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生

小说作者:尹超

七月,昼长夜短。

提前的黎明与顺延的黄昏让早出晚归的忙碌显得更加理所当然。进城务工的青壮年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打着赤膊上上下下,火车站出站口的黑车司机陪着笑脸争先恐后堵在下车的乘客眼前,高温天永远不会成为停工的理由,中暑也从不会在他们身上降临,那是空调房里待久了的人才会得的怪病。

做工的人擅长忍耐,忍耐高温,忍耐严寒,忍耐食不果腹,忍耐漂泊异乡,耐得住想家,耐得住低声下气,耐得住柏油马路上刺耳的鸣笛,耐得住夜晚一片光亮。他们终日只顾低头行走、劳作,似乎低头才能避得开包裹在周身那些挥之不去的喧嚣。城市太亮,又太吵,深夜的寂寞也无所遁形。

除却炎热,格外长的白天带来的还有无处安放的烦闷。呼吸声似乎要故意加重几分,才感受得到活着。

城郊,省道径直穿过,砖混结构的廉租房被芦苇荡般的狗尾巴草群包围,十三米五长的半挂车在这没有电子测速的偏僻处呼啦而过,扬起一层一层的灰尘,包裹着漂浮着袭向屋顶,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醒目的发现这片黄土地上的灰尘呈现着土色,而非石灰粉的灰色。泥土与混凝土的颜色之分,城郊的地域不言而喻。

明文上这片城郊已成为了户口簿上白纸黑字的城里人,沦为脚下本就属于重点扶贫地区中城市化的牺牲品。被城市化前,这儿是个小镇,也算是城乡公交中的一个小站点。道路两旁不深不浅的水沟紧挨着庄稼地,一年两季的作物,一季麦子以及黄豆,都要靠着水沟汲水灌溉。烈阳当空,沟渠早早的干涸见底。农忙时,除去的野草成堆的扔进沟渠,野草叫不出名字,粗的细的、带刺的不带刺的、叶状的茎状的、胡乱生长、野草顽强。短短一两个月,肆意疯长,挤满沟渠,爬上路边。


年久失修的木质路牌就掩在岔路口一人高的野草中。石子路的另一旁的电线杆上不知何时被什么人写上去了“五生”二字,等车的人默契的在电线杆下排队,日子一长电线杆成了新的路牌和站点。进城返回的人会在快到岔路之前,冲着司机喊一声“前面电线杆下”。

“五生”是这个小镇的名字,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五生以前叫“武生”,这个话题早已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市化后的五生镇更大,也显得愈发荒与空。下属零星的几个村落多是老弱妇孺,扩进来的几个小村子也都深居村里,鲜有人在。这块名义上署着五生的荒郊,距离镇里的市集不亚于进城的距离。在小城边缘的地界,像极了远离海岸线的孤岛,兀自漂泊,无人问津。

武生镇,和京剧里的大武生一样的写法,一样的意思,也来源于此。

说是早年时兴听戏,各个村子重要时节都会花钱请了戏班唱戏,讨个好彩头,因此逢年过节赶着村赶着场儿的追戏班成了挨家挨户的乐呵事儿。农村人图热闹,专爱看那些武生,武戏打斗激烈,场面花哨,武生俊俏挺拔,器宇轩昂,台上舞刀弄棒,跟头翻得赛天高,噼里啪啦一通,解乏也解闷,比起咿咿呀呀的大青衣,庄稼汉更爱武戏里你来我往,好似碗里的手擀宽面,辣子加足,大葱攥在手里,三下五除二两口吃完,过瘾也痛快。武戏叫座,久而久之,戏班子里的武生愈来愈多,名气也越来越大。谈起镇子,人们张口就是“那个出武生的地方”,小镇在人们的口中也就被叫成了“武生镇”。

这段老历是大家说的最多的,老人们提起的时候总会顺带手捎上镇上的老戏楼,那俨然成了镇名最好的实物证明。老人们说法来自他们的父辈和祖父辈,没有谁亲身经历过那个场景,存疑的人不少,“五生”的写法便是最大的漏洞。

镇名的来历,小时候小五的本家二爷爷也给他讲过。二爷爷就住在老戏楼里,小五从小跟着他长大,打小就知道二爷爷不是亲爷爷,但自己只有二爷爷这一个亲人。

说不出是相信还是不信,但每次戴上拳套进笼子前小五常会想起这个故事,也会下意识地把“五生”写成“武生”。


小五是打拳的,但他不是拳击手,他的工作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把对方击倒,无论是用脚还是用手。因为只有击倒对手才能拿到笼子外的人手里挥着的钞票。小五也很疑惑自己的职业是什么,尤其在二爷爷问起的时候。是打斗者,打倒对方才能养活自己;是表演者,在笼子里近身肉搏,满脸没一块好肉,你死我亡,用一种斗兽的方式刺激笼子外的男男女女;还是猛兽,为了打赢而存在,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狮子,为看客的猎奇拼命、头破血流。

小五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死在笼子里,不知道会带着怎样的伤口死去。活着进去,直挺挺的被抬出来的人他见过,不多也不少,平均一年一个。曾经有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手,上场前夜喝酒时和小五念叨着再打几场就收手了,打不动了,打心里怕死在那个该死的笼子里面。一语成谶,他被一拳打在太阳穴,没挺过读秒。抬出笼子时,那个拳手身体硬的像石头,脸上没有一点血,面容平静,双眼合实。但小五看到他时想到了路口被车轧死的狗,脑浆混着血,黏糊糊的粘在路面上,白色的红色的,胶状的水状的凝在一起,死不瞑目,双眼爆出,佝偻躯体。

他始终觉得自己会死在笼子外,即便以更惨不忍睹的形象,因此他上场只求打倒对方就够。他相信善有善报。

地下拳场的位置就在那片廉租房的地下,连同小五的住处。在这个以命博钱的地方,小五算是老江湖了。很多人都认识他,观众、小姐和下大注的老板。一场下来,无论输赢,小五都有钱拿,不过多少问题。刚入行时,他也眼红那些一场能分得上万的拳手,来钱快也是诱惑他进这一行的原因。和电影里一个样,打得好就挣得多,所有人都捧你,离得老远来和你打招呼。有老板送花篮,请客吃饭,有小姐主动贴着陪你,观众喊你的名字,声嘶力竭。

生活远比电影精彩,也远比电影狗血、恶心、突兀。

而现在,小五只会象征性的在安排下两三周进一次笼子,和那些与他一样心思的人打上一场。这一行的人都明了,小五他们的比划是真的表演赛,两个老油条默契的避开对方的关键部位,从不见血。看似激烈,你攻我守,晃躲勾摆,其实多发些汗罢了。这样的比赛挣不多,也饿不死。新来的观众看不出门道,愿意花钱,负责人稳赚不赔,不用担心伤亡惹麻烦,乐得偶尔办一场这样的比赛,小五他们权当一份稳定的工作。

台风登陆,内陆见雨。

盛夏季节,很少会有这种绵绵不断的阴雨,像寡妇的啜泣,扰人心烦。

不好出门,小五索性待在拳场里看比赛,卖票的人相互熟识,省了票钱。这半年来,最受欢迎的拳手就是今天这场半臂獠牙纹身那个。因为纹身,人们也就叫他獠牙。在这里打拳的人很少有人相互知道姓名,多是小名和外号,没人犯忌讳去查清一个人,在这儿都会混口饭吃。

獠牙和所有刚入行的新手一样生猛,见血兴奋,你死我亡誓不罢休,这样的拳手发起狠来裁判不敢近前阻拦。像小五刚入行时的打法曾被人嘘声说不如看娘们儿互相薅头发打架。

和獠牙打过的拳手都说他手黑,阴着你的紧要部位,稍显劣势,在全套里装铁块、塞针头。观众哪里知晓这些,只顾激烈就买单,拳场负责人大把捞钱,睁只眼闭只眼,别出人命就行。对手只好忍着不挑明,抱头防护好关键位置。

比赛没有悬念,一如既往,獠牙绝对压制。

和熟人点头招呼之后,小五走出拳场。雨依旧没停,滴滴答答,机械般的规律声音搅得人不爽,不明朗的天压得人心昏沉。

许久未何二爷爷通话,却一点都没有打电话的念头浮出来。小五没有主动给人打电话的习惯,偶有想起,多数也会不了了之。二爷爷没事很少来电话,三言两句基本上以“没什么要紧事儿”匆匆挂断,二爷爷不露声色的不舍和叹息,小五听得很清晰。

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的原因。


回到地下室的房间,螺口灯泡晃着灰黄的光,十来平方的毛坯房没有地板砖也没有吊顶。除了一张实木床,最醒目的就是吊在门后的散打沙袋。

阴雨催人倦,小五不太想躺在床上,没到睡觉的点,他是极少会躺在床上的。

拿起拳套之后,小五不讲章法的挥拳一通,不当训练,当做解乏,也为了发汗,当做发泄。阴沉的天搅的身上总觉不舒服,小五喜欢大汗淋漓的时候,一身的汗似乎把身体里所有不适的东西都抽了出来。挥拳打在沙袋上的声响,一下一下,“砰砰”声接连,给房间增添的响动显出了一些生气

一个人的时候容易陷入回忆,小时候的日子不自觉地向小五挥动的拳套上窜。从记事起,小五就在老戏楼的大院子里跟着二爷爷扎马步。白色的汗衫和裤子都是二爷爷自己的衣服改成的。那时候学的拳二爷爷从未有讲过名字,一板一眼都是照着二爷爷的姿势来比划。

老头寡言,独身一人,老戏楼寸步不离,院墙里时蔬菜园尽有,后门而出,六分半薄地,温饱无忧。

依着二爷爷所言,自己是小五爷爷一奶同胞的二哥。二爷爷话少,小五自幼跟他生活,也是不温不火的习性。年纪小的那会儿,小五也试着询问二爷爷家人的事,二爷爷啜一口茶,轻吐茶叶,摸摸小五的头,没能支吾出什么话来。

小五也就索性不问,十六岁早早离开了老戏楼。一个人躺在地下室的时候,几次惊醒试图想念家人,才发现竟然不知从何想起。在笼子里闪躲、挥拳时是容不下出这些想法的,跳出的杂念会被对手青筋暴出的拳头震荡,也会在对手咬紧牙关的锁喉中成为一片空白。

也只有现在趁着阴雨的空当,小五才会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地任它随着汗充斥后背和大脑。有事情做,时间跟不上晃神的节奏。


暮色昏沉下来,小五脱下浸透的背心,拿毛巾擦汗出屋,拎桶去公共卫生间冲澡。雨天水凉,小五能明显感受到水温降低,并不在意,冷水扣盆会坚持到十一月中旬。

住在隔壁的几个人还没回来,他们不愿在这儿霉味挥之不去的灰暗地下世界多呆,哪怕一个人喝酒也不愿在这儿老鼠蟑螂爬满墙的小房间。小五看着虚掩着没上锁的门,自己的影子晃晃荡荡,被拉得又细又长。

铃声响起,这么晚进来的电话不会是别人,只有二爷爷。

小五按下接听:“二爷爷”,然后开始等着手机那头打开话端。

“小五啊,没啥事,没啥要紧事情。”二爷爷从来都是开门见山,支支吾吾后的沉默令小五有些不安。

二爷爷说着重话:“没啥大事,就有件事和你说说,你也不用担心。”

小五听出了突然絮叨起来的二爷爷的反常和为难,但仍旧一言不发,他只想静静的听二爷爷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是那个,咱家那个老戏楼准备要拆掉了,和你说说。”

“怎么突然就说要拆迁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早之前就说了,我没跟你说,你抽空回来一趟吧,看看。”

二爷爷话毕,挂断电话。语气平静,通知中透着商量。

拆迁的事情,源于老城区改造。老早就有人说这个事情了,议论纷纷的,一会儿说建农贸市场,一会又说盖新式小区,各样的说法不知是真是假。过年回去的时候,小五和二爷爷闲聊过几句,爷俩儿谁也没放在心上,觉得拆就拆呗,总有容身之处,最多就是换一个地方。小五从没想到,拆迁来的那么快,那时候说着拆了也无关紧要的话,现在想想老戏楼,很不是滋味,像极了对现在的嘲笑。

老戏楼里的日子和二爷爷的生活一样,单调、寡淡、日复一日,却挥之不去,如同深入骨髓的习惯,烙印在肩上的胎记,在小五的生命里是催发汗水的岸火,也是抬头看天时的方向。

近夜,雨势渐大。

许是因为周遭静的出奇,趁出雨声。地下室很少能听出上面的声响,但今夜,小五却听得格外清楚,车子在积水的坑洼中飞驰而过的声音,雨滴打在楼上铁皮房顶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雨刷在挡风玻璃前划过,车灯射在那片狗尾巴草群。

有心事的人,睡不沉,一夜辗转,小五早早睁开了眼,动身回五生。

老戏楼左右被推倒的房屋卷起土灰,门楼上的瓦片也掉落不少,东南角的飞檐断了半只。外墙上粉刷的白粉成块剥落,露出红砖的棱角。门前一片瓦砾,挖掘机、推土机仍旧作业。

二爷爷早起的习惯几十年没变,院子里扫洒除尘,也不见有灰尘,打发时间罢了。

小五进门,喊声“二爷爷”。

老少二人院当中开始吃饭,没什么多余的话。小五开口打算询问拆楼事宜,一时哽在喉头。二爷爷端详小五,似有话说,却依旧无言。

饭后,碗筷简单收拾,二爷爷堂屋坐定,唤小五近前。啜一口茶,把茶叶嚼在嘴里。

“你来时也看到,咱这一片儿就差戏楼没拆了。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担心往后我的去处。”

小五点头,没找到话应答。

“咱这个镇叫五生,都说以前是武生镇唤错了。连着这个戏楼也是个见证。我早前也是这样讲给你听。今天,我重新给你说说。”

小五搓手,未有应答,二爷爷自顾自地往下说。

“老戏楼是咱们本家的老屋,是老戏台班子唱戏的地方。武生红火,十里八乡小孩来学徒的不少。学得好成角儿,台子上扮相抹上,吃穿就不愁了。学不好的登不上台面,会些把式,台下打架斗狠,几人为伍,沦为街霸无赖,替人追债要账,为人寻仇斗殴。这些人原本一同学艺,台下的眼红台上的武生们成名成角,聚齐来使坏,砸场子,喝倒彩。戏台上的武生不愿纷争,隐忍避让。谁知这些人变本加厉,台下找茬,打伤了几个武生。两拨人从此愈演愈烈,台上台下打斗不断,武生人少式微,接连出走戏楼。剩下的这些人游街讥讽,登台敲鼓。高呼,打今儿个起,就再也没什么武生了,咱们不成名不成角儿的,只会些蛮力把式,学不得那些生旦净末。咱们不是武生,也成不了武生,咱们就是那些成名成角的人的垫脚石,咱们只配叫个伍生。狗鼠为伍的伍。从那时候起老戏楼也就不唱戏了,我小时候教你那些拳都是梨园行里武生的规矩,也不为了你登台成武生角儿,别像伍生那样靠命吃饭就行。”

二爷爷的话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浮在茶杯里的茶叶。

小五不解二爷爷旧事重提的缘由,他疑惑二爷爷的说法又是从何听来。五生,武生,伍生,这个镇到底该叫个什么名呢。

那些伍生走的路子不就是现在自己的路子吗?

堂屋空旷,老房子的木制房梁外显出来,一老一少不言不语,正晌的太阳高照,光从院子里直直的打进来。

老屋子空而深,小五并不觉得燥。只是无声无息的场面刺挠的人坐立不安。他想大口呼吸,想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想发一身汗。

二爷爷仍旧自顾自的喝茶,似乎等待着一个契机开口。

戏楼年久,占地又广。毗邻市集,却不紧挨,屋后通向镇子外的庄稼地。算得上是闹中取静,幽中见人声。

集镇上摊位收费,四里八乡自家菜园偏地长出的瓜果时蔬,院子里家养的鸡鸭鹅蛋常会趁着赶集的当口就便卖掉,市集设摊收费,没人愿意花那个冤枉钱,索性在市集不近不远的地方就地叫卖。久而久之,竟然在老戏楼附近聚集起来,自发的形成了这么一个没有固定摊点即卖即走专卖农副产品的小市场。大凡人多地涨,老戏楼也因为来往频繁的买东西与卖东西的人引起注意。眼馋老戏楼的人不少,企图租房子当门面的有,准备直接买下来的人有,寻思推倒盖市场的人也有。小五常年不在家,上门问价套近乎的人没怎么打过照面。二爷爷极少出门,遇到的各色人都有。拎酒拎烟来的,夹包带现金来的,盛气凌人的,毕恭毕敬的,亲临的老板,代理的经理,都有。怎么来怎么回。老头照例倒一杯茶,这箱许诺着优厚条件,那箱言语威逼,老头听着,不言语,不应答。耐心和时间,没人耗得过二爷爷,他可以等到生命尽头。

如果能够以这种方式守护着老戏楼,直到死亡,老人是愿意的。

他现在甚至渴求以这种方式体面的离开。

众多登门的人中,有一位独自空手而来的。进门后不绕弯子,多余的话不说,直接表达预购老戏楼的目的,承诺片瓦不动,原样原貌保留,却不谈缘由。二爷爷话不多说,平静的语气拒绝。

男人对结果似乎早有预感,二爷爷的拒绝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反应。即便如此,他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舒展地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品起茶来,时不时打量房子周身结构。

男人不急不焦,老人同样不徐不缓,二人自顾自的坦然,空气中带着示威的试探,仿佛动物世界里南非大草原上狮子与羚羊的伏击与提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力以赴。只是在这个院落里谁扮演狮子,谁处于守势,不得而知。

茶水既尽,主不留客。男人放下茶杯,杯底触碰桌子的声音脆生生的。

“老房子时间长了,总是要腐朽的。有些东西留也留不住,护着只能砸在自己手里。”男人说着起身。

男人话里藏着的威胁,显露无疑。二爷爷听得真切,隐隐压在胸口,坠得慌。

日头盛衰交替,时光匆忙不停,一天一天追着赶着向前跑。二爷爷的生活简单到乏味,维持运转的是几十年来的习惯,不用大脑指挥生活,全凭肌体记忆运作。

劳动使人身体倦怠,忙碌的背后是对烦心事的掩蔽。劳累的同时,解放的却是对某些事情耿耿于怀的内心。稍一闲下来,男人的话便爬上眼前,二爷爷总觉得有些不安。

日子无非冬去春来,衣服厚薄轮番间大半年的光景陡然成曾经。尽管日月附加,时光累积,男人的警告和身影依旧没有被冲淡,竟然愈来愈清晰起来,时常在记忆里发作。

老戏楼在内的很大一片地方被拆迁施工单位设立隔离带圈成一个圈的时候,人们才惊觉拆迁开始了。拆迁办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耳后,大型挖掘机等机器相继涌入,带着安全帽的工人三三两两的散坐在路边,仿佛所有一切关于拆迁的准备都在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像蓄谋已久,又像仓促而定。

居民们为拆迁赔偿款担忧,私下里猜测着,相互讨论,开着玩笑,个别好事的还会信誓旦旦的举起实例——哪哪地方谁谁谁什么时候拆迁家里赔到了多少多少套房。也有人后悔为何之前不在平房上多盖几层,哪怕在院子里盖个猪圈也行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盼着核实房屋状况的人上门,甚至预想到了若是谈不拢便死活赖着不搬的后路。

人人各怀心事,二爷爷也为拆迁担心,只是他担心的不是怎样多补偿些拆迁款。

他不知道老戏楼还能活多久,自己还能活多久。

挨家挨户核实房屋状况的人中,两手空空穿着西服的人走在最中间,是负责拆迁事宜的主任,旁边有戴着眼镜的文弱公务员,也有夹着公文包同样穿西装的投资商,大家都簇拥着主任进屋,站立两旁,听主任带着动作手势说话,不时点头,耳语几句,主任乐于调动气氛,众人常跟着笑起来。

轻松是他们的,二爷爷只有满心的无力。

房屋状况确认工作继续进行,没人会为早一天晚一天着急,除了居民。消磨时间是主任们每天都要着想的头等大事,因此登门查房无疑成了最好的娱乐活动。

终于,一连近十天之后,轮到了老戏楼。

早上七八点钟,平常人将将吃完早饭的时候,二爷爷已经打扫完前屋后屋,院子里的几盆绿植也浇完了水。二爷爷讨厌空闲下来,闲暇让他无所适从。好在喝茶是个慢活,能叫人一刻不得闲。于是,又是老样子,堂屋坐定,起杯泡茶。

二爷爷半杯茶没喝完,查看屋况的一行人已经来到老戏楼门前。堂屋距离门外隔着院子和前厅,二爷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有声音和零散的说笑传来。

二爷爷放下水杯,准备出门招呼。

主任一行站在门前,并不急着进去。

“这个戏楼有些年头了吧,面积还不小呢。”主任说话间,二爷爷来到门前。

随行的镇长认识二爷爷,轻轻点了头算是打招呼了。

“对,比我年纪还要大。有好几辈人了。”

“听说以前还有戏班子唱戏呢,看来是咱们这儿的地标了。我还以为这是属于镇子上的呢,怎么属于个人了。”投资商笑着看看主任,又看看二爷爷。

主任不语,打量房子,依旧没有进屋的打算。

二爷爷也不搭腔,只站在一边。镇长有些尴尬,拍拍二爷爷,侧身请大家进屋,“咱们要不进屋看看吧。”

几个人进前厅,两排对坐,镇长、二爷爷坐西侧,主任、投资商几人东侧坐定。

投资商起先开口。“大爷,这房子您也住了多少年了,拆了可惜了。但是镇子搞开发,你这儿又不是古建筑,不拆也不行。”

商人的圆滑显露无疑,全场的人等着二爷爷的回答。

“老屋陪我大半辈子了,原想着能一直到我走呢。”二爷爷轻拍大腿。

镇长明白二爷爷的意思,戏楼能不拆就不拆为好。“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这个戏楼。镇名还和它有关呢。我在想咱们能不能不拆,给它保留下来。”镇长帮忙打着圆场。

投资商面露难色:“保存下来,这不合适。这又不算什么文化遗址,少拆一间屋对我们整个工程的影响都是不得了的,何况这么大一个戏楼。要想不拆,除非交给我们,我们可以考虑给它打造成一个文化宫,戏楼原封不动,全部搬空就行,我们在外围增盖东西。但是,这样的工程造价可就太大了,也没有拆迁款可赔。”

要么拆戏楼,得赔偿款,要么不拆改建,无论哪种,老戏楼都注定不属于二爷爷了。

老头明白,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更明白投资商的话。他不在乎拆迁款,他害怕的是如今自己无法在老戏楼里死去。自始至终,他只想守着老戏楼,只想在老屋里度完这一生,无论以何种方式,消磨时间也罢,突然离去也罢。

老戏楼和老头,都无法左右自己和对方走到生命尽头,都没有老的不像话。

主任鲜少的依旧沉默。

一行人离开老屋,留下投资商和二爷爷。

“大爷,您想选择怎么处理。先前我们总公司老总来找过你,也是片瓦不动,还给钱,你不领情啊。现在房你是护不住了。”

“你们看着办吧,别动房子就行。什么需要搬说一声就行。”

二爷爷自言自语般的说完,像宣读一份讣告。

拆迁工作进展迅速,成排的房屋,无论平房、瓦房还是楼房,挖掘机过处,皆成废墟。

老戏楼孤零零的矗在一片瓦砾之间,夕阳下的老武士一般,落寞而可怜。

哀莫大于心死,二爷爷对于老戏楼的命运已然看透。

他甚至没有考虑过来日将住在哪里,他只担心如何告诉小五。告诉他戏楼还在,只是不属于自己。

二爷爷不再计较不能和戏楼一起走向死亡,老戏楼能够长存下去,就够了。

前些日子给小五打电话时,这些事情总是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很久,终于还是没能够和盘托出。

也许爷俩彼此站在面前,会好的吧。二爷爷这样想。

长久的无声让小五有些焦躁,他不反感安静,只是两个人的相顾无言让人不安。

他一直在等二爷爷开口,甚至已经在心里猜测和演示了无数次二爷爷将会说的东西。

二爷爷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小五,咱家这个老戏楼不会被拆,会改造成文化宫保留下来。你别担心,不妨事的。”二爷爷到底还是开了口,索性只把结果告诉小五。

小五对这个结果有些惊讶,他不明白这个结果对二爷爷意味着什么。“那你以后住在哪呢,拆迁款谈了吗?”

“没有拆迁款,我还能没地方住了?这个你别担心。”二爷爷笑笑。

二爷爷的轻松让小五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不在乎拆迁款的多少,只是二爷爷一辈子守着的戏楼临了临了怎么反而容不下他了呢。他不知道二爷爷日后要处在哪里,现在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些年自己从未考虑过自己和二爷爷的未来,他曾经深深的以为二爷爷会在老戏楼里静静的度过一生,自己也会平静的死去。但如今老戏楼不在,他惊觉这些想法是如何的不切实际和幼稚,他开始有陷入深海一样的不安,悔恨,甚至恐惧。

他怕自己对以后无能为力。

他有一种冲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不计后果式的冲动,去告诉二爷爷自己是笼子里流血的斗兽。

他满脑子想快点挣钱,很多钱,然后带二爷爷离开。

他开始想逃离,带着二爷爷逃离,逃离五生,逃离老戏楼。

地下拳场很久没有一场比赛能和今天这场比赛的声势一样大了,看拳赛的人挤满观众席,没位置坐的人在后排和观众席下拥着站着,参与赌拳的人争着抢着简易纸质手写票据,异常兴奋,似乎早已看到了最终结果,必赢不输。

场内观众呼喊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声音,乱成一团,不分前后的传进场下的准备室,小五还在做着上场前的准备工作,缠纱布,带拳套,做些拉伸动作。这一次,小五把纱布杀的尤其紧,明显勒到肉疼。他控制自己不去听纷乱的声音。

对于这场比赛,观众在赌输赢,小五又何尝不是呢?

以自己为筹码,来赌。

獠牙素来凶狠,这一点没人比同样为地下拳手的小五要清楚了。一场近乎必输无疑的比赛,小五怎么会不知道呢。也正因为他是獠牙,小五才更要赌,也必须赌。

在小五站在负责人面前,挑明想要快点赚钱的时候,就注定了小五要经历一次也许是有去无回的豪赌了。獠牙风头正盛,和他打一场,输了,分成也足够惊人,赢了,更是不必多说。无论输赢,小五都将有钱安排以后二爷爷的生活了。

负责人更是乐意见到这种比赛,有看点,声势造起来,赌局一开,进钱如流水。结果谁赢谁输都无妨,獠牙赢,名声只增不减,继续为自己挣钱,小五赢,以弱胜强,赌金以一获十。

铁笼一开,场内权当裁判的人举手示意,全场沸腾,声浪一波一波,都是喊着“獠牙”的声音,也夹杂着不知道向谁的嘘声和口哨声。

獠牙和小五先后进场。

铁笼关闭,上锁。

比赛开始。


二人站定中间,相互轻击拳套后,迅速退回,相对场中两角。

獠牙弹跳两下,左拳在前,右拳护右脸颊,预备攻击向前,小五左右拳相击,拳套相撞,砰砰作响,又连续敲打自己头部两下,轻声闷哼一声,也顺势向前。

獠牙身材壮硕,拳风凶狠,发力快而稳,三步并做两步近到小五跟前,后脚重心刚一提起,直拳迎面而上,背部的力量完全集中到拳头,小五却不格挡后退,反而收紧双拳,曲肘护住头部,微曲上身,直挺挺的上前挨上这一拳,然后快速跳出。

场下不少观众对小五的这一打法感到奇怪,懂行的人却明白,这是有经验的老手快进快出,试试对手拳头的力道。

小五提醒偏瘦,矮獠牙十公分。獠牙上身黝黑,在体型和气势上压倒小五,一路紧逼小五,连挥重拳,想和之前一样以力量快点解决小五。小五脚步灵活,反复跑动躲闪,不教獠牙近身。几个回合下来,獠牙虽然得手几次,却未构成致命伤害。再加上连续发力,被小五带着跑,稍显体力不支,多次重拳吃空,打不出组合拳,愈发急躁起来。

新回合过半,獠牙出拳更快更急,黑着脸一味进攻,鲜少防守,左右摆拳连续,小五有些招架不住,正想虚晃跳出獠牙拳距范围,不料一记右勾拳正直命中左侧脸,小五顿时感到左侧脸颊肿胀起来,这一拳顺带着脚下有些不稳。獠牙趁机提步上前,左拳跟上,小五被逼到铁笼角落,退无可退。獠牙身材压制,小五俨然成了活靶子。

观众席上叫喊声再一次袭来,刺激着场上的獠牙。獠牙要把前几回合憋着打不出的拳全部打出来,打在面前的小五身上。

被堵在角落的小五,想挥拳也挥不出,只得佝偻身躯,一边护着头,一边将獠牙向外推。无奈獠牙身躯呈罩型包着自己。獠牙左右拳交替开工,雨点一样咋向小五,持续两三分钟之久,小五被打的眉骨开裂,一只眼睛快睁不开。脸上的血分不清是脸上流的血还是鼻子流的血,腰腹也承受了不少攻击,近乎站不直身子。

獠牙的攻势还在继续,小五的防守已经全凭身体反应。

突然的,小五竟然开始感受不到一些部位的疼痛,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此刻的意识是否还在。只是耳边仍是獠牙的拳头声,和观众席传来的喧嚣。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天和二爷爷坐在戏楼里长久不言的画面。

比赛进行到这里,獠牙自信的以为比赛就会在这个回合结束,自己再来两拳,就能宣告胜利。于是,獠牙开始以一种挑逗小五的姿态表演起来。他停下挥拳的节奏,左拳完全放下,右拳蜷缩着抬起,在空中摇晃着,刺激着观众,而后挥拳袭向小五。一下两下,观众席又热闹起来。此时,小五脑子里想着的仍是和二爷爷一起时的日子,他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笑自己,但他依然平静,可怕的平静。

就在獠牙第三次在空中晃着拳头的空当,小五在一瞬间用右腿猛蹬铁笼,整个人向獠牙扑去,两个人只有两步的距离,獠牙完全来不及防守,只好潦草挥拳应对,谁知小五径直低头躲过,双手环住獠牙的腰部,原来小五是想要抱摔。獠牙重心因挥拳吃空不稳,想后退已然迟了。只听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类似于装满的米袋从高处直直地砸向地面的声音,獠牙结结实实的背部平整着地。

场外的观众再一次沸腾了,比前面任何一次的响动都大。有人开始嘀咕后悔买獠牙赢。

这一次抱摔给了獠牙致命性的打击,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来。踉跄的站起来后,獠牙的挥拳迟缓了许多,进攻显得吃力,逐渐处于劣势。小五增加进攻频率,很快主导比赛节奏。

后半场的比赛,远没有前半场精彩。小五没有借机对獠牙穷追猛打,也没有想着刚才的复仇,依旧稳扎稳打,保证拳头打到对手。

比赛以小五的胜利告终,没人死亡。


又是一连几天的阴雨,雨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琢磨不定。

地下室的住屋里常年散不去的霉味在下雨的时节也湿润起来。

小五没什么要收拾的,老早就和拳场的负责人打过招呼了,尽管他再三挽留,承诺下场少挣钱多。

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心情,离开住了这么多年的拳场,小五只是控制不住不去想自己躺在小屋里热身,在笼子里打斗的日子。

还有那条死在路上被车轧死的。    

对于离开五生,二爷爷没有反对。他是愿意跟着小五的。

老戏楼周围的废墟已经快清理完了,远处已经有了新建筑的雏形。

临走之前,二爷爷带着小五在老戏楼里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每个角落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熟悉到有种荒唐的陌生感。

堂屋空空如也,原有的木桌还在原位。

二爷爷又想起那天给小五讲武生和伍生的事情了,只是故事还是没有讲完,但二爷爷应该不会把故事讲完的,也许弥留之际会的吧。

多少年前,二爷爷像小五一样大的时候,他爷爷也曾和他说了一样的故事。

不同的是,最后二爷爷的爷爷多说了一句话。

“我就是当年的伍生,活到最后的伍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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