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陈家沟
经过两天一夜马不停蹄的奔波,第二天中午,我顶着酷暑又一次踏上了陈家沟这片黄土地。
应该说这次来陈家沟与以往两次来陈家沟相比心里踏实了许多,首先自己有了稳定的工作,虽然每月仅有三十多元的收入,总能免强养活妻子、女儿,再不会让她们寄人篱下过流落的生活。然而,最让我担心的是医院的领导会不会发现我的不辞而别?临别时,我委托一位要好的同事在点名时模仿我的声音喊“到”,但日久天长会不会被察觉呢?一时心理很不踏实,最后我还是在一句古语中寻到了安慰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人已来到陈家沟何必去想更多呢,我就是这样一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或许是本性,或许是五年军旅生活影响了我,做事雷厉风行,固执而欠圆活、不懂投机,别人不敢做的我敢尝试。记得小时候,上学要途径一座木桥,当时正在拆除改建石拱桥,桥面的木板已经拆净, 只剩下数根二十多米长的圆木框架,过桥的人只好绕行走临时搭建的简易桥过河。一天上学途经这里,看着人们都在绕行,没有一人敢在十五六米高的独木上通过,我想,这些人胆量实在太小,何必绕行呢,我毫不犹豫的象走钢丝绳一样勇敢地走了过去,我回望绕行的人群流露出胜利者的喜悦。放学了,我仍然没有绕行,继续走我的“独木桥”,当我走到桥中央时,不慎一根固定桥板的铁筋将我绊倒,我试图抱住50公分直径的圆木,可是十岁的我怎能抱得住呢?摇晃几下后,我像跳伞一样向数十米深的桥下飘去,此时我看到的是蓝蓝的天和人们一张张惊恐的面孔,当时附近有数百个筑桥工人,他们见此情景都说我必死无疑,幸运的是我没有掉在桥下的石头上,而掉进了桥下唯一一个淤泥坑里,是一位女老师从桥底将我从淤泥中救了出来。我混身上下全是乌黑的淤泥,只有牙齿是白色的,我想如果不是铁筋将我绊倒,成功的一定还是我。第二天妈妈送我上学,我仍然固执的还要走“独木桥”,妈妈重重的打了我一耳光,在妈妈的强制下,我只好无奈的放弃了,妈妈在我的成长道路上为我下的结论是:一条道跑到黑。
在日后的武术生涯中,如同走在一个无人涉足的独木桥上,它充满着风险,无助,但充满了挑战,这种刺激与冒险给我人生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也许就是我这种“一条到跑到黑”的倔强与韧性才使我在太极道路上顽强的走到了今天,在我走上职业太极道路后,我曾渡过断炊的岁月,熬过了那些身无分文的苦难日子,回绝过一个个好心人说我改途、放弃太极的善意规劝,然而,这些都从未让我动摇过,在我看来:马国相就是太极拳,太极拳就是我马国相!他们是无法分割的。
八月的陈家沟骄阳似火,太阳毫不吝啬的将它的热无私的投向陈家沟这个弹丸之地,路边的庄稼在骄阳的灼烤下低低的垂下了头,一向趾高气扬的皂角树也不得不屈服于炎热的淫威,用它那高大的身躯顽强的托着那些满身无精打采的树叶。
转眼五年过去,武术的振兴给这个偏远贫瘠的村庄带来了生机,过去的土路变成了笔直的柏油路,安上了路灯,家家吃上了自来水,陈家沟已成为闻名中外的太极圣地。然而陈家沟的村民们还仍然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来时种田,闲来时练拳”的传统生活方式。他们的饭桌上还仍然是馍馍加玉米红薯粥,是不断而来的朝圣者,才给这个静默的村庄增添了新鲜的活力。
见到师父,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我牢牢握住师父的手,默默凝视着他老人家,也许是兴奋吧,我的两眼湿润了,在师父慈祥的目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父母身边, “别在这儿站着,屋里坐。”师母打断了片刻沉默。
师父的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贴满了师弟、师妹们在各级比赛中获得的奖状,还有外国友人为他们拍摄的彩照,师弟师妹们得知我的到来都围拢过来问长问短。师弟们已经长高了,也许是得益于练拳吧,大师弟呂头、二师弟小根,三师弟根全,都长成一表人才。三师弟根全已经在高手如林的省级推手竞赛中获得了第二名。看来我的眼光不错,五年前我曾预言师父家拳术最出色的应是三师弟根全,师父说他还不如姐姐桂珍,她已经在国家锦标赛中获得金牌了。
“桂珍目前在哪里?”我问。
“她与小旺、正雷去日本了,是日本太极拳法联盟邀请的。”听了师父的介绍,我为这个纯朴的太极之家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次来陈家沟正值盛夏,师父也有更多的闲暇指导我练拳,一天我向师父汇报了与拳击交手失利的经过,师父听后语重心长地说:“你目前只初步掌握了太极十三式,还不足与拳击对抗,太极的开合、虚实、神意、还没有掌握住,前辈讲‘拳打千遍,不打自转'从你下的功夫看,可以推手了,太极拳的奥妙可在推手中获得,如果在推手中走不了劲,就说明架子还有毛病,还要继续把架子调整好,把架子练对了,日积月累就有了“自转”的功夫,自然会把对方发出去。”从那以后,师父开始教授我太极拳推手。
陈氏太极拳的推手,又称“擖手”,是陈氏第九氏传人陈王廷在祖传拳术的基础上,根据“易经”、 “黄庭经”、戚继光“拳经”等学说,结合自身的武学经验创编而成的。它在粘粘连随,舍己从人的基础上,锤炼拳术中捧、捋、挤、按、採、列、肘、靠、跌拿掷打、分筋错骨等技击技巧,它是太极门师父传承徒弟技击的独特方法。
师父首先教授我双手挽花,然后是一进一退的活步推手,当下身法时小腿可触及地面,如果不是从小练起,没有较好的腰胯功夫,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
初步接触推手,师父告诫我:要以放松划圆为主,虚灵听劲(皮肤感觉为‘听')不丢不顶,当我能够熟练的划圈后,师父又向我讲解了捧、捋、挤、按、採、列、肘、靠太极八法。 在与师父的推手中,我感到他的两臂沉沉的,转动中似无数的轴承在滚动,当他吃住我的劲时,又像一座富有弹性的刚架牢牢的将我捆住无法走化,我试图用按劲推动他,但我的手却像按在挂着的衣服上,我一手拿住他的腕,一手控制他的肘关节欲使挒劲,可他刚才还略显僵直的手臂瞬间却蛇一样的滑掉了,他略显笨拙的身体好像处处都长了眼睛,又好似处处安了耳朵,我在师父那里没有一点办法。当时我对太极理论并没有更深的认识,只是在与师父的推手中感受到了太极拳艺的深不可测,在他演练的拳架神态中,感受到了太极的玄妙与神秘。陈家沟有一句村谚“喝口陈沟水,都会翘翘腿”,我想,到过陈家沟的人不仅仅能学会练拳舞械,而这里清澈的陈沟水却养育了那种粗旷豪爽的尚武之风,每当我踏上陈家沟这片黄土地,听着村民们浓重的中原乡音,我的体内就会涌动着充足的气感,发劲的质量也好于以往,也许陈家沟地处中原,从地理位置上中为黄极,是南北两极磁线交汇之处,因此,陈家沟人祖祖辈辈长偷天机,功臻上乘,或许是陈家沟人获取功夫的奥秘吧。
每当清晨,陈家沟的报晓鸡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我与师弟们冲开蒙蒙雾霭,跑步来到陈家沟的河床上,几遍拳过后再回到师父家的小院里,由师父教我们推手,师父授我推手时不仅仅讲推手,而是结合推手为我们较正拳架。一个“金刚捣碓”,师父给我们讲解了数十种变化与打法,并一一让我与师弟们相互体验。过去练拳时我更多的注意了拳势的外形,通过试验使我懂得了太极拳“处处不打处处打”的含义,师父很少讲招式的用法,讲的更多的是怎样因敌变化,怎样避实击虚,他反对眼神死盯一处,要求眼神兼顾左右,统领全局,他说这是陈家沟的传统练法“练身不练招”。拳架与推手的有机结合,使我又重新认识了拳架刚柔、虚实、松沉,眼神,内气的呼吸鼓荡等等。二师弟小根发劲脆,善用惊战法避实击虚,使人防不胜防,特别是他的三点合劲发人法几次将我腾空发出,将我浑身摔成青一块紫一块;三师弟根全技巧丰富,功夫全面,推手中善于声东击西,以乱取胜。一次,我们练习活步推手,我们在往来的缠绕中寻找对方的可乘之机,他退步,我欲前跟,我刚抬起腿,他突然后退之腿直径插入我的裆中, 一个肩靠将我发出丈远,重重的摔在灶台上,师父一边指导,并不时提醒我们:轻一点,轻一点。可是,我宁可挨摔也要弄清被摔得道道来,师父告诉我,我被摔的症结是听劲不灵,腰胯不活,然后师父亲自与我搭手让我体会被封闭后腰胯的走法, 他在讲解中常常以生动的比喻让我茅塞顿开,为使我理解缠丝走化,引劲落空,他将引化比喻为牵着牛鼻子走,
尽管牛有很大蛮力,只要牵着他的鼻子它会乖乖跟你走,果然在引化中听准对方的劲后只要螺旋缠丝劲稍快于对方,就如同牵牛鼻子一样将其引偏,形成我顺人背之
势,再大的劲也会化为乌有;师父还将走化比喻为疏通河道,凡有不能走化之处就是浊气没有下降,清气没有上升,一次师父让我化解“小鬼推磨”,可是我被封闭后却动弹不得,毫无办法,师父说你的左胯没通,师父给我示范走化方法,我按师父的走法一试,果然轻松走化了来势并转背为顺。师父是位纯朴的农民,他没有文化,也讲不出什么的高深的理论,他以陈家世世代代言传身教的传承方法,以他特有的表达方式向我传递着祖传家学,在他为我细致入微的调架中,在他指导我与师弟的推手中,我深切感受到了言传身教的内涵及家传的含义,这种传授与其说是传统的延承,不如说是亲情的赋予,“师徒如父子”这是中华民族传统的伦理常识,
师徒间具备了这父子般的亲情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这也许就是家传吧!
这次来陈家沟师父为我逐式调整了老架一路和二路炮捶,并在推手中逐式试验,配合我最多的是三师弟根全,有时为了让我掌握一个发劲方法,要配合我摔上十几次,
直到我掌握住为止。如果说我过去练拳还停留在劲、气的探索上,那么经过调架后我对拳架的虚实、开合、神意有了新的认识,懂得了“动既是法”“切勿妄动”的
拳法规矩,并对拳架面、线的认识上生到了“点”的认识。过去我一直认为学会推手就会打了,通过推手实践和师父的讲解使我认识到:功夫是拳上练出来的,不是推手推出来的,推手是检验拳架的方法,是锻炼运转灵活以及掌握各种发放擒拿要领的途径,是锤炼懂劲的功夫,没有过硬的拳架功夫,即使掌握了一些推手技巧也无济于事,按陈家沟人的说法:老架出功夫。正如陈鑫所说:“每一势拳,往往数千言不能罄其妙,一经现身说法,甚觉容易,所难者功夫,所难者长久功夫,谚有曰:‘拳打万遍,神理自现'信然。”
夜晚,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我们练拳累了,就围坐在院中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聆听师父如数家珍般的讲述陈家沟太极前辈们一个个神奇的传说,陈尧、陈发科、陈兆旭。他们出神入化的太极功夫鞭策着一代又一代太极学子,令我们激动,令我们兴奋。
师父的太极之家是陈家沟有名的,他们一家九口个个能练拳舞械,他们的事迹在八十年代中期的武术刊物上曾有过报道,是陈家沟最早见诸媒体的太极之家。一 天,我们正在院中练推手,突然进来两位来自北京《少林与太极》外文版的记者要采访师父,可师父浓重的中原乡音让记者听起来非常吃力,师父便将我介绍给记者说:“他是我东北的徒弟,有什么问他好了。”之后我代师父接受了采访,这也是我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我将自己对太极的理解和认识,圆满回答了记者的提问,师父听后十分满意。
转眼一月多月过去了,由于工作关系,我不得不不离开陈家沟,在离别前的晚上,师父拿出了他贮藏了多年的瓶装酒为我饯行,与师父都是不胜酒力的人,几杯酒下肚都略显兴奋,痛饮中我不谨回忆起五多年来的学拳历程,回想起师父师母对我亲人般的呵护,记得第一次来陈家沟时,由于水土不服,几天卧床不起,师父、师娘亲自为我买药,并把冲好的鸡蛋水送到我的床前,每次返回家乡时前都要问我有无路费,并让我带上满满一兜自产的花生。花生是极平常的农产品,但师父送我的不仅仅是一兜花生,而是师父对弟子的关爱,这是一种难于言表的父爱啊!师弟们一一为我斟酒,为我饯行,师父略显微红的脸变得庄重起来,他语重心长说 :“国相,你学艺五年多,已初步掌握了陈家太极拳的秘要,达到了小成,从你下的功夫和悟性看,可以离师自修了,如有机会可在东北传播太极拳,但要记住:要虚心克己,勿骄勿狂,不辱陈氏门风!”
“弟子记住了!”
在师父叮嘱、期待的目光中,我意识到师父已默许我为陈氏太极拳的传人了,此时我深感肩负责任的重大,作为太极传人不但要有精湛的太极技艺,更要具有高尚的武德修养和泽被众生、匡扶正义的使命感,此时,我仿佛看到了漫漫太极之路上初露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