么咒，竟然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母胎单身二十多年的我哪有追人的经验，只好求小马出马。小马使出浑身解数帮我打听，最后却得到一个让我心碎的消息:竹竿子有女朋友！我只好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忍辱负重地开始等待，等得慢慢失去耐心，打算放弃的时候，结果他妈的竹竿子分手了，此时离毕业已经不远了。可我不愿人生有一段这样默默无闻的遗憾，不管结果如何，我打算跟竹竿子告白，就在这今晚的“散伙饭”上。

不久，大家酒足饭饱，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嘈杂声逐渐小了下来，我觉得时机到了，心下一狠，端起一杯酒，正打算起来，这时，“竹竿子”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大家先安静一下，赏脸听我说几句。今天是我们大家最后一次聚在这里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只能永远烂在自己心里了。”

我的心脏砰砰跳出了声，他的眼神转了一圈之后朝着我瞟过来，在我旁边落下了。

“所以，我在这里，想跟一个女生表白，骆小马，我喜欢你！”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我身旁的小马，小马也在用混杂着愧疚的眼神不解地望着我。紧接着就是大家都在起哄欢呼的声音，剩下的其他东西，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喝了太多酒，我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床上干躺了一天。

小马去食堂买了白粥，来到我的宿舍。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闲聊时说到南北方的差异，她曾经说过，她们那里的人生病了要吃点清淡的，最好是白粥。

怎么，她觉得我受不了这个打击，病了吗？在她心里我就是那么不堪一击的吗？其实，明明这一切都不能怪到小马身上，我明明知道，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死咬着不松口，可能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吧。

学校催促着毕业生尽快离校，宿舍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本来按照小马告诉我的她原先的计划，她早就应该走了。可是因为担心我，她更改了计划，一直等到了最后一天。

这天下午，我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宿舍里，小马又来宿舍找我了。

“陪我最后去冲一次浪好吗？可能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我没声好气的拒绝了她。我想象不出当时小马心里有多么难受，或者失望。那是她最后一次跟我说话，得到的却是我冷冷的拒绝。如果时间可以回到过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多么希望事情是另一个结局。

当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宿舍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乱糟糟的。不一会儿功夫，刮起了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我打算出去吃个饭，便披上件衣服下了楼。走在路上，周围的人三三两两的，全都在窃窃私语着，我装作从跟前走过凑近听了几句，似乎是一个学生在海边出事了。

我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但是这种事情概率太小了，不可能会发生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吧，我心存侥幸地思量着。

吃完了饭，我没急着回自己宿舍，想先去小马宿舍看看，和她道歉，毕竟这件事真的不怪她，我们还是和好吧。

到了宿舍门口，一把铁锁一动不动地咬在门鼻子上，从门上的玻璃看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还是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机里的班级QQ群，顿时如五雷轰顶。

小马走了。

那天下午她最后一次去海边冲浪的时候，也许是肾结石的疼痛复发，让她失去了平衡，跌落滑板溺水而亡。

后来，我回到了家乡，做了一名小学老师，有一届我的一个学生，和小马特别像，不止是样貌，还有性格，也是那么灵动活泼，热心善良。

直到现在，我仍旧经常陷入自责的泥潭，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拒绝，而是同她一起去，也许她也不会走。

我也会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只剩我一个人还记得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难道不足以抵消掉那次表白吗，我为什么那么固执地不肯和她重归于好，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没有想起这些，有没有恨过我呢？

几天前，我们当年的那个班组织了十周年同学聚会，竹竿子已经成为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大家都已不再是当年模样了。席间大家都不太说话，毕竟已没有了太多共同话题，这时，班长提议，让我们一起敬小马一杯。

说完，大家纷纷起立，端起酒杯，面朝母校的方向，把手里的酒浇在了地上。闭上眼，我仿佛又看到了小马那年轻的笑脸，我在心里默念:小马，对不起。小马，我想你了。

聚餐结束之后，大家又去校园里拍了几张合照，也再没有组织其他什么活动，便纷纷告别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