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我心目中的奢侈品是什么,回答一定是母爱。
母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更不是文学作品中所标榜的无限伟大,母爱亦需培养,这培养不是刻意而为、哗众取宠式的炫耀,而是一位母亲全心全意投入孩子的成长、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愫。时间、精力、耐心、爱心再辅以修养及育儿常识,这六样,顺序万不能动,一一排开,婴稚诱诲,龆龀蒙训,苦辛备至幻化为爱,确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特别是在多子女、多运动的年代。
母亲的爱是将父亲放在首位的。
父亲长于伪满洲国,很小的时候便给日本人做小孩子,这是天皇同化政策之一,接中国孩子到日本人家,学习、生活兼帮家务,父亲生得英俊,识人眼色、知人喜怒,很讨“家人”欢喜。日本战败后,老毛子进城,东北成为三不管地界,货币混乱,不论哪一种,到手里就贬值,关外的百姓开始学着土匪的样子,抢日本人的财物,有多没少地“抗日”,此时父亲已重返家中,必得抢点什么才算做回“中国人”。
年少的他不知如何下手,于是闯入昔日的“家”,张张慌慌,“欧卡桑”拉过父亲告诉他,千万别学外面人的样子,现在老毛子和日本人联手了,日本人送美女和财物给老毛子,寻求保护,很多抢匪都失踪了,知道为什么吗?埋在榻榻米下面了。
父亲犹豫了,看着榻榻米想吐,“欧卡桑”趁势塞给他一兜粉条,父亲“胜利”了,却不大舒服。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世锦赛还是亚运会、奥运会,只要日本人出场,父亲就很激动,红心旗升起的时候,父亲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站在电视机前高歌,天皇之高明、切入骨髓之奴化真是可怕,“政见”的不同让我与父亲产生了隔阂。
母亲爱父亲是天经地义,六十年代粮食是供给制的,山西人很聪明,发明了一种面食,叫包皮面。
包皮面是将红面、白面分别揉搓成团,然后红面在上,白面在下,或红面在里,白面在外,卷在一起擀开了,切丝、下锅、煮沸后食用。普通人家里做包皮面是厚厚的一层红面,透红见血似的一层白面,我们家做包皮面是爸爸的那份先煮,全白的,爸爸吃好之后,看剩多少,再包,如此一来,有时是厚厚一层白面,薄薄一层红面;有时是厚厚一层红面,薄薄一层白面,厨房的事,父亲从不过问,也不知期间隐情,一次谈及,他很惊诧:艳儿,怎么你吃过包皮面吗?颇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风范。
母亲第二爱大哥,大哥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在哈尔滨,父亲的条件非常好,住在松花江畔、斯大林公园旁、老毛子的别墅豪宅里,有车库,有舞厅,虽是两三家人同住,也够气派的了。带大哥时,母亲是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成长的喜悦。
母亲常说:二哥是给大哥做伴儿的,姐姐是给哥俩儿做伴儿的,我,又是给姐姐做伴儿的,地位之高下,可见一斑。
大哥最像父亲,聪明好学,四兄妹中,是唯一考入重点中学的,我不清楚大哥是什么时候喜欢作画的,不也清楚他是怎么拜师学艺的,只知道家里挂满大哥的画作:素描、国画、油画、水粉,样样皆通,大哥中学毕业被选招到师范院校专业学画,当时的面试制度非常严苛,主考问大哥:你愿意将一生奉献给祖国的教育事业吗?
大哥率真而激进,他不能保证终生不渝地持守一项工作,就回答说:不愿意。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驱逐了,弃身广阔天地,我们家的孩子个个不懂变通之术。
孤独!痛苦!无助!自杀,是大哥常有的念头。
母亲很担心,她太了解大哥了,他那么执拗骄傲,会很难熬的,姐姐两次被派去农场,探望大哥,每一次去,大哥都好高兴,妹妹来了,带着家人的关怀,他慢慢学会用酒精麻痹自己,同着父亲一样,看淡了人生,也轻视了生命。
母亲深爱的两个人,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撒手人寰,留下无法弥补的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