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熙熙攘攘,皆为白娟,江山四海为素霓,王侯士民也便是白鹄。若无墨者来点染,世间色彩该有多么单调。
——孟胜
一
明晃晃的阳光一如几千几万年前一般,照在行身上和照在他们先祖身上,二者想必是同样的感觉,温润无华,惬意无比。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踏得已经夯实无匹的黄泥小路泛起微微朦胧的黄烟,混合着路旁被阳光晒得不断蒸腾的青草味一股脑的往孟胜鼻子里钻。
孟胜站在队伍的前列,脚上一双黄色蒲草编成的草鞋早已经满是泥垢烟尘,灰扑扑的的蒲草还磨断了几根,孟胜知道自己带着一百八十二名弟子从魏国来到阳城君的封地一路上会有多么艰辛。身后的弟子们都是常年跟随着自己游走诸国,此刻并没有一人有所不继的样子。
孟胜抬头向前方探了探眼,隐约看见有绵延开去的一片青砖黄土城郭。跺了跺脚,将脚缝间和脚后跟里已经结成块的泥土震掉,往后招呼了一声,把快要到达的消息传递了下去,随即整个队伍便又加快了几分速度,脚步匆匆往前而去。
二
孟胜一直将墨翟当做自己的老师,虽然翟本人并没有承认,但是在当初那个时候,墨家刚刚成立,一切都是那么的艰难,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翟的弟子,翟是所有人的老师。虽然墨者中不乏有出身家境富裕者,可是所有人都对这个矮小黑瘦的老人有不可抹煞的敬意。
自己成为了墨家的第一代巨子,而常年跟随在老师身边的禽滑厘却对此不屑一顾,自己拿着那深邃得像幽潭颜色的巨子令,本该有肩负重任的使命感,却被禽滑厘一个不屑的眼神给摸去得无影无踪。
老师笑着对自己说:“墨家该有巨子,我已垂垂老矣,唯有你们才是墨者的薪火。天下墨者,见巨子令言必称巨子,所不违也。”
孟胜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前方不远已经列兵布旗出来迎接自己的阳城君,强迫自己将脑中纷杂的念头甩去。
阳城君受有楚君的封地,想来前段时间悼王薨毕,阳城君前往郢都归来才不久,如今却又远行,托孟胜守城。孟胜与阳城君亦师亦友,他对于墨者亦有所助,这情不得不帮。
想及如此,身后众人在阳城君军队的拥围下慢慢进入了城中。阳城君似乎是非常匆忙,席间过半,拿出一块随身佩戴的鹅黄色璜玉,拔出腰间小刀往上一撞,顿时那精致的雕虬璜玉便一分为二。
“持符为信,符合听之。”这是阳城君的原话,留下孤零零的孟胜在大殿中持酒觞低抿,硕大火烛明灭不定。
三
楚国许多地方处于水泽之中,即使是阳城,出了城外三十里,密林与水泽,以及无数的蚊虫水蛭,也让一路前来的墨者疲惫不堪。
望着早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厚雾气,身上残破的麻衣并不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冷气透过衣衫的破洞不断的进出,带走身体的热量,而孟胜挺拔的身躯却站着一动也不动。
从小在中原生长的他,即使后来跟随翟行走四方,但是对这荆舒之地的气候,却是如何也适应不了。但是墨者并没有资格去要去那么多,老师如今岁辰已经双八之数了,仍在孜孜不倦,自己身为巨子,又有何面目去要求更多。
自阳城君那日匆匆离开后已经半月时间,城中自有官员负责政务,孟胜带着一众墨者并没有过多的干预城中事务,不过每日在居所中相互学习辩驳,操习着简单的机关之术,不敢显露太多。
孟胜最近心志不太安宁,城中虽然平静但是却总有一股风雨欲来之感。孟胜站在木牖前,看着楼外的烟尘小道,有小市贩不断吆喝自己货物,亦有往来愚妇与士子经过。
看着不输于宋国新城的阳城,孟胜知道这是七年前吴起入楚之功。可是似乎听着老师前些年曾经说过此人贪而好色,但是其用兵却也是天下莫及。也不曾想到其政务民生也能操弄如此安平,非有虚名耳。
孟胜是一名纯正的墨者,有着墨者所该具有的优良品质,但也正是其用心唯真,翟也曾经摸着他的头说过:“这天下素墨杂糅,黑白流转,墨者需要继续走下去的不仅仅是一往无前的大无畏,不然就让墨家就此随河流走吧。”
孟胜每每想起那天老师的话,内心惶恐得无法自已,但是他却又无法明白老师担忧为何而来。他在离宋往阳城时,曾经往大河去过。大河水汹涌不可挡,偶有泥沙沉浮,却也转瞬不见。抛入一根鸿毛,却在翻卷中滔滔远去。“世人当如鸿毛何?”,孟胜想起老师的话,脚步踉跄几近摔倒。当今世三显学,墨法儒如大夜之星,莹莹莫可匹,老师的担忧从何而生?这是他每每暗问自己的,也是夜深人静他最煎熬的时刻,巨子令冰凉的触感让他内心也一片冰凉。
四
阳城城门紧闭,数丈高的黄土城墙上,孟胜看着城外一里驻扎的楚王军队,终于明白此前内心的不安从何而来。
身边站着城内的司徒与司空,望着不远方的军队,惶惶不安。孟胜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中半块残破的璜玉,一言不发。城内司马正清点集合着城内的兵士,一股萧瑟的味道席卷着行伍中。
半日后,城外大军逼城,面对着城墙上零散冒出几个人头的士兵,策马立于城门前的统军左尹左手搭在腰间铜剑上,腰身挺拔,运足劲道对着城上人等说道:“楚王有令,命讨不逆。阳城君与上郢射伤王尸,背臣忘礼,乃收其国,伐其民。”
城上的司空与司徒脸色皆是苍白一片,孟胜听见这个消息心头更是如长钟大鸣。想着半月前阳城君方从上郢回来,将自己等人唤来却又匆匆而去,孟胜心头了然一片。
看着身边慌乱的人群,孟胜悄悄的走出,来到城墙缺口处,双手搭在斑驳的土砖上,双目淡然地看着城下军队。
“我乃天下墨者巨子孟胜,今受阳城君所托,守城待归。墨者自有其义,阳城君与我分璜玉乃为令符,约符合听之。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
左尹仰着头,因为阳光的缘故眼睛稍稍眯了眯。听着孟胜掷地有声的话语,心头微微有些迟疑。
楚国本就远离中原故土,遥北数国向来以荆舒耻之。如今墨家同为显学,传遍天下,天下墨者也充斥各国,即便楚王面对墨家巨子,亦礼遇有加。先王惠王在位时,墨翟以一人之身,解带为城,以牒为械,谈笑间化解一国攻势,成全了墨翟的同时也让惠王成为诸王之间的笑果。
想着如今又是面对墨家墨者,左尹进退不得,楚王有令却不得不尊,但一众墨者却又不知如何处置。墨者守义,天下皆知。
无奈之下,左尹只得鸣金,全军后退三里,安营待令。
五
当夜,孟胜房内灯火彻夜未熄。打发走了仍然惶恐不已的司徒二人,孟胜右手摩挲着掌心的半块璜玉,顶着暗淡的灯火,久久未语。
翌日天明,阳城君带着此行前来的所有墨者共八十三人共同登上了城墙。
疾风吹得众人的抹布衣衫乱飞,但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静静的望着远方正缓缓而来的烟尘。
前一日正在迟疑的左尹率着大军停在城门半里外。稍后从军中跑出一匹独马,其上一人抽鞭驱马来到城下。
“左尹有令,此行乃持楚王令,伐叛逆,驱不善,师出有大名。今闻墨家巨子率诸墨者于此,不欲乱兵戈与旁,墨家巨子且速速退去,否则一律按叛臣所置。”说完话的兵卒又驾着马一溜烟的跑进了军中。
城上墨者众人在此时起了骚动,嗡嗡的谈论声开始弥漫开来。
孟胜身边站着自己的弟子徐弱。徐弱对着自己老师一拜,抬头说道:“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
孟胜看着面前的弟子,即使衣衫褴褛破烂,脚掌被泥土豁出一条条裂痕,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孟胜知道他不是害怕,墨家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看着他,他又想起了他的另一个同门,徐弱像极了他。也许他才应该是徐弱的老师。孟胜心头突然恍惚了起来。
孟胜伸出手,探着从东面刚刚射过来的太阳。手中的璜玉在阳光下并不太通透,断裂出有如枝叶般散开的细纹。孟胜过了良久,转过头来,对着徐弱说道:“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
田襄子是自己的同门,也是适合自己眼前这个弟子的老师。他们这种人也许才是适合把墨者带领下去的人。
孟胜又想起了自己老师的话,墨者需要继续走下去的不仅仅是一往无前的大无畏......自己如今只剩下一股大无畏了,只是可惜无法再见到老师了。
“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
随着话音落下,孟胜便看见自己的这位弟子缓缓对自己一拜,起身后毅然以头抢墙,随着一抹血痕,身子也瘫软下去。
孟胜身形似乎佝偻了几分,而一种墨者也都安静了下来。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带上你们的师兄,老师和你们一起走吧。”说完他便缓缓转身,沿着攀上城墙的土梯,一步一步的迈下。声音喑哑,但是充满了坚定。身后众人微微俯身一拜,道了声“喏”,两人抬起徐弱的尸首,同是坚定的跟上前去。
六
紧闭的城门终于被放下,步履葛巾的一众墨者缓缓踱步而出,走在前面的是孟胜。
无视了前方开始警戒起来的楚军。孟胜在城门口跪坐了下来,面对着前方的铠甲兵戈,他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黝黑的令牌。
令牌古朴深幽,那是巨子令。
孟胜让身旁二人接过巨子令,赶往宋国致令于田襄子。
二人长拜一番后,接过巨子令,对着楚军来路的方向一往无前的走去。
楚军一阵骚动,但左尹很快便制止了骚乱,放二人过去。其实他更希望看见的是孟胜带着一众门人尽数离去,但是看着前方围拢着孟胜,席地跪坐的一众墨者,他张开口,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开口下令:“全军前行,若有阻挡,杀。”
孟胜看着前方倒下的弟子,鲜血从他们身躯中喷涌而出,溅了旁人,也溅在楚军的戈戟上。灰绿色的青铜兵器被鲜血染得发黑,听着身旁弟子的呻吟声,随着眼前最后那位左尹铁剑挥舞过的场景,孟胜眼前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是墨吗?老师?”
护送巨子令前往田襄子处的二人,行走半月,终于在宋国见到了田襄子。见田襄子接过巨子令后,二人又匆匆拜别欲返阳城。
田襄子拦下二人,“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当听。”
二人未听,仍返荆地阳城。期月已过,二人相顾无言,死孟胜于荆门,自此。孟胜共墨者八十有三,皆亡于阳城。
六年后,翟亡。墨者三分,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后历秦汉,不能时于世,再经汉末、永嘉之乱,墨者再不显于世。大河水亦滔滔,席卷无数。
(大型古风音乐剧《诸子百家》,是让我写这篇的初衷。很喜欢这仿佛史诗般的古风歌,也曾一字一字将台词抄下。剧中第二段采用骑士王的荣耀插曲,虽然会浮现saber的形象,但是吾恩大大很好把我扭过来了。“且听风吟,乱世墨者心。烽烟,兵戈四起,道机关算尽。布履葛巾,但为天下兴。君非君,民非民,诚为信,死生轻,河山焕然春满十里亭”因为好奇所以了解墨家,知道越多越是莫名敬佩,后来人视古,不必苛责。因为最后一句,历史苍茫感油然而生,感动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