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清明节过后,一场呜呜咽咽的春雨,山上的杜鹃也大抵都败落了,洗涮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份逐渐久远到无处可话的凄凉也无迹可寻。这凄凉,零零碎碎,像隐没在疯长群山里的墓地,没有大片大片的,却又无处不在,整片村庄被它们团团地围住,死人静默地听着活人的故事,活人的故事在死后又被埋进坟墓。
山上的新墓点缀在漫山鲜红的杜鹃中,越来越多了,荒冢也越来越多了。有些合葬墓,一半是新的,一半是旧的。新的那一半似乎还带着临死的挣扎和后人的幽咽,猝不及防地瞥见,真叫人有点害怕,不害怕也多少让人觉得有点晦气。而旧的那一半没有大张旗鼓的浓鲜的花圈,沾得这一星半点的“殊荣”,倒显得格格不入。旧的那一半陪衬着新的那一半,就像没有必要再记起的往事,突然提及一翻,实在是显得无事生非。
乡村再难嗅到泥土的气息,同曾经的树曾经的花曾经的小水坑一起沉埋于生硬的水泥地下。我只能侧进通往入山口的小道。这几天停停歇歇的雨让这条小路泥泞极了,像天上轮番上阵的乌云,浮躁得很,让人怎么也踏不牢,也找不到垫脚的地方,前面倒是有一排上山的脚印一深一浅地,我试着挑那雨靴印走,确实扶实了些。如今,这条上山的路应该是少有人走了,大概也只是清明的时候,才能格外的热闹些。小皮鞋上早已糊满了泥土,无暇顾及心疼。这一步步的小心翼翼让人感到好久没有的踏实。眼看快到上山口了,心里却又怅惋不已,一个人断然是不敢上山的。人就是一个这么奇怪的生物,会怕地下的人,正欲转身往回走时,一个一袭素衣面庞清秀的姑娘走了下来,随意盘起的头发上挂着一些丛林里的碎叶,新绿新绿的,格外醒目,她耷拉的眼睛吃力地扫了我一眼便重重的地垂了下去。这个山里,没有其他人,除了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至于鬼这类东西,我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否认的。但这个姑娘一定是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觉得我在某个地方见过她。
姑娘的雨靴从我身边经过,沉闷而又吃力地回应着我:“不要跟着我。”她埋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像深夜里嘶哑而又不知疲惫的钟摆,没有快一步,没有慢一步,也似乎没有尽头。尽管如此,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却有点力不从心的,一直想踏准她的步伐,却是慌乱和仓促的,白皮鞋已然面目全非,淡蓝色的裤子也缀满了这暮春的湿湿膩膩。她消瘦的背影和沉稳的步伐极像小时候见过的稻草人,枯瘦的稻草人死命地扎在地里,肆虐的风狠命地扑打着它,它却无处可逃,因为它是稻草人。而我就像盘旋在低空的鸟,只想停靠在它的肩头唱一首歌。我的眼睛和灵魂附在姑娘身上,我过度紧张的神经,让姑娘的背影也颤动起来,微微地却很剧烈。丝毫不敢动,强忍着余波绵绵的痛,生怕那仿佛折了的肋骨扎的更深,额头的汗也痛苦的挣扎着不敢往下滚。
轻拭着姑娘眼角的泪,却怎么也拭不干净。就像春雨阵阵后的山泉,混沽而又澄澈,汹涌而又死寂,大概雨下得太久了,她那抽泣的脖颈伏在我的肩头,我的整个肩似乎都要散掉了。
春天的雨就是这样,下三五个星期,你以为它永远不会停,偶尔停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起,但是无论下还是停,都是它万不得已的认真,毫不相干的人,只会当它是在闹。
姑娘的泪渗过我的指尖,钻进我的血管,在脚下汇成了两条河,奔流而下。一条河中有一把锈迹斑斑却又寒光凛冽的菜单,另一条河中有一支悠远的醉醺醺的山歌。
傍晚,天暗下来,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的厨房也混沌了。乌黑的灶台,油渍把它漆得发光。女人撞开厚重的木门,摸开了睡眼惺忪的白炽灯。它挣扎着衰微的生命,那发黑的耷拉的钨丝就像快要断了。然而,在女人眼里,它和很多年前刚买来时一样,都是不中用的。灯光吃力地爬上灶台,那刚刚亮腾的油渍层层叠叠地缩回去。一瓶倒了的酱油悬在灶台边,牢牢地跌进油污里。瓶里的酱油也悬在瓶口,就像女人每次做菜倒的时候一样,总会原原本本地回到瓶底。所以女人的菜里是永远没有酱油的,但永远是咸的,她永远不知道自己放了多少盐多少酱油,她总是能在放酱油前尝出盐放多了,然后决定少放点酱油。于是她的菜里头永远是没有酱油的。那泛溢的菜汤里也永远只剩着女人倒酱油时的倒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扒开门后的杂件,抓起一个破旧的菜篮,将里面杂乱的枯菜掏到另一个更破旧的篮子里,菜篮底永远是一把锈得和篮子一样昏黑的菜刀,女人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放在菜篮底—上面巴着一些经年的碎菜叶和黄泥斑。女人垮起菜篮出去,门吱吱哑哑地喘了几口气,厨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灶面反着天窗投来的微光,把整个厨房都似乎照亮了,那瓶酱油还躺在那,门后篮子里的枯菜一半在篮子里,一半洒在篮子外。
女人早已忘记了对男人一下午碎碎念念的唠叨和咒骂。她时而期期艾艾地在衣橱前自怨自艾,时而像抽疯了一样扑向男人。她多像一只无助的小狗,时而呜呜地低吼,整个人都似乎因恐惧而发颤,时而狂怒地嘶吼,她那尖耸的歡骨更高了。她不断地在重复,这样日子活不下去,活不下去了……我也活不久了,我死了你好过……你死了我才能好过……
女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重复着,活不下去也一天天这样过着。而她活不下去的也成为了她活着的一种。
女人穿过厚厚的前厅,男人在房间里,那让人犯恶心的干呕像快咽气似的咆哮着,这样的自作自受让女人心中掠过一丝快意。她望了望深深的房间,大厅微薄的光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见黑影在痛苦地挣扎。她使劲地望了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反被这黑影撕扯得酸疼,女人茫然地缩回眼睛,走了出去,她想起自己还得上菜园。
碎裂的酒瓶狰狞的躺在地上,醉醺醺地,夜将它团团地吞噬,同时夜也被它刺得遍体鳞伤。黑暗中的一切都是黑的,然而却只有黑夜是黑暗的忠仆,笼罩着一切虚伪的岑寂。
女人退到窗边的衣橱前,窗子是旧式的,很高,不大,下午的阳光钻进窗子直直地铺到房间里,扑到女人的身上,女人背对着斑驳的衣橱镜,几乎是被吸上去了。穿衣镜里,脸上被光剔得惨白的女人是昏昏沉沉的,整个房间一半明一半暗,男人坐在暗处的床边,不过这一切在镜子里都没了差别,都是昏昏沉沉的。镜子就是一个梦魇,仿佛一切都跌进去了,男人和女人都跌进去了,坏了的收音机跌进去了,旧木床跌进去了,床头那幅很多年前的挂历也跌进去了……
女人抽抽搭搭地念着:你一天到晚都做了些什么……除了记得去买酒,你还记得啥…家里的米快吃完了…菜园里的篱笆也坏了……女人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仿佛那抽抽搭搭的哭腔是一个个使命拽出来的。
男人盯着女人念念有词的嘴微张微合,就像念经的老和尚,一串一串地跳出来。男人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无比地烦躁,他受不了那张嘴总是以那样的张合幅度重复下去,毫无新意,就像听一首歌,它只有一句歌词一个调,然而这首歌,他又不得不听,像从他骨髓里敲出来的,现在不听,半夜也得听。于是他忍着忍者,盯着那张嘴发呆,他的烦躁在一点点膨胀,他自己不觉得,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做无济于事的事了。 女人看着男人的影子坐在那一动不动,她看不清这影子的神情,她恍然间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讲话。她同乡下很多女人一样,她不喜欢自言自语,甚至害怕,男人死寂地影子让她觉得害怕,这样害怕近乎是要让她战栗起来,他瘦小的身躯同那张嘴一样,密密麻麻地发抖。男人盯着女人突然加快张合幅度的嘴,竟突然有点兴奋起来,他不自觉地将藏在身后的刚买回来的酒掏出来。平时在女人面前,他是不敢把酒拿出来的,不是怕女人管她喝酒,而是怕女人像疯子一样砸掉他的酒。今天,他以一种最沉默的方式从精神上打败了女人,让女人害怕了,唯有酒可以同他庆祝。 女人一见到白瓶子的酒就疯了,她看不见男人,看不见褪色的床,在他的眼里,什么都是暗的,只有那瓶白酒卖力地挑衅着她的眼睛。女人一把扑向男人手中的酒,拼命地撕扯着男人。她向来无神的眼睛因为吃力地抓着酒瓶而夸张的向外鼓着,喉咙里压出一句句听不清的咒骂,男人一只手向后举着酒,一只手机械地推搡着不断糊过来扑扯的女人。这拌的纠缠似乎要永远的无休止下去,彼此的折磨把生活一点点地拉长到让人觉得恐怖。
男人大可把这形如枯槁的女人重重地推到在地上,他曾经一次次地这样做过,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结束,而此刻这种肉体的无休止的战争也许正好可以麻木心灵的抽搐。
男人想起他在教堂时,主对他说的话,主会保护每一个人,无病无痛,每一个人死后都会在主的世界永生。男人想在那大概不会有竹鞭烙满全身像被火灼一样的痛吧。
那一天放学,由于贪玩,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就快黑了的样子。夜在后面紧追着我,我拼命地加快步伐,还是被涌上来的夜淹没。旁边两个女孩在急促的步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女孩甲:昨天你外婆来了,对吗?
女孩乙:嗯.....
女孩甲:我看见你外婆用竹鞭打你爸了。
女孩乙:...
女孩甲:...
女孩乙:你可以借我五块钱吗?
女孩甲:可是,你有钱还我吗?
女孩乙:...
我摸着口袋里的五块钱紧紧地跟在她们后面,到了邻村,女孩甲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一栋时髦的小洋房,女孩乙在小洋房旁边的破旧的老房子前慢下了脚步。我慌忙地把钱塞到了她手里跑掉了。耳边的风狂躁地叫着,像那竹鞭痛苦地落到那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不吭声地低着头,瘸着一条腿怎么也躲不掉。从小孩的视野里,我看见他的眼里满是痛苦地呻吟...
夜就像洪水从地下冒出,一丝丝地淹没所有的一切,让一切窒息,让一切困在牢笼里,打进房间的光早已消退,天已有点迷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还在无休无止,男人已经受不了了,这日复一日的日子比那竹鞭还可怕,一鞭一鞭全抽在活在这日子里的人的心上。
男人突然把女人推到在床,猛猛的将瓶嘴往床头新制的铁十字架上砸去,就像那被砸得狰狞的瓶嘴,仰起脖子,将酒猛灌下去,一半是酒一半是血,酒是烈的,血是热的,日子是冰的......瓶子被甩在床沿打转,像那瓶不会掉下来的酱油一样,相安无事地悬在那。男人伏在床边的桌子上剧烈的咳嗽着,咿咿呀呀的桌子痛苦地呻吟着。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直直的往地上淌,男人的眼睛像被酒点燃了,怒火中充溢着灼伤了的血:“我会让你一个人好好的活的!”那瓶酒没了,女人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没说,悻悻地而又满足地离开了房间,因此她想起她该去菜园了。
蜷在厨房窗台上的猫,弓着身子,匀称地呼吸着。房间里的老鼠却似乎嗅到了猫的呼吸,丢了魂似的乱窜。
男人的胃在翻江倒海地闹腾,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自我拉扯,头就像要裂开似的,他拽着床用那条好使点的腿支撑着爬到床上,对着十字架瘫跪在床头。主一直在他身边讲:主会保护每一个人,无病无痛......十字架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发出一道柔和的光芒,轻轻地洒在男人的身上,那一刻仿佛痛苦也减轻了,男人还在渗血的嘴角划过一抹释然。那道光突然开始轻微地消退,男人敏感地察觉到,惊慌地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他觉得这是主在召唤他,主这是在等他。自从再不敢动手打女人后,他想过一件极其卑劣的方式去对付女人,他不止一次用上吊寻死的方式去吓唬女人。他用一个女人惯用的方式去对付一个女人。这种鲜有男人尝试的方式他尝试了,并且发现还管用,尽管女人一点点淡默他这种行径,至少可以消停几天。聪明的他每一次都能被别人发现。而今天,主终于来召唤他了。这时又瘸又瘸的他仿佛麻利了许多,他将那用手一戳仿佛就能戳一个洞的床单拧成一股,把那笨重到还没散架的椅子挪上了床,踉踉跄跄地爬上椅子上,紧张地保持着平衡,以致嘴角的血又涌了出来。他手上调试着床单打结的高度,眼睛却死盯着那还剩一半光芒的十字架......
男人的黑影同房间的里过早的整个沉下的黑影在彼此痛苦地扭拧,那把被奋力挣翻的椅子把床沿边悬着的酒瓶推了下去,碎了,而厨房里那瓶悬在灶台边的酱油还在那。男人的胃又重新翻腾起来,却被碎裂的难上难下的咆哮声掩盖。
女人总是在别人从菜园回来的时候去菜园,那些往家赶的女人都已经习惯了,也无暇同这个在路上慢慢地踱着的女人说些什么。对于女人来说,早一点,晚一点,在她眼里都一样。
女人有一个习惯,挎着菜篮的时候喜欢把那放在篮子里的菜刀,自己拎在手里,她觉得这把菜刀太重了,而这个篮子太瘪了。女人紧抓着刀柄,刀刃直直地斜下去,随着女人慢腾腾的步伐在微夜中发出一些寒光,来回地在空气中锯着那瞬间即合的夜,锯着流过的时间,却只有男人的那口气挨不住这不停歇的锯。男人本能的挣扎一点点消停下来,男人眼里十字架的光一点点隐退,最后是剩下一星点,像十多年前这样夜幕里遇见的那个姑娘的眼睛。
日子就是这样慢下来,女人在夜刚漫上的路上走着,用那样锈了的菜刀扒拉着时间,也许会遇上十多年前那个在路上默默地搭载了她一程的自行车小伙。男人醉醺醺的山歌,也许有一天,也会溜进十多年前那个姑娘明亮的眼睛。隔壁小洋房里的地下赌场已经开局了,摆着时间。
姑娘说:我的母亲就是那个眼睛明亮的姑娘,只是我父亲从来不知道;我的父亲就是那个骑自行车载了我母亲一程的小伙,只是我母亲从来不知道。
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梦见的,你信这个梦吗?
我:我信。
我曾经在那条小黄土坡上看见过那个女人,那时我十岁左右,我们俩各走路的一侧,她去我回。她用那近乎全是眼白的眼扫了我一眼,同她手里的那把锈了的菜刀一样渗透着一些寒光。
我曾经在那条小黄坡上看见那个男人,那时我十岁左右,我们俩同走一侧,我去他回,他手里拎着一瓶还未开启的白酒,摇摇晃晃地唱着醉醺醺的不知名的山歌。
山上的杜鹃年年都盛开,或早一点,或晚一点。那些埋葬的故事和人生却无人知道,也无从旁证。
明年花开,我再来看看,看什么,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