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已经死了。我站在那座矮矮的坟前，默默为她流着眼泪，在这寒冷的冬季里，招魂幡在枯草中簌簌的摆动。周围一片肃杀。
每个人都说她是自杀的，她的妈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小柔这孩子，心眼太小了，怎么能忍心扔下我们两口子，自己就走了呢。”小柔妈妈流着眼泪的，抽泣着说完这句话，然后又开始放声大哭。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知道，小柔从来都是个乐观的姑娘，也不是狠心不管父母的人。只是她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什么上天要给她这多的磨难和不公呢？现在，她走了，给了自己最彻底的解脱。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她只是一朵静静绽放的花儿。
我是在上班的第一天认识小柔的，那时候的她总是在笑，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一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是在雪地上飞舞的小鸟。一看到我，她就拉着我的手，给我介绍单位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人都特别好”她愉快的说着，打量了我一会儿后，又说：“姑娘真漂亮，有机会给你介绍个好对象。”我羞涩的点了点头。
那时候小柔已经有对象了，只是她从来没有说起过，等我们都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要订婚了。
订婚那天，我分明看到一个总是在大吼大叫的瘦高个挽起了小柔的手。小柔看见我，讪讪的笑了。听旁边桌子上的人说，小柔是看上人家的钱了。
小柔家里很穷，这我是知道的。但她从不显得寒酸，衣服虽然总是那几件，但总是干净利落，若谁家有个为难事需要钱，她也会毫不含糊的给上一些。她对自己的委屈节俭和对别人的热情大方，让我莫名心疼这个姑娘。
现在她嫁了个有钱人，至少日子会好过一些吧？
婚后第二天，小柔眼睛红红的来上班了。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女孩，于是我便问她怎么了。她说，吃饭的时候因为碗里剩下了两三粒米，被公公骂了。然后她说了句就两三粒米而已，没想到她的丈夫暴跳如雷起来，一边吼着“没有家教！”一边把碗摔了。
“他们才没有家教呢！他们有病！”我生气地说。
“是我的错，我不该剩米的，他们也不是坏人，是我太不懂事了。”小柔擦了擦眼睛轻轻地说道。
既然小柔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家里的事情，外人还是少评议为好。
可是后来，小柔竟然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了，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大约过了一年多吧，我带小柔出去吃饭。小柔突然哭了出来，吓得我赶紧问她怎么了。
她说：“他们说我生不出孩子了。我是个废物。”
我问她：“是医生说的吗？”
“不是的，是他们，我老公他们一家人。”
“都没有去医院检查，凭什么这么说你？也可能是男的有问题啊！”
小柔不说话，只是呜呜的哭。我恨这家人的无理取闹，也恨小柔的软弱。我想劝她要不行就赶紧离婚，可是我死活说不出来这句话，才结婚一年，两口子闹矛盾太正常不过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吧。于是我转移话题，让小柔暂时忘了这件事，好好地先吃一顿饭。
吃过饭，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竟然遇到了小柔的婆婆，那是一个长着窄窄的脸，尖鼻子的女人。她一看见我就跟我打招呼:“你是小柔的同事吧？”我点点头，然后她神秘地靠近我，悄悄的跟我说:“小柔这个女人不是啥好东西，你有没有看见她跟别的男人一起过？”“没有！”我重重地告诉她。“哼”这个老女人冷笑了一声，然后盯着我说:“她藏着呢，我看你是个好姑娘，以后离她远点”说完鬼魅一般的走了。
“老妖婆”我心里骂着，我是不会相信小柔是那种人的。反而我倒希望小柔是那种人，那样更加洒脱，更加自我，更加蔑视这家仗势欺人的人。
接下来就发生了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幕，我想都不敢想的一幕竟然就这样在我眼前发生了。
那天，我刚走在上班的路上，突然看见小柔疯一样的跑出来了，紧接着她的丈夫追着跑了过去，然后是小柔的婆婆大跨步地往前赶。
我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远远地就看见那个瘦高的男人一脚飞踹过去，把小柔踹倒在路边的一个坭坑里。“不许打人！”我一边叫着一边往前跑。那个男人又拽起小柔，照着脸上狠狠扇了不知多少下，接着又一把推倒在地，狠命地用脚踩。
这时候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在外围又推又喊，可是根本没人理我。我听见小柔婆婆在扯着嗓子喊:“往死里打！往死里打！咱家有的是钱，打死再给你娶一个好的！”“我听见有男人和你说话了！还想不认账？”“生不出孩子还勾引男人！”
“你们都是畜生！”我一边哭一边喊着，有几个人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了，他们窃窃私语:“听说是偷汉子被抓了。”
我知道小柔是被莫须有的罪名陷害了，我看不见人群里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想到，那个柔弱的女子正在被一个禽兽撕打着，发泄着，辱骂着。而这群看客正在玩味般的观赏，满足着自己的窥私欲。
“我报警了！你们赶紧滚！”我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人群渐渐开始散开了，我看见小柔的衣服已经被撕烂了，她躺在泥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裹着污泥的头发散在地上，身体还在颤抖着。那个瘦男人又不解恨似的往她身上踢了两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小柔的婆婆见没有了阵势，往前啐了两口，迈着小碎步也走了。
我赶上前去，抱起小柔。她的眼睛紧闭着，身体还是一直在抖，嘴里还模糊的说着:“没有，没有……”。我哭着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到医院里没多久，小柔的父母也赶来了。小柔妈妈刚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让我们丢大人啦！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你怎么能就做出这种事呢！”说着眼泪也流出来了。
我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小柔，瞪着大大的眼睛，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沙哑的说:“没有，我没有……”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供你吃供你穿，到头你给我弄出这么个事。人家不打你打谁啊？”小柔妈妈捶胸顿足地哭着，抹着眼泪说:“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我惊诧小柔妈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连她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只相信了那么捕风捉影的几句流言，没有询问孩子的伤情，却只想着自己的颜面。
我忙止住她继续说下去，“阿姨，你先别难过，小柔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人家怎么不冤枉别人偏偏冤枉她啊？”小柔妈妈又生气又伤心的说，“等小柔恢复好了，你好好劝劝她，让她给家里赔礼道歉，说不定人家还能原谅……”
“我知道了，您要是还有事就先回吧，小柔这边我能照顾得了。”我只想赶紧把她催走。
小柔妈妈又自顾自哭了一会儿，扶着老伴儿走了，走之前还嘱咐我:“等小柔好了，千万要多劝劝啊！我这老脸……”
这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我还能怎么帮小柔呢？眼看着她痊愈又眼看着她又进了狼窝吗？可是，小柔这么柔弱听话的孩子，肯定会按她妈妈说的去做的。这可不行！我决心说服小柔一定要离婚！
两周之后，小柔已经能坐起来正常吃饭说话了。她告诉我，因为老是怀不上孩子，家里人就各种刁难她，不管做的对不对，总是骂她，甚至有几次还动手打了她。而她害怕这些被父母知道后会伤心难过，就一直没说。有天晚上，她听见婆婆对她丈夫说，不能生的女人就是废物，实在不行就丢了不要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被逐出家门的方式竟然是这样。
听完小柔的话，我更加认定那群人是多么的禽兽不如了。我对小柔说:“离婚吧，一定要离婚，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做出什么非人的事来”。可是小柔却犹豫了。
小柔说:“我也想离婚，可是我妈妈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再操心了。我能进这家人的门，妈妈托了好多人，不知道跑了多少腿，费了多少劲。你也知道，我家里没钱，妈妈也想让我快点过上好日子，我也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没钱真的太苦了。”小柔的眼圈又红了。
“可是他们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啊！他们这样对待你，欺负你，你受的伤和痛，难道你妈妈不会难过吗？”说到这里我有点心虚了，小柔妈妈爱自己的孩子吗？当然是爱的，可是她的爱总让我感到不适，像一种甘甜的毒液。
小柔沉默的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真是太没用了，我总是让妈妈操心，总是让妈妈难过。”
“没有啊，你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再重新找个好人家吧，你妈妈一定也会跟着享福的。”我的话刚落地，小柔的妈妈进来了。
“小柔，你现在能下地了吧，趁着现在还没有好利索，赶紧去婆家给人家好好道个歉吧，看人家能可怜可怜原谅咱吗，我给人家说没用，人家不听我的。你看你做出这种事情，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呢。”小柔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没想到小柔出奇的冷静，她淡淡地说:“我要离婚。”
听到这句话，我真心替小柔高兴。正当我要附和几句时，小柔的妈妈又哭开了。
“小柔，你怎么这么蠢呢？我真是白养你二十几年了，你好不容易嫁出去了，说离婚就离婚吗？你看看你现在多大了，离了婚还有人要吗？听妈的话，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别让妈操心了，妈年纪大了，真的经不起折腾了，你要是能……那妈也……。”小柔妈妈越说越伤心，最后说的也含糊不清了。
小柔看着她妈妈好一会儿，然后带着哭腔说:“妈，我明白了，你别操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回去吧，女儿再怎么也不会为难您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心凉了，小柔又要去那个魔窟了。而小柔妈妈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懂事就好，懂事就好。”
在小柔妈妈走了之后，我正想再劝劝小柔别回那个地方去。小柔先开口了:“能陪我去做个检查吗？”“可以啊，什么检查呢？”小柔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孩子。”
检查出来了，小柔的身体一切正常，她确确实实可以生孩子。小柔看见报告书笑了，她说:“那么，这就不是我的错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小柔的笑了，雪白的脸上是扇着翅膀的鸟儿在飞翔。
小柔开始收拾自己，她像往常一样把头发拢成一束垂在身后，然后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她没有化妆，但是已经让我看到了那个还没有结婚的她，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拉着我的手的她。
那天她的气色格外好，说话的声音都是轻盈的。她穿好鞋，准备出去了。
我拉住她，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因为我知道她要听妈妈的话去婆家道歉去了，小柔就是这样的人，总是那么听话，总是那么替他人操心。我想在路上再劝劝她。
小柔说:“不用了，我要一人去，你不要跟着来，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谢谢你一直帮助我照顾我，现在我想一个人去解决这件事，这次你要相信我，我能解决好。”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决，让我不再好说什么。
接下来，她去了哪里呢？没有人知道，但是却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在那条奔腾不息，充满活力的河里，一条生命消失了。
我站在这座矮矮的坟前，看着纸幡飘动。一股莫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小柔是自杀的吗？不，这是一场谋杀，是一场每个人都参与了的谋杀。
天空开始飘雪了，很快又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让我想起了那个笑着的女孩。
愿你来世只是一朵静静绽放的花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