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靠在小屋门口的椅子上,脸朝内,玻璃书架上映着她哭花的脸。
门没有关,门口传来一抽一嗒的声响,母亲“休”地擤鼻,将纸折皱在手里,擦地一下,新的纸从盒里被抽出来。
当时还上小学的我跑过去要问她为什么哭,父亲却将我唤了回来:别去找她说话,就在这看你的书吧。
记忆中家里这般哭过的只有闯了祸被打的自己,我想不出母亲为何哭的如此伤心,但她应该不是闯了祸的。
后来父亲告诉我,是她的大哥去世了。
我明白“去世”是指生命离开了世间,但我依旧不懂,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哭。
母亲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一直生活在乡下的农村。据说他参过军打过仗,解放后回了老家继续种地,走出村子的娃子就这样又回到了起点。姥爷带着一家人进城谋生,母亲的大哥留在了村里,守着家里最初的田地。
儿时我去乡下大舅的院子里住过几日。
我睡得不好,土炕很硬,枕头里填充的不是荞麦皮而是植物的干枯茎杆,枕着的时候不会变形。蚊子很吵,叮的包比城里疼的多,又肿又痒,但那里的人好像没事,他们不觉得难受。
同龄的孩子告诉我田地另一头的井水又清又冽,很好喝,早饭后不久,我便跟着他们去尝那井水。
穿过的田地一片又一片,路过了长的比我还高的玉米地,路过了极目无边的水稻田,还有很多绿油油的不知名的田地。土路时高时低,时宽时窄,凉鞋底有些硬,脚不消磨出了泡。
到了那井的时候,日头已挂在头顶,明晃晃地像是在示威。我接过他们递来灌了井水的瓶子,仰头一口,却被涩到了舌头。
水清,却并不甜,混着些苦味,像是土地流出的汗。
我说,这是生水吧?他们回,这水生着也能喝,生着好喝。
我喝不惯这活生生的水,想起自然书上画着的一滴包含着无数虫虫的自来水的图,便再没了喝下去的勇气。解决了口干的渴劲,我倒了瓶里剩下的水来冲脚上的泡。
一会儿是要原路返回去的,还要再走那么久。这里的路都是直上直下的一条,如何去便如何回,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可选。
不几日,我生了眼疾,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肿的像个核桃,母亲怕了,带着我赶紧回了城。下了车便直奔医院,医生说是麦粒肿,没什么大事。
她叫母亲抬着我的头,用药水直冲向我那被扒着不能合上的眼睛。一瞬间清冽的水流过我的瞳孔,顺着脸颊流下落入接在下面的盆里,透过水看到的墙壁变的模糊,人脸、吊扇、墙壁都混在一起,像被搅乱的颜料。
本来有些惴惴的恐惧感,竟一下被这新奇的图像抹去,也不觉的害怕了。
水全褪去,脸上残着药液的气味,眼睛上留着冰凉的触觉,眼睛虽然还肿着,却不再那么难受。
想起被井水冰过的喉咙和脚。
此后,母亲再未带我去过乡下大舅的家,她自己也不曾独自回去过。
大舅妈打来电话通知母亲时,母亲正在洗衣服。她挂了电话,与父亲说了几句便折回去,默默把最后几件衣衫搓完,挂好,转身去了空着的小屋。
屋内传来低低的啜泣,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
对于“大舅”的去世,我其实并不怎么伤心,只是想到妈妈再也看不到自己大哥的时候,第一次对一个生命的消逝生出淡淡的无奈。毕竟,这是我幼小的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离开”的人。
几年后大舅一家卖了村里的田地,搬入了附近的县城。舅妈一家来市里更为方便,他们偶尔来家中做客,两家的情分也慢慢拾掇起来。只是我再没了能去那村子的机会,那些在生命里一晃而过的记忆成了我对大舅最后的印象。
成年后随朋友游玩过一些村落,有的坐落在海边,有的坐落在河畔,大家围坐在农家小院吃着烧烤喝着啤酒,门外依旧是搁脚的土路,身后依旧是大片的田地,但我却没有身处乡间的实感。
夜深十分,朋友聚在屋内打牌,我借着月光晃到门口闲坐,脑海里飘来的却是记忆里模糊的田地与烈日,以及流过身体的清冽井水。
我突然懂得了一点儿何为真正的“离开”。
大舅逝去的不止是生命,还有随着他生命一起的生活与记忆,他离开了这个世间,带走了母亲童年里名为兄长的身影,带走了我生命里名为乡村的感触。
如今,很多人都“离开”了我的生命,有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亦有身边陪伴多年的亲人。这世上可有多少未来得及珍惜的情谊,唯剩遗憾可留;又有多少想要想认真对待的人与事,迫于世俗而流于无奈。
当珍惜时且珍惜,可行动时尚行动,勿把情谊只作珍酿,待到开封时,早已错失了把酒的机会。
2017.08.26 土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