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蛟的琴声响起来之时,玄武组之人,皆腾腾的向后退了几步,露出不忍卒听之色。
本来,他们都觉得宿蛟一直将这张焦尾带在身边,珍而重之,一定是善鼓琴瑟,虽然从未见他弹过,但估摸着也是为了附庸风雅——当然,这个念头,谁也不敢真正说出来。
只不过,待宿蛟真正弹起来之时,他们才觉得,低估了这位老大。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琴音,真可令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用魔音穿脑都不足以形容。若说这是附庸风雅,恐怕风雅二字,都要羞得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伤势不稳的灵鹫,听着这起承韵律错乱无章的琴音,立刻便气血翻滚,五脏移位,差一点便几乎要吐出血来。他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禁不住的跌坐在地上。便在这时,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衫。他睁开眼来,却见青莺立在面前,手中捧着一支伤药。
——宿蛟原曾下令,要取最好的伤药,给他与墨鸦疗伤。此时,青莺手中拿的,应该便是这个。灵鹫犹豫了一下,方取了过来,说了声:“谢谢。”青莺一闪身退了开去。两人心境,均一阵复杂。
在场之人,唯一不受琴音影响的,大约便只有那白衣少年。他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倚在他怀抱里的墨鸦,视线须臾亦未离开过他。而宿蛟也是神情郑重,双手挥舞着琴弦,动作越来越急。
灵鹫将伤药一口吞下,运功调息。——为了尽快的回复伤势,凝聚再战之力,别说是伤药,便是毒药,他此时也会毫不犹豫的吞下。所以他盘膝坐下之时,很快的便收敛心神,进入忘我无物之境中。
然而,仍然有一缕空灵的琴音袅袅钻入他耳中。与之前听到宿蛟所奏的鬼泣狂魔之音不同,这琴声循着听觉进入脑中,竟如细香轻引,缕烟化雾,迅速游遍全身,而他内腑所受之伤,因运功过度所引起的内息外岔,真气逆转,此刻受到琴声的推引,竟缓缓的有回归正途之象。此时他才觉出这琴声的美妙,竟是说不出的古奥玄雅,优美动听。
而入体的伤药,在气血的加倍循环下,亦在飞速的发挥作用。令他全身骨碎神移的痛感,正在遂步消失。此时他方才真信宿蛟奏这琴,确实是在为墨鸦疗伤。而这琴声,配合着伤药与调息,对他恢复伤势,亦有辅助之效,甚至,他感觉到这琴声,似还对他的内息产生了某种增益作用。生生不息,流转不休。——灵鹫在这一瞬间,一顿而悟,不觉大喜而狂。
只要循着琴声的韵律催动内息,任其游走全身,岔乱的内息便会渐渐回归正途,若能巧妙牵引,功力甚至能更上一层楼——虽然短时间内,所受之伤不能尽好,但这般催动伤药自疗,凝聚力量。拥有再战之力,却非难事。
青莺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见他脸上忽的神采飞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去,却见玄武组之人,皆悄悄的退了开去。唯有墨鸦斜倚在那白衣少年肩上,脸色仍然一片苍白,只不过口鼻之中,不断涌流的鲜血,亦在渐渐停止。
此时孤阳悬空,烈日灼溪,山谷间一片寂静。唯有宿蛟的琴声如厉风嘶刃,绝浪穿空,响彻苍穹。
琴声渐渐停止下来之时,灵鹫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缕温暖的橙光照在他身上。但见晚霞如练,残阳似血,映照得溪面亦一片绯红——宿蛟这琴,竟奏了一日之久。
这时墨鸦的呼吸已经平稳,脸上的血迹,亦已经被揩拭干净。灵鹫在暮色天光中,向他轻轻一瞥,却在瞬息间,有些惊奇的发现,墨鸦的脸色,竟是从没见过的一种平和安静。从前他们在一起时,墨鸦睡在花树下,便连睡颜,亦是冷清——他曾觉得他无心无欲,冷静得超乎寻常。即便绝路无生,亦从不曾见他稍动神容。仿佛死亡,于他来说,亦不过是一步之沟壑早就不被放在眼中。
——而被腾蛇捉住,在众人面前羞辱之时,大约是他第一回,瞧见他脸上除了冷静,居然还会有其他神色。那一刻间他眼睛里波动的神情,令他终生难忘——原来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并非看破生死,亦一样也会有害怕的东西——便如一个坚硬的壳果,在外力的重击下,终于被击碎外壳,露出内里的核。
——而他从来视他的刚强如同敌手。也只有那一瞬间,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只是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犹未到及冠之龄的少年。
宿蛟站了起来,推开身边的琴。此时他不独手指在抖,连身躯也在不断的轻颤。他将手放在青莺肩上,深深的吸了口气,方才平缓了呼吸,脸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对那重新将墨鸦抱起在怀中的白衣少年,缓缓说道:“小白,你要记得——你今天欠我一个人情。”
白衣少年沉默了半晌,方道:“多谢。”
宿蛟笑了笑,说道:“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字,着实不易——古人都说一字值千金,我得你这两字,也足可抵得这一日之功了。”
原来,宿蛟所奏之曲,名唤魔音曲。本是一首杀人之曲。这首曲子,听在常人耳中,实与魔音无异。若是宿蛟催之对战向敌,便生扰乱对方心神之效。而听在受伤之人耳中,则是冰火两重天。
当年,影龙负伤败于雪鹰之手,性情大变,被下属分而击之。当影龙陷于钩鳄血豹等人之围攻时,便是宿蛟奏起焦尾,以琴声扰乱影龙心智,逆转其受伤经脉,最终置他于死地。琴,实在是宿蛟的一种武器,只是他从不轻易施展。——这些往事,除却血豹之外,玄武之人,却知之甚少。只因影龙一死,玄武便大换血,宿蛟身边,皆是新晋高手。是以苍狼等人,并不知这一曲琴中的奥秘。而腾蛇,钩鳄等人的逝去,与他并肩齐辈在影龙麾下之人,亦是寥寥可数了。
而今日宿蛟奏起焦尾,却将杀人之力,转化为救人之功。他的断脉截穴之法与魔音曲,皆是独门绝技,轻易从不施展。然而一日之间,竟连着用了两次,自是因为他心中对这两人,着实是重视之极。
此刻,他听得这冷漠孤傲,惜语如金的少年向自己道谢,心中颇感欣慰,便道:“他胸口的伤,仍然凝重,我玄武有许多灵药,一定能治好他。”
少年道:“不必,这个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宿蛟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要走了?”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他道:“是。”
宿蛟脸色忽的一变,说道:“若是我倾玄武之力阻你,你觉得后果会如何?”
少年缓缓吐出几个字:“玉石俱焚,两向皆灭。”
宿蛟道:“你知道,仍不更改决定?”
少年道:“绝无更改。你要怎样,皆由得你。不过——”他唇边忽的露出一丝冷笑,眸色如刀:“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对吗?”
宿蛟久久凝视着他。两人之间,忽的剑拔弩张。
隔了良久,宿蛟才转身,面对夕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说道:“你说得对,我不会这样做。”
他想了又想,忽又道:“你一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过,你一定要记得,我今日为救你这位朋友,可谓耗尽心力。——你可千万不要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一连提醒了两次——明明捉拿墨鸦等人的,是他自己,用倒脉截穴之法伤墨鸦的,也是他自己,但是他向白衣少年讨要起人情来,却是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等理所当然的话来,亦是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脸皮之厚,实在也是常人难及。——不过,少年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他抱起墨鸦,口中应道:“勿需提醒,我会记得。”
宿蛟听得此言,眼中突然迸发出一阵光彩,他道:“——真的?”少年却颇感不耐,说道:“你好麻烦,要不要与你击掌为约?”
宿蛟长笑道:“不必,——难道我还信不过你?”他眸子凝望远方,说道:“此时斜阳芳草,远溪侵古道,正合与人同行,宜缓缓归之。——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少年这一回,转身瞟了他一眼,却甚么也没说。便在他抱起墨鸦,欲待离开之时,灵鹫忽的一跃而起,飞奔而来,说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