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考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干过木匠活了,十二岁的时候,家里送他去学手艺,这已是相当不错了,当时已经没有学校,所有的孩子都是跟在爹娘屁股后面下地。
国家一直在鼓励农业生产,他娘一个农家出身的妇女却固执的认为地里的活儿干得再好也不叫出息,于是得空拉着他往三爷家跑,三爷当年是知识分子,只是那时知识分子活着实在不容易。
亲戚之间来往勤些不算什么,于是他也认了不少字,白天下地的时候他赖时间倒罢了,晚上他娘总是省着灯给他用,写不好就得挨揍,写完后再烧了,他娘在火光中倏忽明亮又湮灭在昏暗中的脸十分深刻的刻在他回忆里。
从小到大,有大家学习的机会他得去,没有学习的机会他娘想法儿让他学。
十二岁某天云城娘手中的锄头一放,“不行,我儿子可不能跟他爹一样一辈子杵在地里”
被媳妇鄙视了的男人毫不在意的呵呵一笑,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在这个经历过兵荒马乱,安定不久的国家里,养尊处优根本是个不必要存在的词语,夕阳将这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脸上沟壑照出沧桑的岁月痕迹。
陆秀秀也就是云城的娘说了那话不久之后,就将云城送去学木匠活,很远,村子里的木匠也有好手艺,云城去跟的那家手艺却是一般,但那匠人识字,姓姚,陆秀秀找了很久,找了机会和村子里的木匠吵了一架,将云城送到姚师傅那里去了。
人情世故就是这样,村子里的木匠手艺好离家近,平白无故的舍近求远,是要落人闲话的。
再乱了几年,高考制度恢复了,很多年轻人开始念书上进,陆秀秀虽然只是个农家妇女,在念书识字这件事上还是很有远见。
再这第一批考上学的人中,云城的年龄算的上小,但村子里跟他一般大的人都结婚了,甚至几个都有孩子了。
从考上的那一年开始,他再也没动过工具。
村子里这几日里来看他的人很多,都说他一直在外面读大学了实在是有出息,当然,来说媒的也有不少。他爹娘这几日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就没下去过,家里的椅子也坏了几把,再翻出以前的工具,发现刨刀已经坏了,刀刃已是锈迹斑斑。
等家里平静下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云城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跟他娘说了声,提了些东西就去了三爷家。
三爷倒是精神矍铄,时局稳定了之后,三爷不用再活的小心翼翼,倒是比以前精神。
他陪着坐了一会儿,三爷算是他的启蒙老师,虽然那时他娘的目的三爷很清楚,却看破不说破。
夏日的晚阳也比别的季节来的热烈,云城眼里的三爷须发包括整个人都镀了一层金。
回来的路上,云城忽然想起家里坏了的椅子,就想去旁边借把刨刀,入眼的却是一间茅屋。
这是一间很旧的房子,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用青砖盖起了房子,而这间房子依旧是砖块土泥茅草垒起来的。
以前发生的事太多,很多事云城早已记不起来,看着这件茅屋,脑中却浮现出一些破碎的记忆。
他曾因这件屋子挨过打,那是他为数不多挨打的次数之一,别家的孩子都是爹娘揍着长大,他娘从舍不得打他,也不许他爹打。
鬼使神差的,云城推门走了进去。
这一碰门,便占了许多尘土,院子里的草已然有半人高,夕阳比刚才还要灿烂些,却减少不了一丝森然冷气。
云城往前迈了两步,记忆骤然清晰了起来,像是触发两人一个开关,当年,就是他进了这里,纵然总有人说他寡言老成,但当年他还是个孩子,总免不了好奇心。
那时他追着他的黑猫跑了进来。
那是个跟村子里的男人哪里都不一样的男人,哪里不一样呢?当时他说不上来,现在知道了,那个男人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眉目满是坚毅,跟整个村子格格不入。
看他进来,男人有一瞬间怔愣,正在打水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的猫跑进来了。”
男人闻言便不再看他,顾自忙着,他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也不知道该不该走。
站了一会儿,男人又抬头看他,
“你不找吗?”
他才在院子里张望起来,当年村里所有人家都是这般垒砌的,他在柴垛了找到猫,那猫却在眼皮子底下窜进了房间,他抬眼看那男人,正巧对方也在看他。
“进去找吧”
云城推开房间门,木门‘吱呀’一声告诉来人它已经多年未被推开过,霞光下能看到眼前飞舞的灰尘。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高桌,不是吃饭的那种,上面放着一张黑白相,跟印象里的男人合为一体,相貌硬挺,眉目坚毅,隆起的眉头似乎从来没有松开过。
当年也是这样一幅场景,只是当时的黑白照上分明是一个女人,云城已经记不起那女人的面容,依稀记得很美,比村子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
在这样桌子底下,云城抱起了他的猫,男人也进来了,定眼看了他几眼,又看了看相片中的女人。
“你叫什么?”
“陆云城。”
男人从不远处的炕头抓了一把糖递给他。
“拿着。”
那炕上如今已满是灰了,当年被子鲜艳的缎面满是一层厚厚的灰。
云城此刻没有一丝害怕,他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反应到:这里应该有刨刀吧,就算钝了,回家磨磨不就行了。
炕头有个小柜子,是锁着的,也是奇怪竟然没有人来偷什么的,云城废了些劲儿弄开,一股陈年累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面是女人的衣服,是几件料子很好的旗袍,还有个盒子,里面装的纸已然泛黄。
云城拿出一沓瞧了瞧,字迹清秀工整,一看就是女人的。
【昭和,你还好吗?
今日,是平安的百岁纪念日,他长开了些,不似刚生出来那般皱巴巴的,当时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后来珍嫂子告诉我,刚生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往后就长开了。
果然平安越来越白嫩了,不知是不是我总是想你的原因,近日里我看平安眉目间愈发有你的影子了…………昭和,你何时回来。】
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似是被翻阅了好多遍。
云城又拿出一封,也是很多字和泛黄的纸被时间风干晕染成一个颜色,只能看清部分
【她说看了你的照片,倒觉得平安长的更像我,……与你很般配……昭和,你何时回来。】
【虽然如今不能寄给你,但他年归来,一封封翻阅,也能知道平安是怎么一天天长大的……昭和,你何时回来】
云城看了几封,已是明白了几分,不过是那个时候,女人在家中等候外出的丈夫,虽然是平常事,但女人的深情展露无遗。
云城看了看黑白相片中的男人,想必他回来时,妻儿都已不在了吧,记忆里那个男人总是沉默着干活,要么就是待在家里,也不与人来往。
正收回视线,又扫到男人给他取糖的地方,细看一眼,灰尘竟显出一个轮廓,云城走过去拿出来,是个本子,打开看已被撕了很多页,扉页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名字——叶昭和,再翻看什么也没有,云城捏着一角抖了抖灰尘准备放回去,却看见一个纸片样的东西掉了下去。
云城捡起来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心如擂鼓一般骤然快跳了起来,耳边竟起了轰鸣声,这照片中是一张女人的脸,却让他分外熟悉。
云城反应过来时已经跑了出来,手中还捏着一沓信和一张照片,他站在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却发现他竟有些陌生。
他走到一条河边,定了定心神,看了眼水中倒影的人,虽然光线很暗,但那是他天天都会看一遍的脸,与照片中的女人,竟有几分相似。
云城在河边坐了很久,脑中浮现最多的,是他娘的脸。
小时候,别家的孩子都帮爹娘干活了,他娘还不许他碰,每日里拼命干活,就为他能吃上鸡蛋,为他识字绞尽脑汁,为他和别人吵架,如果不是亲生的,怎么会付出的这样彻底。
他曾亲吻她的脸,对她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就看她第二天肿了眼睛还兴高采烈的出门去。
大概吧,是他想多了,这世上长得像的人何其多。何况,时间也对不上,除非……不可能,云城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莫非他爹和信中的女人?
绝对不可能。这要是真的,他娘撕了他的心都有了,那里会这样费心的养大他。
回到家时有些晚了,家里的门还开着,门口只看到一片黑漆漆中有火星燃着,连带着烟味。
“爹?”
男人清了清烟嗓,传来一阵敲打——是他用烟杆敲石墩的声音。
“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娘一直念叨,再不回来就要去找你了。”
火星一路向上,是男人站了起来,外人都说他爹怕老婆没骨气,只有他知道,这个男人是疼老婆疼骨子里,疼到没原则。
“走,吃饭。”
云城知道,他娘陆秀秀很多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是因为有这个男人撑着。他见过他爹揍人,利落的不像家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云城先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他带回来的皮箱里,刚走出来就看到陆秀秀的影子。
“儿子,干嘛呢,回来这么晚不饿啊,还是在你三爷家吃了?”
云城搭上她的手。
“没,回来挺早的,和人在路上说了会儿话。”
一连几日,云城都没睡好,一直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云城又去了三爷,寒暄一番之后。
“啊?那个男人啊,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是那天回去看见那屋子了,想起我娘小时候有天知道我那段时间总跑去那家,还揍了我一顿。”
三爷盯着他看了几眼,云城一脸自然。
“那个男人啊,就是有此你在姚木匠那里待了近半年,那段时间没的。”
云城心里却知道不对,待半年没什么,他时常带在师傅那里,有时一月,三月也是有的,如今三爷都八十多了,竟能将时间对的这么准确,已然不对劲儿了。
他笑“说起那次,我那时待一个月我娘都忍不住来看我,那次我待了半年她都没来,我还以为家里不要我了。”
“哎,这是什么话,你娘能不要你,十里八村谁不知道……”
虽然三爷说的没什么问题,但云城越来越能感受他的不自然,三爷已经不笑了,再他准备起身的前一秒,云城挡在他面前。
“三爷,我没什么想法的,如今那家子也没人了,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知道我娘对我多好,我没什么想法,只是想知道……难道真的是我爹和那个女人……。”
三爷没想到他竟能扯到那里。
“混小子,想什么呢,仔细你爹揍你,你当你爹脾气多好呢,再说了,你家和那家子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云城拿出了照片。
三爷愣住了,半响才说“这……这不过是长得像……长得像而已”许是觉得这话连自己都应付不过去,又问“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个?……那个给你的?”话语间已然有了怒气,声调也拔高了几分。
“我自己找的。”
三爷身子摇了摇“你自己找的?……你进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的了,路过的时候,就进去了。”云城留了半分话。
三爷对着小桌怔愣了半天,忽然长叹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转过来看他,问道“小子,我问你,你娘对你好不好?”
“好。”云城点头。
“你知道就好,如今我还是不能说,我只能给你说,你爹娘都没有对不起你,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当年的事,在场的人都是发过誓的,谁都不能往外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回家奉养你爹娘去。”
“可是……”
“回去吧!”三爷摆摆手,已然是不想多说了。
二
云城走后,老人很久都没有动,茶叶在一番浮沉之后终究落到了杯底,热气已经不再氤氲,三爷轻抿了一口,又涩又苦。
当时房间里没有几个人,是阿珍发现的,她念邻居孤儿寡母可怜,经常过去帮忙,这次去时,人已经凉了。
那女人是这两年来的,来时是两个人,不久后男人就走了,身着军装,气宇轩昂。
这是个活的很仔细的女人,在如今的世道里算的上精致,只是命太苦了,等不来要等的人。
在场的人家里都有孩子,只有秀秀,他两口结婚五六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看过医生也不见动静。
他提议秀秀不如收养了这孩子,也是防老。
几个人都附和说好。
秀秀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他们都以为这事儿不成了,也是,孩子当然是亲生的好,刚要另寻他法,就看秀秀提着刀进来,一把砍在桌子上。
“这孩子我养可以,只是养了就是我的儿子,我不管老了他养不养我,他只能有我一个妈,你们想当好人,那就当到底,这事儿不能多一个人知道,谁说了,我就把他家的崽子宰了,成,你们就发誓,不成,就算了。”
于是村子里都以为母子俱亡,那个快一岁的孩子被秀秀抱走了。
于是秀秀被查出怀孕,为了孩子,两人豁出去了大医院,直到一年半后孩子平安出生并且被养的很好两人才回来。
那孩子叫陆云城,秀秀的丈夫是上门女婿,所以孩子跟秀秀姓。
秀秀把孩子疼到天上去。
直到那个男人穿着军装回来。
那男人抱着墓碑哭的声嘶力竭,所有的骄傲都碾作尘土。
秀秀也哭,跑来找他“三叔,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但我不能把孩子给他,他回来的太晚了,他怎么不早两年回来,那孩子如今就是我的命,他早回来我就还给他了,是我对不起他,我不能把孩子给他呀……”
他抱着秀秀“不给他,不给他,那时你的孩子,那是我们陆家的孩子。”
后来男人也不行了,听说是旧伤复发,加上没有活下去的劲儿了,他不想活着了。
一个人要是不想活着,神仙也救不了。
那男人太可怜,秀秀本想在最后告诉那个男人,被他阻止了,说他自私也好,无情也罢,那孩子叫他一声‘三爷’就是他陆家的人了。
秀秀将他们葬在一起,发誓会将孩子好好养大,等将来到了地下,再给他们赔罪。
他站在秀秀身后,看了云九一眼,秀秀这一生好歹嫁了个好男人,宠她爱她由着她,就算这个男人土匪出身,谁知道呢。
他看着秀秀跪下来磕头,心想,他必是要比秀秀早走的,这罪,就由他来赔吧。
三
云城准备走了,他准备将父母一起接走,他在那边已经稳定了,本来这次回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去了远处的墓前跪下,手里是厚厚的冥纸,一个一个的接着磕头,把这些年缺的都补上。
“你们不要怪她,她将我养的很好。”
云城想起幼年时见过的那个男人,那次之后,他就经常去找他。
男人会对他笑,会给他用草编蚂蚱,会抓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会留好吃的给他,会对他说
“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应该比你大一点吧。”
他抬头看他,那时不懂,却也知道他在伤心,便叫了一声
“爸爸”
就看见男人所有的坚毅都随着眼泪溃不成军。
“爸爸,我是叫过你的。”云城笑,彼时雷雨刚过,天地一片清爽,风里带着夏花独有的味道。
云城擦掉眼角的一点湿润,
“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不过不能让她知道,我不想她不开心”
“爸,妈,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再做一家人吧。”
他又回去了那间茅屋,一点一点,将里面收拾好,带走了几样东西,他请人注意打扫着院子里,不要让长草,至于屋子里,就不必动了,云城不知道能保存多久,留一天是一天吧。
这世上的事,只要发生过,就会留有痕迹,只要存了想知道的心,就一定有办法知道,比如那个信中的‘珍嫂子’。
就像那个年代的爱情。
爱你到最后一秒,连生命都在岁月里风干,每一次呼吸都在说,你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