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径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岩石之后,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窸窣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颇为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现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趁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现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可真害怕。”干光豪道:“那倒不用担心。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门有难,趁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剑光有时又红又绿,现出彩色,那自是仙人使剑了。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什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没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呆呆地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问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要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就亲眼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也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倘若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王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王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没命价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大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地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当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王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国,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他几十条人命?”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未敢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看时,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身之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只觉屁股撞上古松处一阵阵剧烈疼痛。向下望去,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地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酱,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联宗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一样。”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但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棘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已无凶险。
耳听得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迟疑,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个皎洁明净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地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株‘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滑下来的山坡稍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自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无武功,倒也没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的,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我段誉当真不孝之极了。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稍抑,但浑身筋骨酸痛,臀部尤其痛得厉害,躺在草地上休憩少时,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现。”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地沿湖寻去。一路上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到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块岩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没一个。
他口中曲声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自也活不成。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一起双双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的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哪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大理”两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倘若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遣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梦。揉了揉眼睛,伸手摸时,一对花鞋好端端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大理”两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郁郁而终,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词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词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哪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色彩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理”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个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没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那干光豪说玉壁上偶有彩色剑光,便是此故了。”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没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也决计不会发现。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彩光由无而显,顷刻间便即隐没,此所谓‘无常’。”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做宝贝,可是便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肚子饿了,便以酸涩的青果为食,算来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没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刚好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点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的,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心知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没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曾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然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碰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儿,门内没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钢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睁大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推开了门,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的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深入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回过身来,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怜。此情此景,当真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动念:“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什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隙。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仪态万方,却似乎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破旧的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哪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喜悦无限,又似有所盼望期待。瞧她容貌约莫十八九岁,眉梢眼角,颇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妩媚可亲,上唇处有一点细细黑痣,更增淡雅。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有姊姊芳名。”
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现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无涯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无涯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无涯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当真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触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地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什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内层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毕恭毕敬地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疲累酸疼,心中越感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加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教导:‘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