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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似无梦的睡眠后，醒来已经是次日上午九点多。藏区天亮的时间偏晚，要不然，睡到这时段就不太好意思了。藏族阿姨给我和小孩准备了热水，待我们洗漱完，又端来了酥油茶和几碗白色粉面状的食物，招呼我说，来吃早饭，糌粑。
糌粑？那会儿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食物，甚至这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只是听着名字有莫名的好奇，想尝尝看。
仿照他们的吃法，将酥油茶倒到碗里的粉面上，然后用手指搅拌匀尽，再捏成团就可以直接吃了。第一口吃下去，有淡淡的青稞香味，但混合了甜、咸的味道，再加上干而糙的口感，还真有点难以下咽。
西桑大叔说，要是吃不惯糌粑，我给你拿泡面。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吃这个。随即，西桑大叔往我的碗里加了不少白糖，让我再倒点酥油茶搅拌。就着几杯酥油茶，我一小口又一小口地终于把一大碗糌粑吃完了。
收拾好行李后，我拿钱出来支付零食和早餐的费用，西桑大叔推着让我收回去，说，那些都是请你吃的，不要钱。随后，西桑大叔把我送到了路边，道别说一路平安。
心里很温暖，浑身也有劲儿，此时的天气也格外明媚，徒步正好。于是，在拉藏乡出口位置的路桥上，看了一会儿从河谷草地蜿蜒而来的河流，还有远山相接的蓝天白云，便直接沿着G219国道往阿里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沿途几乎没有车辆经过，我也不再担心和焦虑，而遇到了河滩放牧的藏民，隔老远还喊着打个招呼，然后在牛羊的叫声中轻松前行。
也许，这是独自旅行最好的状态。
路边的里程碑数字递减到1754时，我已经徒步了六公里。终于还是累了，于是，我开始在里程碑旁边搭车。约莫等了二十分钟，一辆装了很多工程材料的皮卡车飞速驶过来，然后在身边停下了。一看，这车主是汉族人的面孔，副驾驶还坐着一个女生，看装束也是独行的背包客，再一问，他正好要运材料到仲巴县做太阳能工程项目。
招呼我上车后，车主蒋大哥说，后排堆了很多杂物，你将就着坐下。起初我还觉得无所谓，好不容易有车搭上已经很不错了，但诚实的身体渐渐地传递着信息，挤在各种材料杂物中，没办法伸展动几下，也很难看到窗外广阔天地的美景，确实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渐渐的，路边河谷的草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爬坡路面，还有路外苍茫的山川原野。按地图资料来看，我们要翻越的是海拔4920米的突击拉山口。过了垭口便开始下坡，二十来分钟后经过老仲巴集镇，再前行十多分钟，岔路口的一个大加油站就近在眼前了。
在杂物堆里持续煎熬了近一个小时，蒋大哥一停车加油，我就赶忙下来舒缓下筋骨。而午后的仲巴加油站岔路口，大半个天空都被一层层云朵遮蔽，生出了高原浸透着凉意的大风，倒是让挣脱了束缚的身体陡增了自由的味道，更多了一份惬意和舒服。
岔路口向右拐是通往仲巴县城的路，一座汉藏文写着“仲巴人民欢迎您”的藏式风格牌楼立在路口，直行就是前往阿里的G219国道。我想继续前行，便没有考虑去仲巴县城。道谢分别时，蒋大哥在记事本签下了名字“蒋建国”。
站在岔路口往阿里方向的国道旁搭车，等待的时光被猎猎的高原大风拉得越来越悠长，从眼底辽阔的黄绿色草原望向远方，连绵至天边的群山裸露着几无生机的黄褐色，被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里透射出了一片片的光亮。而随着一块块云朵随风而动的漂浮，山峦间投射的云影也游走出了千奇百怪的形状。
风吹草原不见牛羊的荒原，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一刻，立于天地间的我，离云朵很近，离自己的心也很近。
好不容易，有辆皮卡车开过来了，也停下来了，我欣喜地问能否搭一程，哪知道藏族师傅说他要去附近的乡里，前边不远处的岔路口就驶离国道，并不是往阿里方向去的。挥手道别后，看到皮卡车往前走不到一分钟，就向左拐进了大草原，然后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于是，为了避免再次误搭车，我往前走了几百米，过了那个岔路口继续等。
好不容易看到天边驶来了一辆车，心里升起满满的希望，却总是在仲巴县加油站路口拐向了仲巴县城的那瞬间，变换成失望后的又一次盼望。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荒野草地的美景欣赏得已经定格在脑海了，我便拾起路外的小石块，垒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玛尼堆，祈祷今天能顺利搭到前往阿里的车。
也许是时间岔开了，在第二个岔路口等待的近两个小时里，竟然只有四辆旅游的包车和自驾车经过。忽然，有辆越野车从仲巴县城开出来，然后竟拐向了往阿里方向来的国道。这是上天恩赐的机会么？
眼看着越野车飞快驶尽，我在路边做出了搭车的手势。随即，车子在我身旁戛然而止，驾车的藏族大哥打开副驾车窗冲我招呼，上车走吧。
藏族大哥比较健谈，看上去挺有政府机构工作人员的风格。一问起来，原来是仲巴教育局的司机师傅，开车要去帕羊镇接一位领导。大概是经常跟教育领域的领导外出，耳濡目染中，对学校教育了解不少。一路聊起来，车子开得飞快，时间过得飞快。
沿着雅鲁藏布江畔前行没多久，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荒漠和沙丘。要不是路边一处标识牌写着“雅江源第一观景台”，远远能看到雅鲁藏布江宛如碧玉的身影，还真像是进入了无边无尽的沙漠地带。随后，翻越了海拔4778米的朔格拉山口，在时不时扬起的漫天风沙里疾驰一会儿，又途径路外镶嵌着如碧玉块儿般海子的河滩草地，再行进到砂石粒遍野的荒漠沙地，帕羊镇孤零零的路牌就闪进了眼帘。
下车道别时，藏族大哥签下了汉字，仲巴县教育局司机次旺次仁。
帕羊镇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极了梁家辉、林青霞、张曼玉所主演电影新龙门客栈的场景，只不是这儿是大漠里的一片土房子。再想来，帕羊常年被高原的风沙侵袭，房屋外墙很容易被侵蚀，整个镇子看上去土蒙蒙的，倒也不足为怪了。
这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便钻进路边破旧感十足的藏餐馆吃了一大碗藏面。在拉藏乡扎西宾馆住宿时，由于那儿用的是太阳能蓄电板的电力，所以晚上没能给手机充上电，一早起来就自动关机了。白天在旅行的路上，基本靠搭车时问到的时刻来估算大概时间。比如，跟仲巴藏族大叔次仁道别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吃罢晚饭也就不到五点半。
问餐馆的老板，帕羊白天也没有电。想了想，时间还算早，与其在帕羊镇住一晚，还不如试试搭车继续往前，要是能到圣湖玛旁雍措附近的霍尔就万幸了。
于是，我径直走到了帕羊镇的出口位置，在路边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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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二十分钟后，一辆皮卡车在身边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位藏族小伙子，问我去哪儿，汉语说得比较吃力，也很生涩。我减慢语速说霍尔，问能不能免费搭我过去。小伙子爽快得答应了。那会儿，我还庆幸在帕羊镇吃饭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后边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帕羊镇往阿里方向的国道，风沙渐渐少了，道路内侧是大片的荒漠山坡，但外侧则是草地、河滩、海子连片出现的另一番景象。车子就在这般奇特而壮美的风光里飞快行驶，而我的心也随之格外惬意和舒畅。
没多久，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来了。小伙子说了一句到了，看他用手比划的意思是要拐上岔路口的小路，没办法再继续搭我了。我心里一惊，之前看地图和路线，从帕羊到霍尔差不多两百公里，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我疑惑地问，这是霍尔？小伙子重复说了一次地名，我终于听清了。霍尔巴！
我瞬间有点懵了，霍尔巴是哪儿？我从没听说过这这地方，印象里，地图和路线图也看到过这地名。惟一能确定的是，这根本不是想要去的霍尔。
好在那位置没偏离国道，这是最应该庆幸的。随即致谢道别，小伙子高兴地在我的记事本签下了藏文名字作为留念。我没有说搭错车了，而直到目送他拐上路外的小路渐渐走远，才恍然意识到忘记询问时间了。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里，接下来怎么办呢？
从帕羊一路过来，最近的里程碑数字印象是1565，这意味着，那位置距离帕羊镇大概是20公里。再依据行程距离和夕阳高度，推算了时间应该是傍晚六点半左右。拉藏乡天黑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左右，那当地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白天时段。要是返回帕羊，遇不到车而全程徒步的话，以当时的状态差不多需要五个小时。要是往前走，这个点还会有赶往霍尔的车，也说不一定。纵然搭不到车，这地名是霍尔巴的地方，至少会有藏族村落，哪怕从岔路口的位置看向四周，压根儿没有房屋和人影。
总归要赌一次，而那一刻，我赌的是往前走。
一边盼望着有车从身后驶过来，一边徒步欣赏着四野的风光。有大片絮状云朵的遮掩，太阳投射在原野和山峦的阳光，间或地明明暗暗，而我在柏油路上追逐阳光边缘的影子，也时隐时现。路外河滩向远处是嫩黄色的辽阔草原，一段段蜿蜒在草滩里的河流逆着蓝天的光亮，形成了透亮的蓝色月牙儿，而更远的接天云浪处，隐约能看到雪山的一抹清影。
此时此地能欣赏到如此绝美的景色，也算是命运冥冥之中安排的恩赐了。
大概往前走了一公里，转过了一个大弯，眼前陡然出现了散落在草地上的大批牛羊。附近一定有藏民，找他们打探下情况，能问出往前最近的集镇是哪儿也好。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眼见着大片的牛羊群越来越近，眼见着有矮小的藏式房屋出现了，可还是走了很久才走到牛羊群旁，而两间极其破败的藏式小土屋旁，还有三顶帐篷扎在小山坳里，跟此前去纳木措途中看到的游牧藏民帐篷几乎是一样的。
游牧藏民？！那他们会不会也听不懂汉语？我的心瞬间有悬起来了。
正踌躇不知要找谁打探情况时，有一位藏族妇女从临近路边一顶帐篷走了出来。我连忙上前笑着问道，这是哪儿，现在几点了，前边多远有可以住宿的镇子？
藏族妇女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有两位藏族汉子闻声走出了帐篷，望向了我们的位置。我像看到了新的救星，一字一顿地大声重复了一遍。藏族汉子走近说了几句话，但不是汉语，我一句都听不懂。而很明显的，他们也没听懂我说的汉语。无奈之下，我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边走回国道，边自言自语，那我还是继续在路边等车吧。
夕阳渐渐落进了天边的云层里，投射在草原和山峦的光亮一点点被渐浓的夜色吞噬，而我投映在路面的影子也消失地无影无踪。夜幕，终于还是开始降临了，我默念着着秒，数着一分钟，两分钟……
时而想着，在这荒野不知何时何地，也不敢往前继续走，看着日落，看着至此时没有经过一辆车的国道，我的心裹挟着恐惧沉到了谷底。再转而想着，好在旁边有藏民区，哪怕只有几间土屋和帐篷，也莫名补起来了几分安全感，万一天彻底黑了还等不到车，或许去求助他们留宿，也该是天无绝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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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忐忑、希望、慌乱、焦急、无措的情绪交织着，反反复复又此起彼伏地咀嚼我的心，眼前绝美的景色也终于黯然失色了。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终于，终于，来了一辆驶向阿里方向的轻卡。
仿若拼尽了全力，我伸出手臂隔老远就挥动起来，生怕他们没注意到。
事实上，他们隔老远就看到我了，还好奇我怎么流落到这偏僻的地方，而当即也决定搭我走了。这是上车后，俩藏族小兄弟巴觉和尼玛跟我聊天时说的。而当时，轻卡在我身边停下来后，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车门就打开了，副驾驶位的藏族小兄弟直接喊我上车走。至于说往前去哪儿，我回答的是，到前边有住宿的地方就行。
如同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成所愿，心里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而那些复杂的心绪，在上车的那瞬间就被感激和欣喜挤走了。随即，副驾位的小兄弟拿出面饼、火腿肠和水递给我。看到食物的那瞬间，我才意识到那会儿已经很饿很饿了。面饼很软，很香，很好吃，有点像内地的软饼，但吃起来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巴觉和尼玛是藏族的俩兄弟，家在中尼边境线上的普兰县，近两天从拉萨运了一批摩托车，准备回普兰售卖。得知我想去圣湖玛旁雍措，小兄弟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今晚完全能把我带到圣湖旁的霍尔。
煎熬中的坚持，等待中的执念，最终都会有命运美好的馈赠。而在此之前，需要你对这句话真正的确定和相信。
一路向西，沿途再也没有遇到其他的车辆，国道上只有这辆轻卡在孤独地疾驰。藏族兄弟把车开得飞快，也还是追不上夕阳渐渐消失和夜幕悄悄降临的速度。只不过，车子所经之地的天黑时刻，被一分一秒地拉长了。大概前行了一个小时，我们在暗暗天色里通过了严查身份的马攸桥公安检查站，然后没一会儿，车子就开始明显地爬坡，速度也降下来了。
渐渐的，一丝一缕的困倦来袭，越聚越沉，眼皮也越来越难抬起来了。依据此前的经验和感觉，我推测正在翻越的山口海拔应该会超过5000米。不出所料，在连续几个上坡的大急拐弯之后，我隐约看到路边的标识牌上写着“马攸木拉山海拔：5211米”。
海拔5211米的马攸木拉山口，比珠峰大本营高出了11米，比珠峰路上的加乌拉山口高出了1米，超过了此前翻越的任何一座高山——这是有生以来所到达的地面海拔最高点。
随之在心里升腾的激动和兴奋，将几乎成功打败我意念的困倦感一扫而空，而随即迎面铺陈在眼底的绝美景象，则让我心潮澎湃间有一种忍不住流泪的冲动。只见铁黑色远山的轮廓之上，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了金黄色的海湾，耀眼处便是象牙白的光芒，而近处的絮状云朵则显现出鸦青色的轮廓，映衬在靛蓝色的天幕上，更像是画卷中远山更远处的离岛。
渐渐的，金色海湾越来越近，鸦青色的絮状云朵也已经缓缓消失在身后，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浓墨水彩间涌动的海市蜃楼。
又渐渐的，海湾炫目的金色被涌动而起的青白色浸染，一点点地褪到了远山的轮廓上，最后彻底溶进了天边水墨色泼就出的瑶池仙境。
光色变幻间，这一幅幅动态的画卷，将大自然的神奇描摹得淋漓尽致。而我在此时此地遇见如此的人间美景，该是多么幸运。虔诚的祈祷中，我强行给手机开机，抢拍了几张让人沉醉的画面。就这样，我心满意足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渐渐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藏族小兄弟叫醒我说，霍尔到了。迷迷糊糊中，我透过车窗往外一看，街道旁有两排整齐而立的一层藏式房屋，迎着黛蓝色天空的光亮，散发着静谧而清冷的气息。
道别时，藏族兄弟俩的汉文签名是丹增巴觉、尼玛。接着，他们继续赶路了，听他们说想要早点回普兰，兄弟俩换着开车不用担心安全。如此，便只有祝愿他们一路平安了。
顶着遍布蓝色天幕的星光，我独自走在夜色中的霍尔街头。一家名为东北宾馆的房屋还亮着灯，我敲门进去，然后住进了后院的标间床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