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的故事

    上篇  林妹与顺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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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196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刚满18岁的顺狗,和往日一样,天刚刚亮,他就到地里割了一挑青草,来到牛圈门口,卸下肩上的担子,将草一把一把的抓进牛圈里。

    看着自家这头两岁半的水牛吃青草,他觉得是一件开心的事。

    牛见他的到来,高兴的走到门边,昂着头等他把草递过来,礼貌的对着主人点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主人抓了一大把草轻轻放在牛的面前,它马上低下头去,用它那又厚又长的舌头伸进草里,往上一卷,就将草卷到了嘴里,然后慢慢咀嚼着咽下去,同时,一米多长的牛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的摔在牛背上,赶着牛背上的蚊子。

    他和妹妹、二哥、二嫂,还有六十多岁的父母都住在牛圈前这间大约二十米长,坐西朝东的平房里,南面加盖了一小间厨房。

    他把草都放进了牛圈里,到厨房洗漱完毕,然后坐在房前院坝边的石坎上,等待生产队长发出上工的命令。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懒洋洋的照进了屋里。他看着对面稻田上面那条S形的小路,心里想着:“她该来了。”

    02

    他心里想的那个她,是寨子里少有的一户外姓人家的姑娘,和他一样都属猪,同年同月生,他比她大十几天。

    她的小名叫林妹。父母压根不知道红楼梦里有个林妹妹这档子事,所以她的名字与红楼梦无关,如果她父母知道红楼梦中林妹妹的身世,他们一定不会给她取这个名字。

    她来得真准时,队长大哥刚刚敞开嗓门喊了两声:

    “做活路去喽!出工了!”

    她就出现在他家对面稻田上面的小路上了。只见她,被太阳晒久了的脸上黑里透红,两根小辫在耳朵边轻微的摇晃着,如果她也是肩披长发,身穿绫罗绸缎,不被日晒雨淋,还真是有点红楼梦中林黛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若水杏”的味道。

    在他眼里,林妹要比黛玉好上十分,黛玉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林妹则是“目光坚韧,体态安稳”。

    当然,林妹和黛玉没有什么可比性,一个是深宅大院里的娇小姐,一个是乡村土生土长的辣妹妹。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把镰刀,穿着一件黑底,有着红白相间图案的衣服,浅蓝色的裤子下面的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边走边把眼光向他这边扫了过来,然后不经意的微微一笑。

    当她已走到队长大哥旁边时,没再理会顺狗,只是时不时的瞟他一眼,他也不说话,手里也拿着一把镰刀,微笑着站在一旁。

    “今天男女社员都到麻窝田打谷子,走喽!”

    队长大哥继续大声喊完最后的命令,拿着镰刀出发了,社员们大多数都走出了家门,有几个壮劳力背着打谷用的谷桶,其他人都拿着镰刀,跟着队长向麻窝田方向走去。林妹和顺狗隔着一定的距离,走进了上工的队伍中。

    03

    那个时候山区农村男女青年谈爱,开始就像是两个地下工作者,在公开场合都不多说话,两人明明约好一起去县城赶场,却不同路走出寨子,得先后相差十分钟左右出门,先走的那位,走到距离寨子一公里之外等着。走在路上老远看见前面有熟人,他们会马上拉开距离,做出两人互不相干的假象。

    其实这种做法有点自欺欺人,或者说有点掩耳盗铃,这不,全生产队的人早就知道顺狗和林妹好上了。

    就连十岁左右的小孩都看出来了,好几次他和她一起进城赶场,路上碰到了上学的小孩,老远看见他们,就会有节奏的大声喊着:

    “顺狗…林妹…顺狗…林妹!”

    边喊边嘻嘻哈哈的哄笑着,一直喊到看不见他们了才肯罢休。

    04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跳绳、跳纸板、捉迷藏,他话不多,人聪明,晚上捉迷藏的时候,无论她藏那儿,他都能找到,找到后只会开心的嘿嘿嘿的笑。她就喜欢看他笑,喜欢他的聪明,喜欢他的不多话、不惹事。

    十四、五岁以后,他们都成了生产队的社员,一起在地里干活,他总是和她在一起。那时他就开始每天上工前,在自己家门口盼望她的到来,然后一起走进上工的队伍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她,为什么总想看到她。

    自从那次一起进城赶场之后,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生产队全体社员就在他家门前稻田里薅秧(给水稻除草、松土),他挨着她站在稻田里,裤腿都挽到了膝盖以上,用脚尖插进秧苗周围柔软的稀泥里,再放下脚跟,脚掌往上使劲抬起,往右翻一下,脚背上的稀泥就被翻到了右边。如果发现稻田里有杂草,就弯腰下去用手拔出来,扔到田埂上。

    社员们就这样排成弯弯曲曲的一列横队,脚下不停的翻着稀泥,两手前后缓慢的摆动,配合着脚下的动作,不断的向前移动,这情景很像“大战僵尸”里的僵尸:走一步点一下头,前后摆动的两手做着慢动作,慢慢的向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

    他一边走着僵尸步,一边想,明天是县城的赶场天,他想进城买点日用品,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去。

    他抬头转向右边,看着认真薅着秧的林妹,见她此时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线条清晰、丰满匀称的身体,在这比膝盖高的秧苗里移动着,被搅混了的田水荡起了小小的涟漪,她正在和旁边的姐妹说着什么。

    她似乎感觉到了旁边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光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自己的眼光,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这一切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是还没回过神来,不知她为什么会脸红。

    他欣赏着她的羞涩,心里也出现了一阵躁动,身不由己的轻轻叫了一声:“林妹。”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也喜欢她,并且不是小孩子之间的那种喜欢。

    “搞哪样?”还在羞涩之中的林妹小声问道。

    “明天赶场,你去不去?”

    “你要去吗?”

    “我想去买些牙膏和肥皂。”

    六天赶一次场,五天前她刚去过,可她还是回答说:

    “那我也去。”

    他有点心花怒放,高兴的对她说道:

    “那太好了,明早天亮以后你在你家门口等我。” 

    说着话,不知不觉他们都已到了田埂边上,这块稻田就算薅完了。社员们先后都走到了田埂上,“僵尸”瞬间变成了人,洗干净腿上的泥,准备收工回家吃饭了。

    05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的就起床了,仍然出去割了一挑草,喂了牛,洗漱完毕,拿出那套出门赶场、吃酒才穿的灰色中山装,换下下地干活才穿的“工作服”,然后脱下草鞋,洗了一下脚,穿上一双黑色的袜子,找出去年才买的一双解放鞋穿上,找了把梳子刮了几下他那乌黑的小分头。

    家里只有一面妹妹用的小镜子,他拿在手上,先是照照头,再照照衣服,自我感觉还行,挺精神的。

    打扮完毕,背着二哥给他的挎包,这包是二哥抗美援朝当兵时用过的,平时都不用,虽然颜色已经变白了,但还是完好无损,上面的红色五角星还清晰可见。

    父母此时都还没起床,哥嫂都起来了,他们看着他这身打扮,感觉新奇,平时从未见他如此认真打扮过,心想他这是要去那里?比他小四岁多的妹妹也起来了,看着他的样子,调皮的说:

    “哥这是要去赶场吧?林妹姐一定也去!”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小姑娘心比较细,早就看出他这位话不多的小哥哥,平时看林妹的眼神有些特别。

    他只是假装温怒的吼她一声:“去…去去!”回头问哥嫂:

    “我今天进城,你们要买点什么吗?”

    哥嫂说,不用买什么,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钱递给他,并说:

    “这是上星期卖菜剩下的钱,你拿去用吧。”

    “谢谢哥!”他接过钱,高兴的走出了家门。

    昨天晚上,林妹饭后做完家务,爸爸到生产队队部“写工分”(记工分),她和妈妈在同一盏煤油灯下,妈妈缝补衣服,她打(纳)鞋垫。

    那时农村的姑娘第一次送给心上人的礼物,一般都是自己做的鞋垫。她虽然没读过书,可她认识“平安、你好”等几个字,今晚开始做的鞋垫,她准备在两只鞋垫上分别打上两个字:“你好”和“平安”。

    等爸爸回来以后,伺候他洗完脸、洗完脚,她才躺到自己的床上。这时估计最少也有十一、二点了,可她躺在床上好久不能入睡,昨天顺狗的眼神、听见她答应与他一起去赶场时的高兴劲,总在眼前出现。

    明天要和他一起进城,一起走两个多小时的路,他会说什么呢?

    此时隔壁爸爸那边发出了"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她才意识到,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起早呢。把被子轻轻往上一拉,盖住了略有些发烫的脸,用手压住自己的胸口,安抚一下已经加速了的心脏,甜甜的闭上了双眼 。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听见父母都起床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借助透过窗户上的白纸照进屋里的亮光,她很快穿好昨晚就准备好的衣服,开始刷牙洗脸,梳妆打扮一番。

    打扮完毕,拿出没打完的鞋垫,一针一针的“打”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盼望着躺在屋外自家那条大黄狗发出叫声。

    “咻……”

    清脆尖利的口哨声从房后的小路上传来,大黄狗听见后立即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它昂着头,竖立着尾巴,警惕的看着吹口哨的顺狗,发出了 “汪…汪汪…汪!”的警报,告诉它的主人,房外来了可能的入侵者。看到顺狗没有入侵的意思,顺着小路从房后走了过去,它才停止了叫声。

    她马上将鞋垫放进针线篮子里,拧着一个布口袋走出了家门,妈妈赶紧对她说:“不要回来太晚了哈。”

    “嗯,我买好东西就回家。”她边回答,边快步走到了东头的田埂上。大黄狗一直尾随其后,等她爬完田埂上一小段斜坡,踏进通往县城的小路上,对着它发出了“回去”的命令,它才极不情愿的掉头返回家去了。

    此时顺狗已经走过去,隐沒在前面拐弯的地方了,他正在那儿等着她。

    他们昨天并没有商量过今天碰头的方案,这可能就叫心有灵犀吧,他们自然、默契的走到了一起。

    06

    顺狗吹过口哨,走在林妹家房后的小路上,想着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同路出门,十分喜悦,可心里还是有些发慌,他不知道和她在一起,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对她的喜欢,春天的早晨本来是凉飕飕的,可他却感到一阵燥热。

    他走到拐弯处等了不到五分钟,见她面带微笑,有些羞涩的向他走来,蓝色的翻领衣服,套在白色的衬衣外面,灰色的裤子前后折叠产生的折印从上到下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脚下穿一双自己做的黑色布鞋,轻盈的走在这条碎石和黄泥混合而成的小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身打扮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既大方,又稳重的姑娘。虽然没有化妆的条件,可他却感觉到有一股清香,赶紧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啊哈,这是少女纯净的香味!

    他有些不自在的跟她打了招呼,他本来想说“今天你打扮得真漂亮”,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变成了 “你来了?”

    她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的对他说:

    “你穿这件衣服挺合适的,什么时候买的?从来没见你穿过。”

    “去年买的,平时都舍不得穿,这不,今天才有机会翻出来穿。”他渐渐的捋直了舌头,说话开始顺畅了。

    一路上,他们大多都是说着家常话,他说家里的牛,她讲她家的猪。因为走得早,学生还没有上学,路上基本看不见行人,所以,一路上不用拉开距离,他想牵着她的手,可是他不敢,她也想挨着他近些,可又有些羞涩。

    他们就这样,挨得很近,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不觉,很快就走到了大关坡隧道前。这是快到县城前必须要通过的铁路隧道,行人从这里通过,最少要走二十多分钟。

    他把早就准备好的公社证明递给隧道前守卫的解放军战士,获准通行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两根铁轨之间的枕木上。

    隧道里没有路灯,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走到中间时,眼前基本没有多少亮光,两头洞口的自然光走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只能勉强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点影子。

    “呜……呜……”

    刚走到隧道中间,突然听到了身后远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走隧道了,知道火车就在后面,很快就要进来了。

    铁路两边的水泥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处掩体,可以藏人。他们不慌不忙的走下铁路,顺着墙壁慢慢往前走,刚走进掩体,又是一声长笛声,同时还听到了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掩体距离铁轨只有一米多,他们闭住呼吸,紧张的等待着火车过去。

    “呜呜……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又是一声长笛,一束强烈的灯光照了进来,越来越亮,一列火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一股强烈的冷风迅速穿过,她闭着眼睛任凭强烈的气流打在身上。

    很快列车行驶的声音逐渐减小,火车明亮的灯光引起的反差,比先前更加黑暗了,原先还可以看到一点影子,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慢慢睁开眼睛,黑暗中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扑在了他的身上,两手紧紧的抓住他的双臂,他的双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他们都听到了对方加速了的心跳,顿时脸庞发烫。她轻轻的将双手从他的双臂上移开,他也抽回双手,牵着她的一只手摸索着走进了铁轨中间,继续往前走,此时火车早已不见踪影,只看到前方隧道口那半圆形的亮光,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谁也不说话,第一次两心相碰,肌肤接触的奇妙感觉还在脑子里荡漾。

    以前她自己一个人,或者是和其他同伴一起走过好多次隧道,火车快来时都是有些紧张的闭上眼睛,用两手扶在水泥墙上,等火车走过,听不见列车行驶的声音了,才睁开眼睛继续前行,这回有他的保护,感觉有一个喜欢的男人臂膀依靠,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

    现在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着,让她感觉暖暖的,她希望他一辈子不松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她问他:

    “牵我一辈子,你会吗?”

    “只要你愿意,我会一辈子不松手!”

    就这样,他们便在这快要走出的隧道里订下了两人的终身。

    以后,他们又一同去过好多次县城,走过好多次隧道。

    07

    前面说了,那天早上,他们一前一后,跟着队长去麻窝田收割稻子 。在走进稻田之前,他向前紧走几步小声的告诉她:

    “明天进城赶场去,我有话告诉你。”说完又放慢脚步,和她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她在家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的口哨声。

    “咻……”

    不一会熟悉的口哨从房后面的路上传来,门前大黄狗接着“汪汪汪”的叫了几声,向她传递着信息,似乎在告诉她该出发了。

    他挑着两个提篮,里面装满了篙笋,慢慢的走着,眼睛向左下方看了看,她家门口院坝里只有那条大黄狗还在汪汪叫着。快走到拐弯处时,见她已走出家门,从下面的田埂上走了上来,对着他腼腆的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告诉她:

    “我准备报名去参军,你看行吗?”

    前几天她也听说了,秋季征兵工作即将开始。可还没来得及想,是否支持他也去当兵。

    当年农村青年当兵退伍后政府都要安排工作,当上了兵,就等于离开了农村,退伍后不仅可以吃商品粮,还会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这是许多农村青年都想实现的梦想。

    她希望他能当上兵,退伍后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他也知道,有些男孩工作后就开始嫌弃还在农村生活的女朋友,很快找一个城市姑娘结婚,甚至还有人充当现代的陈世美,想方设法的和农村媳妇离婚,这些女孩继续从事着农村艰苦劳动的同时,还要经受感情变故的折磨。

    她不想离开他,可又不能去阻止他。于是试探性的问他:

    “你以后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会的、会的,等我退伍回来,我们就结婚。”

    看着他一脸的真诚,她不得不说:

    “好吧,我在家等你。”

    这次赶场,卖篙笋的钱买了两块布,到裁缝铺为她做了一套衣服。

    08

    晚上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到了寨子里的全哥,当兵退伍后在铁路上工作,家里的妻子乐呵呵的带着几个孩子,有全哥经常寄钱回来,生活比其他人家过得都宽裕,前两年还盖了一栋砖墙房。

    “我的顺哥以后有了工作,我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甜的笑容。

    她翻过身去,笑容渐渐收去,眼前出现了隔壁寨子乔妹的影子。

    乔妹和男友海盟山誓的好了三年,男友当了四年兵,她又等了他四年。退伍后男友在省城工作,连家都不回,唯一回来一次,给了她100元钱,说是把她过去送他的礼物折成钱退还给她,就算退婚了。之后她经人介绍,嫁了一个比她大10岁的邻寨男人,勉强过着日子。

    她想过全哥嫂子的生活,不想像乔妹那样被人抛弃,可世事难料,谁知将来又会怎么样呢?

    “等我退伍回来我们就结婚。”

    这承诺靠得住吗?两年来的交往,多少次和他一起去赶场,多少次一起走在那漆黑的隧道里,是他用那双结实的手臂保护着她,今天又是那么认真的为她挑选布料,这一切的一切,使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想到这里,心里安定了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09

    转眼就到了九月,他顺利的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终于他如愿以偿,带上了大红花,和寨子里另外俩位青年一起踏上了征途。

    她和许多新兵家属一起前往县城送行。县政府大院突然热闹起来,新兵们都穿上了军服,看着她的顺哥穿上军装后,确实坚挺了许多。

    县政府工作人员在大院里摆了几十桌,送行的人们免费在此就餐,一日三餐,一直吃了三天,直到家属们含着不舍的热泪,看着新兵队走进车站,爬上车站上的军用列车。

    走在返家的人群中,她感到心里空空的,想到从此不再有人等她上工,不再有人陪她赶场,不再……

    感觉眼前有些模糊,眼泪不听指挥的缓缓流了下来。

    她回到了家,继续着辛苦的农村生活,开始了她漫长的思念和等待。

    10

  顺狗跟随几十个全县应征入伍的新兵,在接兵排长的带领下,爬上了军用列车,与其它县、市的新兵汇合在这节闷罐车厢里,挤坐在铺满了车厢的稻草上,背着刚发的军用挎包,包里有林妹给他煮熟了的十个鸡蛋,还有十几双鞋垫。

    火车行驶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昆明车站,这期间,他多次拿出那一双双漂亮的鞋垫,上面都“写”着“平安”和“你好”,通过这些鞋垫,他看到了她那颗柔软的心。

    011

    人生有时候真的很残酷,同样一件事,对一部分人是好事,对另一部分人却恰好相反。

    两年的部队生活转眼就过去了,顺狗退伍到了地方,这一年恰巧是农村退伍兵安排工作的最后一年,对于他来说,真是最好的机遇,用宿命论来解释,就是他命好或者叫运气好。可对于林妹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

    两年多来,他只跟她写过几封信,由于她不识字,只好请人帮助写回信,信中只能说些家常话,他也只能告诉她自己在部队的见闻。虽然心中思念,可不好流露于信中。

    他回来了,她想到他说过的“回来我们就结婚”,心里难免有些蹦蹦跳。

    见了面,他对结婚的事一字未提,只告诉她:

    “我过几天就要去杨柳街火车站上班,我们的事过段时间再说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后又想,也是的,应该等他工作稳定了再说,男人以事业为重,无可非议。于是爽快的回答道:

    “好吧,我等着你。”

    他走了,一去就是半年多,没有音讯,快过年了,他该回家吧?

    家里的大黄狗老了许多,仍然忠实的为她看家护院。每次听到它的叫声,她都会跑出门外,抬头看看后面那条没有什么变化的路,希望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可总是让她一次次失望。

    过完这个无趣无味的年,寨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在家迎接男友来跟父母拜年,只有她,整天在家做饭做家务,听狗叫,看路上的行人,渐渐的,她任凭狗怎么叫,也不出去看了,这时候只有妈妈理解她,门外狗一叫,妈妈便会条件反射的代她到门外看看,每次也是带着希望出去,失望而归。

    她终于待不下去了,决定自己去一趟杨柳街,她要去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年初八,换上出门时常穿的衣服,忧心忡忡的走出了家门,妈妈叮嘱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着急,平安回来。”

    她看着年迈的妈妈“嗯”了一声,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昨晚刚下过雨,冷风还在呼呼的吹,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寒冷的春天。

    走到他们一起走过多少次的隧道,火车呼啸而过时,好像他就站在掩体里,她扑了过去,结果两手碰到了硬硬的水泥墙上。顿时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走完隧道,继续在铁轨上走十几分钟,就到了火车站。这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买了车票,等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跟随熙熙攘攘的乘客上了车。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希望列车走慢点,她不想马上看到让人失望的结果。她又希望列车再快点,早点了却这折磨人的感情纠葛。

    列车根本不理会她的思想,用它一层不变的速度轰隆轰隆的行驶在这雾蒙蒙的云雾山中。

    “杨柳街车站到了……”

    她终于熬过了这让人心烦意乱的一个多小时。下车了,擦干脸上的泪痕,稳定一下情绪,走出了站台。

    离车站不远有一排平房,这大概就是职工宿舍了。

    这是一个最小级别的车站,比较冷清,职工宿舍门口有一个自来水管,水在哗哗的流出,一位大嫂正在洗菜,她上前打听他的住处。

    这位大嫂告诉她:

    “啊哈,他就住我隔壁,”同时用手指了指不远的一间房:

    “就是这间。”

    她正准备上前敲门,大嫂用手势制止了她:

    “你来得不是时候,他今天不在家。”

    她感到了心脏开始紧张,急忙问道:

    “他去哪里了?”

    大嫂告诉她:

    “过年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当班,昨天开始休息,大概三、四天才能回来。”

    “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吗?”大嫂突然想到该问问这位乡下打扮的姑娘的来历。

    林妹强装着微笑回答道:

    “我是他表妹,路过来看看他。”

    “他昨天一大早就走了,去丽波女朋友家拜年去了。”

    “喔,他有女朋友了?我都还不知道呢?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带微笑的问道,心里却在滴血。

    大嫂笑呵呵的告诉她:

    “据说是一位小学老师,上个月刚放寒假时来过,还挺漂亮的呢。”

    大嫂还在跟她介绍,说了许多顺狗女朋友的情况,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急忙对大嫂说:

    “谢谢你!既然他不在,我就赶下午的车回去了。”

    她急忙离开了这位大嫂,向候车室走去,身后哗哗的流水声不停,她的眼泪也像那打开的水龙头,哗哗的往下流。

    大嫂在后面大声的说道:

    “你慢走,过几天他回来了你再来哈。”

    走进候车室的卫生间,手捧着自来水,将脸上的泪水洗掉,虽然她是一位坚强的姑娘也不能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买了车票,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候车室。

    两个多小时后身心疲惫的林妹登上了返回的火车。

    下篇  林妹与冬狗

      01

    车上人不是很多,还有十几个空位,林妹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大部分乘客虽然都不认识,可都像好久不见的朋友互相无话找话的寒暄着。

    林妹无心与人交谈,孤独的坐在凳子上,两眼看着窗外,火车速度不断的加快,车外的山水、树木、稻田,还有那枯黄了的玉米梗不停的向火车后面闪过,几年来她与顺狗那些往事,也在她大脑里一幕幕的闪过。

    眼前又出现了刚才那位大嫂洗菜时的情景,看到了顺狗宿舍紧闭着的门。忽然感觉一滴有些温度的液体落在了她放在胸前的手背上,她这才意识到眼睛里的泪珠,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她索性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眼泪加快了速度,经过脸庞滴到了第一次穿在身上的新衣服上。部分路过嘴唇的泪珠让她感觉到了又咸又苦的味道。

    都说眼泪是女人的专利,遇到挫折时懂得用眼泪来释放自己。

    火车快到站了,她发狠的用手巾在脸上、眼睛上搓了几下,眼泪终于止住了。

    走到车厢门边,火车停稳,列车员打开车门,她第一个下了车,快步向出站口走去。

    02

    走出车站,和往常一样,顺着铁路往前走,她边走边想:

    “我必须坚强,勇敢的往前走,生活还得继续!”

    她开始意识到:

    “谁也帮不了我,我必须勇敢面对生活中各种不幸,家里有爱我的父母和哥、弟,为了他们,自己也要好好的生活下去,凭自己的善良和勤劳,一定能活出个样来!”

    她忍着身心的疲惫和饥饿,放快了脚步,很快就进了那长长的大关坡隧道。

    黑漆漆的隧道里,列车带着风声呼啸而过,也许真是由于眼泪的流出,使她释放了自己曾被伤害的感情,她勇敢的提前走到铁路边上,让过了列车然后继续前行,虽然感觉有些孤单,可不再象来时那样的害怕,眼睛看着前面洞口那半圆形的亮光不停的走着。

    随着半圆形的亮光逐渐的变大,她走出了隧道。这时只见上午还是阴沉的天空,此刻出现了一片蓝天,太阳在一片薄云下眨着眼睛,一缕阳光照在身上,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进城,她还是有些害怕一个人走进隧道,她想忘记和他一起走过的地方,忘记过去曾经受到过的伤害,忘记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03

    寨子里一共有两个生产队,上寨的人家都在上队,下寨的人家属于下队,她家和另一户人家离寨子有一定距离,住在寨子东头,她家在下队,另一家在上队。

    上队有一户人家,住在寨子最高处,七十多岁的父母膝下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老大,早已和一个外姓人结婚生子,大儿子当兵已退伍,也已成家,二儿子前几年和顺狗同时当兵,还没等到退伍,意外因公殉职,第二年,三儿子也报名参了军,四儿子只有十多岁,正在上小学。

    三儿子冬天出生,因此小名就叫冬狗,那个年代的多子女的乡下父母,总喜欢给男孩取个带狗的小名,以为这样孩子就会少“逗狗”(少生病)。

    东狗当兵那年十八岁,在工程兵部队呆了两年,1972年退伍回家,可他没有顺狗的运气,正好赶上国家第一年执行农村退伍军人不再安排工作的政策,他只能回到原来的生产队当社员。

    冬狗退伍时二十岁,一米六左右的个子,穿着一身没有了领章帽徽的绿色军装,帽沿下一双普通的眼睛还算明亮,小小的国字脸上有着端正的五官,笑起来能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有一点退伍军人的冲劲,碰到寨子里的下乡女知青,他还会用蹩脚的国语(普通话)与之交谈,女知青们会因此脸上出现鸡皮疙瘩而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本想也通过参军,退伍后有一份工作,端一个铁饭碗,然后找一个吃国家粮的媳妇,没想到政策已变,只好安心在生产队务农了。

    他脱下军装,穿上当地农村青年喜欢穿的中山装,穿上草鞋,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他不是那种懒惰的人,犁田、插秧、挖土、种地样样都会干,很快就成了生产队里的骨干。

    他到了做梦都想娶媳妇的年龄。

    可是寨子里绝大部分都是和自己同姓同族的本家人,其它寨子的人自己又不熟悉,一时半会也难碰到合适的女孩。

    顺狗的父亲和冬狗的父亲是亲叔伯的兄弟,有一天晚上,顺狗的哥哥昌哥来到了冬狗家,对他们说:

    “顺狗下个月结婚,不回来办,因此只请本家几个人到他的单位去吃酒,你们要是能去就和我一起去。”

    冬狗这才想起,顺狗早已没跟林妹好了,找了一个吃国家饭的女人。

    接下来昌哥和父母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大脑里出现了林妹的形象,想着“如果我与林妹……”

    他知道林妹是一个勤劳、能干和善良的姑娘,能和她成一家,将会是他的福分。

    这天晚上以后,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在晚饭后,拿着手电筒就往寨子东头去。

    从他家下来,走过一段石板铺的路,路过几户人家的房背后,右拐下去走一段田埂路,就到了林妹家房后那条进城必走的路上,从路边一条很小的路下去不到五米就是林妹家了。

    刚走下路口,她家的大黄狗就开始汪汪叫个不停,听到狗叫声,她的弟弟桂林出来见是冬狗,马上对大黄狗呵斥道:

    “去去去,回家去!”接着招呼冬狗进家。

    家里点着煤油灯,林妹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她母亲在厨房里收拾搞卫生,她父亲正准备出门,到生产队队部“写工分”。

    他们在一起聊天,有时说说最近各自生产队里发生的事,讲讲家里自留地、自家喂的猪,冬狗经常也说说他当兵的事。

    林妹比冬狗大三岁,在她心里,他只是个小弟弟,在一起说话都很随便。

    冬狗去的时间多了,大黄狗见了他不再狂叫,而是对他摇着尾巴,闻闻他的裤腿,跟着他走进屋后找个地方趴下,两眼看着他们,竖起耳朵,好像也在听他们聊天。

    如此过了快半年的时间,冬狗几次想开口约林妹一起去赶场,准备向她表白,可就是张不了口。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想用农村常用的方式求婚:请人到林妹家去说媒。

    于是他找到了平时和林妹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大嫂,大嫂满口答应说:

    “我去试试看。”

    腊月初的一天,大嫂告诉冬狗:

    “今晚有空,我去跟你说说看,明天告诉你结果。”

      04

    第二天晚上,冬狗一夜没睡好,不知大嫂今晚去提亲会是什么结果。

    迷迷糊糊的感觉他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林妹就在身旁,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进百货商店,站在布料柜台前,为她选购布料,忽然家里的大公鸡一声鸣叫,他从睡梦中醒来。

    他一边抱怨大公鸡叫得太早,害他布料都没买成,一边准备起床,想赶紧洗漱、吃早餐,早点去找大嫂。

    林妹从杨柳街车站回来后,像是变了个人,下地干活很少说话,只顾埋头做事,收工回家急急忙忙的或是到自家自留地里干活,或是回家做饭、喂猪、做家务,她只想用忙碌不断洗去心中一切的不快。

    时间很快过去半年多了,她还没完全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这段时间,冬狗频繁的到家里来,开始出于礼貌,和他说话聊天,感觉他虽然只当了两年兵,还是长了些见识,谈吐没那么俗气。

    大嫂的到来,使她感到意外。大嫂说:

    “冬狗人好,勤快,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青年,他想跟你好,又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让我来转这个弯,你看看是否可以考虑?”

    她感觉有些突然,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才对大嫂说:

    “让我想想再说吧。”

    大嫂走后,母亲对她说:

    “冬狗人不坏,家庭在寨子里不算差的,你也不小了,你自己决定吧。”

    父母都是憨厚的乡下老人,一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因此也希望女儿只要能找到一个对她好,能踏实做事,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就行了。

    她在公社当医生的哥哥没回来,嫂子把不到两岁的孩子哄睡了,也过来对她说:

    “我看可以考虑,我们家也只有这个条件,能找到像冬狗这样的人,也算不错的,别错过这次机会。”

    嫂子向来对她很好,嫂子的话对她后来的决定有一定的影响。

    05

    第二天她刚吃过晚饭,大黄狗汪汪了几声,有人来了,接着听到弟弟和来人的说话声:

    “冬哥来了,进来坐。”

    “桂林,你们吃过饭了没有?”

    “吃过了。”话音刚落,冬狗走了进来,大黄狗跟在旁边,兴奋的摇着尾巴。

    “伯妈、伯伯、你们……你们吃……吃过饭了没有?”冬狗看来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跟两个老人打招呼。

    “吃过了,冬狗来了,坐嘛。”

    冬狗的到来,使林妹想到了昨晚大嫂来提亲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家怎么吃得这么早?”

    边说边看着站在跟前的冬狗,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白村衣,下身穿一条蓝色裤子,两裤腿从上到下对称的折印,一看就知道今天他穿了一套新衣服。

    他回答说:

    “今天收工早,吃完饭我就来了。”

    其实他是急着要来见林妹,收工回家就主动帮助母亲做饭,吃完又急着洗脸洗脚,换了这身衣服,还对着镜子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用梳子对着小分头梳了几下,出门走了不到十分钟就走到了林妹家。

    昨晚大嫂的到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林妹才意识到:

    “冬狗最近频繁的到访,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她才开始认真打量着他,不知道是否答应他的追求。

    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聊天,说寨子里的事,聊一些家长里短,可心里活动和往常不同,林妹在想:

    “答应他?不答应他?”

    冬狗想的是:

    “她会答应我吗?”

    临走前冬狗试探的问林妹:

    “明天一起去贵定赶场,你去吗?”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答应了他:

    “去嘛,明早我在家等你。”

    冬狗兴奋的笑了,告了别,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出门回家去了。

    06

    冬狗来时,天还没完全黑,走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一天是阴历的五月初八,蓝蓝的天上有好多星星,半圆形的月亮已快爬过了头顶,挂在西边的半空中,月光撒在房屋、稻田上,一片银灰色,走在田埂上,因为高兴,轻轻的哼唱着前几天在路上听到的山歌:

    吃了早饭出来游,

    遇着鲜花在路头。

    管他忧愁和愉快,

    唱首山歌把妹逗。

    冬狗走后,林妹烧水伺候父母洗脸洗脚,自己也随后洗完上床睡觉了。

  她想了很多,又是一夜辗转难眠。

    第一次谈爱遭受的打击让她半年多来少言寡语,冬狗来了以后她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

    早上被房外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惊醒,赶紧起来洗脸打扮、煮面条,刚吃完一半,冬狗就进了屋,见林妹在吃早餐,笑嘻嘻的说道:

    “哈哈!还在吃呢。”他不再象昨晚那么紧张了。

    “你吃了没?我跟你煮一碗?”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你起得也太早了吧?”

    “我吃过了,你慢慢吃,我等你。”

    林妹吃完,父母、嫂子和弟弟也都起来了,他们等会还要出工干活。她和冬狗告别了全家,拎着一个小布包出了门,向东走去,大黄狗从家门口一直送他们到了大路上。

    07

    他们肩并肩的走在这永远是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放牛的孩子牵着牛在路边的山上吃草,只听见牛吃草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边吃边慢慢的移动它那圆圆的脚步。

    她想到了自己家那头牛,对冬狗说道:

    “我家的牛特别温驯,一双信任人的大眼睛,总是注视着你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稍稍示意,就懂得你的要求。”

    她稍作停顿接着告诉冬狗:

    “它一身金黄色的毛,像一匹黄缎子。两只弯弯的大角十分威武。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明亮,再加上4条健壮的腿,像一位勇士!只要见过它的人都会不住地称赞:’好牛!好牛!’”

    冬狗也见过她家的牛,却没仔细观察过,因不在一个生产队,见它的机会也很少,见她讲得高兴,他哈哈一笑:

    “过两天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你说的这么好。”

    到了洛北河边,河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河这边山上寨子人家的房屋隐没在云雾中,对面山上的白雾,一波接一波缓慢的流动着。根本看不到山顶,半山上的古树、岩石也是时隐时现,太阳已从山顶上冲破云雾,阳光被分散成几束大小不同的光直射到河面上,使得这蓝色的河面波光粼粼,大山的倒影、从对面划过来的木船、船上的艄公左右挥动着手上长长的竹竿。

    林妹和冬狗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片美丽的景色。

    她走到河边,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两根小辫垂直挂在耳旁,两只眼睛还是那么清纯,还有一些淡淡的忧伤,站在旁边的冬狗,白色衬衣在水中的影子显得格外明显,他笔直的站在河岸边,眼睛盯着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悄悄的盯着水中的他,虽然不是那么威武,却也五官端正,也还有几分好看。

    忽见水面波浪袭来,水中的人影模糊不清了,抬头一看,木船已快到跟前了。

    他们赶快上船,船工的竹竿往河边点一下,用力一撑,木船便离开了河岸,向对岸驶去。

    从河边的大路边走进了上山的羊肠小道,爬过一片玉米地,有一段平路,刚走过汪家大坟,眼前忽然一亮,在深深的毛草丛中,有两棵映山红,正好有微风吹过来,红色的花朵颤动起来,冬狗心想,它多像一位害羞的少女啊,于是他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山里人喜欢映山红,不仅是因为她热烈、奔放,不争艳,不娇贵,更为令人赞叹的是映山红对生存环境要求不高,只要到一定的海拨高度,无论土质肥沃或贫瘠,有无人类的施肥除草,她都能茁壮成长,迎风怒放,且漫山红遍,灿似彩霞,绚丽动人。

    冬狗不知道在文人作家笔下怎么描写的,也不懂得映山红有什么寓意,平时他也没在意,可此时他却感觉这花好看,很像林妹,于是踏过草丛,走到花树旁,看准两只最大最鲜艳的映山红,伸手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的摘了下来,花的枝杆握在手中,举在胸前,兴奋的从草丛中走出来,鲜红的花朵在枝干上微微摇晃着,他把鲜花递到林妹眼前:

    “这花真好看,给你拿着。”

    林妹接过手中,见红红的花瓣全展开了,花蕊从中间冒出来,确实漂亮。她又抬头看了看离路边不远的那棵映山红,整棵杜鹃花上开满了红花,远远看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有些激动,不仅是因为花的美丽,而是第一次有人肯为她去摘花,看着他衣服已被毛草上的露水侵湿的水印,几匹粘在白色衬衣上的枯草,以及他憨憨的笑容,使她有了几分感动和幸福。

    很快他们下了山走上了山下那条大路上,林妹手上拿着映山红边走边问他:

    “我比你大几岁,你和你的家人不嫌弃吗?”

    “我只是寨子里一个普通的人,我和我的家人还怕你不答应呢,怎么会嫌弃呢?”冬狗认真的说,“我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只要你愿意,不嫌我小,我一定会尽全力对你好,以后也会尽全力建设我们的小家庭。”

    说着说着,他们走进了黑咕隆咚的大关坡隧道,这是她好久没来过的地方,此处有顺狗的影子,有她伤心的回忆。

    冬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是因为黑有些害怕,于是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被他温暖的手牵着,才反应过来,旁边和她同行的是另一位看来真喜欢她的男人,因此只是短暂的哆嗦了一下,迅速的镇静下来,她没有反对他的牵手,放松了心情,和他一起并肩走在铁路的枕木上。

    他们先后两次遇到分别从两个方向开过来的列车,他都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铁轨,让过快速呼啸而过的列车,然后朝着隧道口那头的亮光继续前行。

    脚下的路一点看不见,只能靠感觉摸索着慢慢前行。

    走出隧道,大雾已散去,太阳的光芒照射在周围山上,为山峰覆盖了一层色彩。

    进了县城,赶场的乡下人已经来了不少,走在人群中,有时他牵着她的手,有时她牵着他的衣服,说是怕走丢了。

    他们本无购买多少物品的计划,也没带什么东西来卖,在人群中穿梭一会,买了些酱油盐巴之内的生活用品,然后找个小餐馆吃午饭。

    那时候的乡下人进城,一般都是自带午餐的,舍不得吃大餐,冬狗也一样。可今天不同,第一次带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来赶场,他决定带她吃一次大餐。

    “你喜欢吃什么?”他问她。

    “随便吃点就行了。”她不想浪费。

    “这样吧,我们去吃饺子,这是我们在家吃不到的。”贵州山区的人那时还不会包饺子,冬狗想让她尝尝饺子的味道。

    他们来到一家小馆子,每人要了一大碗,吃完她说:

    “嗯,好吃,我去看看是怎么做的,回去我们自己做。”

    她走到做饺子的地方,看了大概十几分钟,看餐馆的人怎么合面,怎么包饺子。

    他当兵时吃过饺子,大概也知道做饺子的程序,于是说:

    “饺子好不好吃,主要是馅做得好不好。”

    走出饺子馆,他对她说,我们去看场电影,然后再回家。

    乡下人平时忙忙碌碌,那有时间去电影院看电影?也舍不得花钱去买电影票,林妹就没看过一次,她只是偶尔有人下乡放电影时看过两次。

    她这次也不想花这份钱,可又不想扫他的兴,只好答应道:

    “好吧,今天就陪你潇洒一回。”

    来到电影院,买了票进去坐下,不到五分钟电影就开始了,他们的位子还不错,15排中间偏左一点点。

    电影名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剧中高占武和淑贞的爱情故事深深的感动着他们,林妹为两位主人公的真实情感还掉了些眼泪。

    看完电影走出影院,太阳已走到离西边山头不远的地方,太阳光下,两个黑影跟在他们后面,向着太阳即将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认真的告诉她:

    “今年家里的李子、桃子长势很好,现在已经果实累累,打算再喂两头猪,养一群鸡,我要赶快攒钱,等钱攒够了就娶你。”

    “你真的喜欢我,不会后悔吗?”显然过去顺狗对她的伤害使她还在心有余悸。

    “不会的,你放心吧,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把你娶回家的。”

    看着他诚恳认真的样子,没有油腔滑调,实实在在的表白,十分可爱,心里疑虑顿时消除,开心的一笑:

    “好吧!我等着你来娶我。”

    他们开心的一路上说了许多话,商量、计划着他们的未来。

      08

    两年以后,冬狗完全按照当时寨子里的习俗,先是请那位做媒的大嫂到林妹家“要口气”,实际上就是定亲,确定婚礼的日期,了解女方及其父母有什么要求。

    林妹和父母都是寨子里善良务实的人,没有像有的人家那样视男方家的困难于不顾,因此不要求彩礼,不提“三转一响”之类不着边际的要求,只要给她两套新衣服把她接走就行,她不想一进男方家大门就背着债务,让自己和冬狗婚后因要还债而喘不过气来。

    冬狗很是感动,不过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婚礼太寒酸,两年来,他起早贪黑,精心管理自家的果树,喂猪喂鸡、养鸭,挑到县城卖,换回的钱攒够一定的数目,就带着林妹到布市买布,到裁缝铺为她量身做衣服,想到家里以后常需要缝缝补补,卖了一头猪,买了一台缝纫机,他想为她以后的家务活减轻些负担。

    挑着担子进城,大关坡隧道不准走,每次都要爬那高高的大关坡,爬到山顶要一个小时,下坡也要一个小时,进城以后又要近两个小时才能卖完,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也只是花两角多钱吃一碗米粉。

    按照习俗,女方家要陪嫁床上用品,因此林妹也常常和冬狗一起去赶场,把自己家喂的鸡、鸭及其它可以卖钱的农产品挑到城里去卖,为自己准备嫁妆。

    两人辛勤的劳作,虽然都瘦了许多,可身体更结实了,太阳把皮肤晒得黑里透红,生活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再苦他们心里都是甜蜜的。

    09

    1974年的九月,收割的季节刚刚过去,收成还不错,队上分到家的稻谷装满了他家里几个大柜子,黄晶晶的玉米堆在阁楼上,像一座黄色的小山,家里喂的三头猪,有两头已在200斤上下,这是为他办喜事准备的,另一头也有100斤左右,这是为春节过年准备的。

    冬狗终于盼到了取媳妇的这一天。

  主要亲戚提前两天或者一天陆续来到了家里,帮忙的乡亲们也陆续到位。

    冬狗请大哥负责整个婚礼的总管。

    首先是把猪杀了,几个大汉把猪从猪圈里撵出来,赶到堂屋前的院坝里,杀猪的屠夫已将一把长长的杀猪刀和一个脸盆放在一根长凳子旁边,脸盆里放了些干净的凉水,抓了一把盐丢在里面并用手搅拌均匀。

    猪哼哼唧唧的刚走到凳子旁边,突然被一大汉揪住尾巴,屠夫同时用两手揪住耳朵,旁边上来两人一起帮忙,瞬间就将整个猪抬起按在凳子上。

    “奥嗷嗷嗷嗷嗷嗷~~~~~~”

    猪被揪住尾巴那一刻就开始叫声大作,好像长长的警报声叫个不停,又好像在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周围好多大人小孩都在围观,面对一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却都是笑嘻嘻的,猪的生死和他们无关,只等着厨师将其做成美味佳肴。

    屠夫坐在凳子的一头,把猪头按在自己的腿上,腾出右手,拿着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刀尖对准猪脖子很快插了进去,只剩下刀把握在手中,接着转动一下刀把,再把刀慢慢的抽出扔在地上,猪血立即哗哗的喷了出来,不一会脸盆就快装满了。

    随着猪血的不断流出,猪的叫声由强变弱,血还在滴的时候,猪就没有了叫声,猪的脑袋耷拉在凳子边,众人齐松手,猪从凳子上滚了下来,躺在了血迹斑斑的地上。

    有人拿来一杆秤,把四只脚捆上,用秤一称,哈哈!足足有258斤。那时没有现在的猪饲料,长得慢,一年能长这么大的猪已经是少见的了。

    用砖头搭成的地灶上有一口好大的铁锅,灶里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着,一大锅水已经烧开。屠夫用刀在猪的一只后脚丫上割开一个口子,用一根大约三、四米长的铁棍从割开的口子上插进去一直插到猪耳朵下,抽出铁棍换个方向插到另一边耳朵下,然后在脊背上、肚皮上,分别插了许多次。

    屠夫弯腰下来,用嘴贴紧猪脚上割开的口子,两腮鼓起使劲的往里吹气,换气的时候,用手捏紧猪脚,不让吹进去的气体出来,不知吹了多少次,一直到整个猪身上都充满了气体,逐渐变大变圆。灌满气后,用一根绳子在猪脚上捆住,接着几个人分别将手上的小陶瓷罐子在锅里装满了开水,慢慢的浇在猪身上,再用菜刀将猪毛刮干净。接着将猪头割下来放到堂屋里供奉祖先,然后开肠破肚,把整个猪切成两半,准备明天送到女方家。

    重新烧开一大锅水后,众人齐心协力把另一头猪也杀了,这是冬狗家后天酒宴需要的。这头猪也有262斤,按照当年的标准,办五、六十桌酒席应该是足够了。

    第二天是女方家办酒宴,招待前来吃酒的亲朋好友,男方家必须按照事先商定的条件到女方家送嫁妆以及部分酒宴需要的各种食材。

    帮忙的人用红纸在两半匹猪中间围一个圈,分别装在两个礼盒上,所有礼盒上都有一朵用红布扎成的大红花。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起时,在“押礼先生”带领下,大约七点多钟,浩浩荡荡的向林妹家走去。

    010

    林妹家这边也挺热闹,昨天晚上,主要亲戚都已来到,七点钟不到,厨师和帮忙的人也基本到齐,都在为下午的酒宴开始忙碌着。

    不到七点半,房当头响起了鞭炮声,男方家送聘礼的队伍已到,帮忙的人将所有物品一一清点搬进房里,猪肉抬到厨师的案板上,两坛酒、六条清定桥香烟及十斤糖果等搬进房间,六套衣服、六双鞋、六双袜子、梳子、镜子等通通搬到林妹的房间。

    帮忙的、看热闹的大部分都是寨子里的大人小孩,他们两边都要送礼吃酒,今天明天在女方家吃酒,后天到男方家凑热闹。他们都会对男方家送来的聘礼和女方家的陪嫁议论一番,评头论足。

    林妹坐在自己的床上,鞭炮刚刚响起,几个嫂子辈的女人走到林妹身边,气嘴八舌的嚷嚷:

    “赶快哭啊!”

    “我就想听听你哭!”

    林妹腼腆的笑笑:

    “我不会哭啊!我……才不哭呢!”

    林妹妈妈来了,坐在林妹旁边,用手撑在额头上开始哭了起来:

    “我的崽啊!你就要离开娘了啊!不再和我吃一锅饭、睡一个屋了啊!……”

    老娘越哭越伤心,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由得林妹不哭,眼泪也吧嗒吧嗒往下掉,开始哭诉道:

    “妈呀!你老别太难过啊!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哭得旁边人都跟着掉眼泪,哭了半个多小时,嫂子们好容易才将娘俩劝住不哭了。

    按照习俗,昨晚就要开始哭,母女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此要分开过日子,有许多许多的不舍得。

    昨晚娘俩都忍住了没哭,今天一哭,就有些收不住了,到了晚上,不光娘俩,连她的姨妈、嫂子也陪着哭了将近两个小时,父母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哥弟嫂子的朝夕相处,此时用自己的眼泪和哭诉深深的表达她的感恩和留恋之情。

    到了第二天早上,接亲的队伍还没到家门口,刚听见远处传来的锁呐声,她就开始泣不成声了:

    “妈呀!以后女儿不能天天伺候你们了………、你和爸爸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女儿担心啊!”

    母亲哭诉中,除了舍不得,多多的是嘱咐:

    “儿啊,去了别人家,要照顾好自己,孝顺公婆,要……”

    出门的时辰已到,在伴娘的陪同下,林妹哭着告别了父母和哥嫂、兄弟,来到堂屋,在早已摆好的香案前向祖宗的灵位磕了三次头,哥哥背着她走出大门,她还在哥哥的背上抽泣着,眼泪浸湿了哥哥的衣服。

    哥哥一直把她背到房后的大路上,后面跟着伴娘和来接亲的童男童女,众亲友也跟在后面一起送上了大路,哥哥把妹妹交给了新郎,嘱咐了新郎一句:

    “以后好好待我妹妹,祝你们生活越过越好!”

    哥哥和众亲友目送着一长溜接亲的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穿过路边的稻田,向冬狗家走去,远远的能看得见冬狗家房前热闹的人群和升起的浓浓炊烟。

    011

    冬狗牵着林妹的手走在前面,后面长长的队伍不断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咿哩哇啦……咿哩哇啦……的唢呐声不停的吹着……

    在这喜庆欢乐的气氛中,冬狗十分享受。他看着林妹,因为路的不平带来的颤动,两根乌黑的辫子在两边耳旁晃动着,红色的衬衣的反光,使她的漂亮脸蛋更加红润,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今天的她怎么会比平时更加动人?

    他虽然因为辛劳,加上这段时间为了准备婚礼每天都要工作十二小时以上,脸上虽然有些消瘦和疲劳,可想到今夜就要和自己的爱人洞房花烛,心脏就会感觉扑通扑通的跳,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林妹看着她的新郎,白村衣外面套了一件蓝色中山装,微红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几年前她做梦也没想到,将和她过一辈子的人会是现在正牵着她的手的这个人。

    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对他说道:

    “这可能就是命吧,命中注定我们俩今天会走到一起。”

    “是啊!那我们就服从命运的安排吧,以后我们好好的过日子,我要百倍的对你好,报答命运的安排。”

    说话间,马上就要到家了,在鞭炮声中,他们被迎进到了堂屋里,接着拜堂。

  他们在司仪的口令下,双双跪在祖先灵位前磕头及父母面前磕头、夫妻互相深深鞠一躬,接着步入洞房。

    一群小孩跟着迎亲、送亲的童男童女和伴娘,还有一些大媳妇、小姑娘一起将他们拥进了洞房。

    012

    从此他们相亲相爱过了几十年,有了两男一女,确实苦了几年,后来靠自己和孩子们的努力,先后盖了三栋楼房,现在老了,在家带孙子,孩子们在外打拼,春节期间一家人团聚,喜笑颜开,其乐融融。

    冬狗现在接近七十,林妹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健康,孩子们都很孝顺。

    人生还图什么?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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