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个故事费了我不少精力，赚了2000多稿费，略长但很感人。读完了别忘了分享一下，如果有影视公司看到，拍成电影，一定很好看。
01
老王的美食小屋在樊城步行街开了快十年了。
那间不足6平米的铁皮小屋，像被施了魔法，里面不但能产出各色冰淇淋、奶茶，还有老王亲手做的美式热狗，汉堡、炸鸡、韩式炸年糕和他自己研制的中式春卷肉……
独居的老王把所有心血都投进了这家店，节假日也是全年无休，风雨无阻。
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才能暂时摆脱那些不快乐的回忆。
老王早年做有餐饮的手艺底子，东西又卖得便宜，生意一直还不错。
只是，老王卖东西全凭性子来，碰上馋嘴又没钱的娃子，他高兴了，不但不收人家的钱，还要白送好几样吃的。
有一次，一对小夫妇带着儿子来逛街。
小男孩路过美食屋，闻到了炸鸡的香味儿，就闹着要吃炸鸡。可刚买上了炸鸡，小男孩又盯上了奶茶。
他妈死活不同意了，板起脸来说：“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只能买一样！”
无论儿子怎么哭闹，当妈的都坚决不松口。大的冷天，小男孩哭得鼻涕都糊在脸上了。
老王最看不得孩子哭，忙调了一杯热奶茶，递到孩子手里：“小伙子，别哭了，爷爷请你喝！不要钱。”
小男孩的妈一巴掌把奶茶挡了回去：“我不是心疼钱，是不愿意叫他多吃垃圾食品！”
这话可惹得老王不高兴了：“你说谁的东西是垃圾食品？我的奶茶可是用鲜奶和真茶做的，喝了还能美容呢！”
老王绕出铁皮屋，执意把奶茶往男孩儿怀里送。
女人彻底怒了：“你这老头有病吧？这是我儿子，还是你儿子啊？”
不远处，男孩的父亲正坐在宝马车里。
他看到一个脏兮兮的高个子老头，在大马路上对着自己的妻儿围追堵截，忙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怒气冲冲地用手点着老王：“你干什么！”
“这老头有病！”女人见自家男人来了，气势更足了。
“骂谁呢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这是我请孩子吃的！”
三个人登时推搡在一起，围观的人都看不懂这场闹剧。并不宽敞的步行街在此处卡了壳，变得水泄不通。
倒是小男孩瞅准时机接过了老王手里的奶茶，站在一旁喝得津津有味。
直到步行街上的保安跑过来，才把三人拉扯开。老王的棉袄领子被揪得皱巴巴的，斜歪在膀子上。
他惹麻烦也不只这一回了，保安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眼看着夫妻俩扯着孩子的胳膊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保安队长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我说，老爷子，咱啥时候能收收性子？白送人东西，还能惹得人家一顿胖揍，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
老王并不理会保安队长的调侃，反而对着频频回头的小男孩扮了个鬼脸。
老王就是这么个邪乎脾气。因此，他虽然在步行街上营业了多年，却一个朋友都没交到。
02
2018年的11月底，樊城这个北方小城下了一场大雨。
这样寒冷的极恶天气里，街上几乎没有人，步行街上的很多铁皮房子都没有开业，只有“老王的美食小屋”还灯火通明的亮着。
这一整天，他的顾客也就是对面商场里的几个年轻女员工。
那几个小姑娘喜欢吃他做的烤冷面和中式春卷。中餐和午餐的时候，她们就派个代表来到老王这儿打饭。每人五块钱，吃得饱饱的，赶上老王高兴的时候，还要送她们一杯红枣姜茶。
晚上9点钟，老王准备拉卷帘门了。
平时，他至少要营业到11点，但这大雨天里，没有顾客，铁皮屋又漏风灌雨的，他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他脚上的两只棉拖鞋早就潮乎乎的了，一双大脚冻成了冰坨子。
早点回家，开瓶小酒,熬一锅热乎乎的稀饭，就是老王给自己放的假。
卷帘门拉到一半，他觉出有东西在咬他的裤腿脚，便下意识地踹了一脚。
“呜喔”一声，一个热乎乎的肉东西滚到了一边。
回头一看，是只前腿流血的大金毛狗。
雨水把它的黄毛都打成绺儿了，紧贴在头上身上，尖尖的脑瓜子看起来很滑稽，它的前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刮破了，血淋淋的。
金光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老王，刚才老王那脚踹得不轻，加上它又受了伤，此时趴在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相。
老王心软了。
年轻时，他就喜欢侍弄狗，当民兵那会儿，他还专门训过两只警犬。不过，自从老婆死后，他自顾不暇，就再没养过狗了。
这初冬的大雨天里，老天爷让他碰上这么个可怜东西，要是他不管，它得被这大雨给浇死了吧？
犹豫了片刻，老王还是把金毛搬到了电动车的大踏板上。
怕狗掉下来，他还用破秋裤把狗缠了几下。那狗很听话，一动不动地任他折腾。
折腾完了，他浑身也被雨水给浇透了。
把狗带回家，老王用破棉裤给狗围了个窝，把受伤的狗腿用碘伏冲洗过，洒了些云南白药，包扎起来。
上宠物医院，他可没那精力，也舍不得花那份钱。
老王对医院有偏见，就算是自己病了，也只是在小诊所买点药凑合着，还尽挑便宜的买。
“老伙计，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你造化了。”临睡前，老王摸了摸狗头，为它祈祷。
03
第二天早上，老王才觉出来头昏脑涨。
他发高烧了。
医院是一定不去的。唯一的儿子也早就跟他断绝了关系，逢年过节都不会来个电话。
老王只能强撑着起来，熬上一锅稀饭，连逼自己喝了两大碗。又吃了两片过期的感冒药，躺在床上捂住被子发汗。
他无力地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老王听见金毛在“呜呜”地叫。等再睁开眼，窗外已是暮色低垂，城市的霓虹开始流光溢彩地运转了。
他这才想起来，该给狗弄些吃的了。
于是，又艰难地爬起来，把电饭煲里的稀饭热上，自己喝一碗，也给狗盛上一碗。
共同养病的这几天里，老王给金毛取了个很有女人味的名字叫“佳慧”。
佳慧是条母狗。
老王发现佳慧很通人性。
他病得浑身无力时，佳慧知道帮他叼拖鞋，还帮把他扔在地上的废纸叼到垃圾桶里去。
佳慧还表现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只休养了三天，她就能拖着瘸腿在屋里溜达了。
最神的是，它溜达的时候竟然知道要把步子放轻，像是生怕扰了老王的睡梦。
04
老王在家里足足躺了一星期，烧才算是退下去。
病一好，他又得去开店，只能把佳慧锁在屋里
临走时，他摸着佳慧的头叮嘱：“老伙计，在家等着，晚上我给你捎好吃的回来。”
佳慧舔舔他的手，像是听懂了。
头两天回来时，除了地板上有些狗屎狗尿的痕迹，家里还算是板板整整的。
第三天可不得了。
卫生纸、烂袜子、拖把上的布条子……夹杂着狗毛被佳慧撕扯得满地都是，家里像是遭人洗劫了，屋里全是狗骚味儿。
老王在外忙活了一天了，回家恨不得倒头就睡，哪儿还有力气打扫卫生？
他的急脾气又上来了，对着佳慧的肚子就是一脚。
佳慧吃了疼，“呜哦”一声，缩到了床角。
看她那模样，老王心又软了，叹口气，蹲在地上拾掇起来。
佳慧见主人消气了，马上摇着尾巴黏在他腚后头，舌头“哈嗤哈嗤”伸得老长，一副傻乐地劲儿。
老王笑了。
其实，有这么个热乎东西守在家里，也是挺好的。
第四天早上，老王出门时，佳慧把头凑到门缝里，死活不让他关门。
老王明白了，佳慧是想跟着他出去。
他叹口气：“唉，带上就带上吧。”反正一个孤寡老头子，也不怕做什么叫人侧目的事儿了。
于是，大马路上就有了这么一景儿——一个瘦高个儿老头弓腰骑着辆老式的大踏板电动车，一条瘸腿狗在后头一颠一颠地追着跑。
佳慧把舌头伸得老长，嘴里“呼哧呼哧”喷热气，狗尾巴竖得高高的，一副兴高采烈地劲儿。
这新鲜的场景，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有几个小伙子还吹起了口哨。
老王不自觉地昂了昂脖子，觉得精神抖擞。
等到了店里，佳慧已累得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可她还是寸步不离地黏着老王。
早上，客人还不多，老王拨了两根火腿肠，放在白瓷碗里，端给佳慧。
佳慧吃饱了，就盘成个圈儿窝在老王脚边，那两只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透着乖巧。
老王忍不住抚摸着她的瘸腿感叹：“老伙计啊，你的腿瘸了，这辈子怕是难找好对象喽……”他的口气像是在跟老友絮叨，“不过不打紧，我不嫌弃，我给你养老送终……”
04
以前，生意不忙的时候，老王喜欢用手机看新闻。
现在，老王抽空就训狗。
他把当兵时训狗的那些技能又给捡回来啦。做汉堡剩下的鸡骨头，做肉卷剩下的碎猪肉，都是他奖励佳慧的好食材。
“佳慧，坐！”老王站在店前，用当兵人的口吻大喝。
“佳慧，卧！”老王把胳膊伸平，做了个利索的手势。
“佳慧，握手！”佳慧把瘸了的前腿抬起来，跟老王握手。
很快，老王成了步行街业主们都嫉妒的对象。因为，只要他一训狗，街上的行人一准都去他的小店围观去了。
因为一条狗，小吃店的生意竟火爆到忙不过来。这是老王没想到的。
后来，他干脆雇了个帮手。这样，再训狗的时候，就不耽误做买卖了。
佳慧很灵，才两个月，她就学会握手和捡饮料瓶子了。
她成了步行街上的明星狗，那些逛街的小情侣和小朋友最喜欢逗弄她。
他们学着老王的口气喊：“佳慧，握手！”佳慧一抬起前脚，他们就乐得又拍手又跳脚，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有的小孩来买老王的汉堡，自己一口都不吃，转手就喂给佳慧了。
只几个月功夫，佳慧胖得像被气吹起来的。
也有不少有些养狗人士慕名来找老王，向他请教训狗经验。
每一次，老王都笑呵呵地说：“哪有什么秘诀，你把她当人养，她自然就通人性喽！”
养狗人士很不满意，觉得老王是在故弄玄虚。
是啊，叫他们想象一个独居老人的生活状态，实在是太难了。
其实，老王说的都是大实话。对他来说，佳慧不只是宠物，更是伙伴和朋友。
他每天和佳慧吃到一起，睡到一起；平时从不用狗链子栓，他到哪儿佳慧就跟到哪儿；他有了心里话没人絮叨，也都是说给佳慧听。
用这样的办法养狗，别说是通人性了，佳慧简直要成精了。
每天晚上，忙活了一天的老王回家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沉默地品一杯小酒。佳慧就安静地蹲在他脚边，不吵也不闹，只用两只黑眼睛亮闪闪湿漉漉地望着他。
在那样的时刻，老王真觉得佳慧不是一只狗。
她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心里的苦，佳慧都懂。
05
老王没想到，记者也过来采访他了。
先是本城一个做饮食的公众号主过来给佳慧拍了一通照片，又写了篇文章，说是在本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吃店里，有一只会捡垃圾的神奇狗。
紧接着，有个做视频的小网红把“佳慧”跟顾客握手，帮老王捡塑料瓶的小视频发到了他的个人账号上，只几天的时间视频点击量竟然破了三十万。
没过两天，樊城日报社的记者就过来采访了。
记者的采访显得更加专业，因为他们总想挖掘出背后的故事。
他们连老王为什么要开小吃店，早年间干过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一直独居都想打听得一清二楚。
老王支支吾吾地不想说。
记者跟老王承诺，见报后，电视台就会跟进采访，他们将把老王和佳慧捧成小城的网红，以后赚钱可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了。
老王知道记者没有吹牛皮，这样的甜头他已经尝过一些了。
可他还是不想接受采访。
他跟钱没仇，他只是担心会给儿子惹麻烦。
老王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记者。
可惜，人红了，事不由己。
没过几天，那报道还是发出来了。
报社记者不知道从哪里查出了，老王的儿子在本城某知名国企担任中层，年薪三十几万。文章痛陈老王的儿子有房有车，却任由年愈60的老父亲靠卖小吃糊口。
文章被转发到了本城的论坛，因为“佳慧”之前积累的名气，那篇文章很快就在全网风传了。
06
不久，在某个收店回家的晚上，老王看见小区楼道口站了个瘦高的身影。
走近了，他才认出来是儿子王毅。
“来了？上去坐坐？”老王搓着手，对儿子的突然造访，他很是忐忑。
儿子瞥了佳慧一眼，没有说话。他手里捏着一份报纸。
两人一狗沉默地爬上了五层楼。
屋门一关，儿子再也忍不住了。
他大声念着报上的句子：“《六旬老人，自力更生，寒风中只有流浪狗陪伴》……”
他的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这算什么？装可怜，博同情？你怎么不跟记者说说，当年你是怎么一意孤行，毁了这个家，害死我妈妈的？”
“儿子，你信我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别说了！”王毅气绝地挥手，“因为你，我现在成全单位的笑柄了！童年已经被你毁了，我现在的生活你也要毁？你知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这一切？”
昏暗的灯光下，老王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些他不愿提及的回忆，翻江倒海地纷涌而至……
老王年轻时，正赶上90年代中国股市最火的时候。
不知是听了谁的怂恿，他不顾妻儿的劝阻，一意孤行辞去了国营大饭店厨师的工作，当起了专业炒股的股民。
股市忽高忽低，为了救市，他陆续借了不少外债。再后来，股票被彻底套牢了。从此，一家三口就过上了被人追债的日子。家里的彩电、冰箱、DVD都被上门要债的人搬走了。
有一年，妻子去学校接儿子，正碰上高利贷的人在校门口堵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哪见过这种架势？妻子本能地害怕，拉起儿子就跑。
母子俩跑到路口处，一辆汽车突然撞了过来，妻子用身体护住了孩子，自己却命丧车轮下。
母亲死后，儿子看老王的眼神就是带着仇恨的了。
在儿子眼里，老王不是父亲，是杀母仇人，是毁掉这个家的罪魁祸首。
后来，儿子主动提出要跟姥姥一起生活。
十二岁的少年，正处在叛逆期，他不知该如何表达痛苦，便在心里埋下了对父亲最深刻的仇恨，仿佛唯有此，才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最大告慰。
儿子读高中的时候，老王曾去学校偷偷看望过他。
放学时，儿子看见他了，那眼神就像看见了仇家。
儿子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对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王建军，别让我再看见你！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更不想长成你这样的男人！”
老王再不敢去打扰儿子，也真的没脸去。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思念儿子时，他就在心里劝慰自己：“有什么可看的呢，只要孩子好好地，不就行了……”
07
那次新闻报道之后，老王再也不敢带着佳慧去店里了。
白天临走时，怕佳慧闷得慌，他就把电视机打开，把音量调大，还专门去宠物店给佳慧买了很多昂贵的宠物玩具。
每天晚上他回来，佳慧都把家里弄得一团乱。
老王不生气。他知道，把这样一条通人性的狗整天地关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是多么大的折磨。
店里的生意渐渐寡淡下来。
因为心里挂念着佳慧，老王每天都早早地关门。一回到家，无论多累，他都得里里外外先打扫一遍，然后再拉着佳慧到马路上疯跑一圈。
他知道，那是一天里，佳慧最期待的放肆时刻。
有时候，他早上离开时，佳慧还是会把头挤进门缝里，眼瞅着他，可怜巴巴地“呜呜”。
老王只好蹲下来，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安慰：“老伙计，我知道你闷，可我不能带你出去。咱帮不上孩子什么忙，就别给他添乱了……”
08
夏天的时候，老王店里来了俩小孩。
小男孩六七岁的模样，小女孩也就三四岁。俩小孩都穿得像橱窗里的小模特，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两个小东西踮起脚来，把脑袋凑到窗口上。
“小朋友，想吃什么呀？”老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觉得这俩小孩实在是太好玩了。
他们的妈妈也漂亮，一身灰格纹的连衣裙，齐肩的黑发顺溜溜地披在肩膀上，文文静静的气质。
“快叫爷爷！”母亲推了推两孩子。
“爷爷好！”俩孩子一起脆生生地喊。
老王更乐了：“唉！小宝贝，你们想吃什么？爷爷请客好不好？”
孩子的妈妈顿了顿，说：“爸，是我们。我是王毅的妻子。”
老王握着奶茶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女人又推了推两个孩子：“快叫爷爷呀，这是你们的亲爷爷！”
俩孩子对了对眼，怯生生地喊：“爷爷好！”
用的还是喊陌生人的语气。
这一声，却喊得老王眼里沁上了泪。他直勾勾地瞅着两孩子，看得快呆了。
小男孩指着橱窗上的画报大喊：“妈妈，我想吃那个冰淇淋！”老王这才反应过来。
他飞快地转头抹了把泪，然后麻利地在冰淇淋机上打了一个奶油蛋卷冰淇淋。接着，又把店里所有的好吃的东西都打包了一份，递到儿媳妇手里。儿媳妇要给钱。老王不要：“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给孩子们买点什么，可我知道王毅不会收……”
话只说了一半，老王就把脸别过去了。
儿媳妇的眼眶也红了。临走时，老王拉着俩孩子的手叮嘱：“孩子们，记住以后想吃什么，就到爷爷这里来，爷爷给你们做……”
老王真想亲孩子一口，可又怕吓着他们。俩孩子都对他眼生，扭捏着要往妈妈怀里挣。
他终是忍住了没有亲，只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强忍着笑说：“快去玩吧！”
“爷爷再见！”俩孩子如同得了大赦，拉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09
王毅躺在床上睡不着。
他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临睡前的场景。
他太生气了。
他没想到，妻子竟然带着俩孩子偷偷去见过那个人了，回来还替那个人说话。
“那么冷的天，我看着都觉得可怜，那条狗他都好久没带出来了……”
他一反常态，粗鲁地打断了妻子：“别跟我提他，这是报应！他可怜，我妈不可怜？”
妻子见他动了怒，再不敢说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反身拥住了他，她的秀发柔柔地贴着他的面颊：“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有心事。你该早告诉我，我不想看你那么痛苦，想让你放下……”
他的怒气消弭在妻子的柔情中。
他痛恨命运的无情，但又不得不承认，老天确实给了他一个好妻子。
再不躲开，他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他轻轻掰开妻子的手腕说：“今晚，我在书房睡吧。”
天亮的时候，王毅开车去了步行街。
把车停在不远处，他坐在车里凝望着那个寒酸的铁皮小屋。店门口挂的木板上写着“老王的美食小屋”几个字，小木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看到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此刻正穿着臃肿而破旧的军绿色棉大衣，佝偻着背，一刻不停又满脸堆笑地铁皮屋里应付生意。那间铁皮屋局促到只够站得下一个人，但四围却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小时候的场景像老电影的镜头在他眼前晃……
当他还是个小胖孩的时候，当厨师的父亲下了班总会用报纸为他捎带回一小包炸肉。
那炸肉是父亲一路揣在怀里带回来的，剥开报纸还冒着热气，咬一口喷香酥脆。
甭管父亲回来得多晚，哪怕困得眼皮打架了，他也一定要偎在父亲怀里吃上那口脆炸肉，才能安心睡觉。
小学三年级时，他说想养狗了。某天晚上，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只大狼狗。从那以后，每天早晚，父亲都带着他出去遛狗。
后来，小区里要灭狗，灭狗的人找上门来，父亲用身体护住狼狗，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这是我儿子的狗，我看你们谁敢碰！”
小学五年级时，他说想要电脑。年底，父亲用一整年的奖金给他买了台全新的长城电脑。他成了班里第一个有电脑的孩子。好长一段时间里，班里的小朋友们都轮番地跟着他来家里参观电脑。
再后来，父亲迷上了炒股。于是，父亲和母亲开始无休止地争吵，他常听见母亲在暗夜里低声地啜泣，上门讨债的人搬走了家里的电视、冰箱，也搬走了他心爱的电脑，他坐在楼梯口抹着泪“呜呜”地哭……
再后来的事，他不敢再回忆了。
那些惨烈的场景，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引发生理性的心悸。
他坐在车里抽了好几根烟，却终究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跟那个人说句话。
“父亲”这个词被他强制性地屏蔽了十几年，如今要再对着那个人喊出一声“爸”，他真的，难以启齿。
10
这一年春节，王毅花了一万二在城郊的温泉度假村包了三天的别墅。这个度假村里，有孩子们喜欢的豪华游乐场，也有妻子喜欢的温泉浴，除了丰盛的自助餐，大年夜，服务生还会把精致的年夜饭送进别墅。
岳父母去世的早，夫妻俩过无论过什么节都无须考虑老人，尽可以自由安排。
辛苦了一年，王毅想为妻子安排一个轻松的新年。
大年初一晚上，王毅陪着俩孩子在度假村的游乐场里钻城堡。正玩得大汗淋漓时，他手机突然响了。
瞥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他哪儿顾得上接。
等两个孩子都睡下了，再看手机，竟有十几个未接，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他纳闷地回拨过去，一个苍老而悲戚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国度穿越过来。
“王毅，帮帮我吧！佳慧丢了！”
是父亲！
听筒那边响起炮竹的声音，像是站在大马路上打来的电话。
“你说什么？”
“佳慧！我的狗！我的狗丢了！”父亲竟哽咽起来。
妻子凑到听筒前，她蹙起眉，推了推他：“去帮着找找吧！”
俩孩子都还小，不能单独留在度假村。于是，两个睡熟的小家伙也被揪了起来，一家四口半夜里驱车从城郊往市里赶。
一路上，王毅的脸都阴沉着：“他就是这样，永远给别人惹麻烦！过个年都不让人消停！”
妻子悄悄抿起了嘴，她发现这父子俩都有口是心非的毛病。
在派出所门口，他们见到了老王。
老王孤身站在寒冬的深夜中，他的眼睛发红，像刚哭过，脸也被寒风刮磨得粗糙苍老。
见了儿子，老王像见了救星，语无伦次地叙述了经过。
初一晚上关了店，老王一回家就发现老房子的门被撬开了，屋里什么东西都没丢，唯独佳慧没了。为了能调取小区和路口的监控，他已经在寒冬的深夜里连跑了几个派出所了。
父亲不住地自责：“昨天，我俩还过了一起春节呢！今天晚上她就不在了……我就不该着急今天开店……”
父亲说话时那种孩子般无助的神情，让王毅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没有多说话，别过脸去，掏出手机里给市中公安局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详细了解了调取监控的程序。
在老同学的帮助下，耗到凌晨一点多，他们终于调取了监控记录。
老王瞪大眼，不错目地盯着屏幕。
当他看到屏幕上，佳慧跟着一个胖老头登上路口的一辆白色面包车时，他激动地拍了下王毅的肩膀：“儿子，看！是佳慧！”
那一声“儿子”，叫得王毅心头一颤。
老王把脸凑近屏幕：“还真是这老家伙偷的！我跟你们讲，佳慧认人，不会跟陌生人走的。这老头原先定期到我店里喂狗，说自己是退休老干部，我还请他喝过两回酒……”
“大爷，这哪是退休老干部呀！看这熟活劲儿，绝对是专业的狗贩子！”值班民警插话。
“是啊！他这是蓄谋已久！他知道，我这狗，好多人都想买，最高价有人出到了十万块，我都不卖的！”老王搓着手，看看儿子，又看看民警。
他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您别急，咱们顺着监控找，先看他住哪儿，这大过年的，狗市都不开，一时半会儿也运不到外地去。肯定在哪儿关着呢！”民警安慰他。
老王点点头。
其实，他心里已经拿定了注意，等会儿他就骑着电动车去找佳慧，一刻也不能耽误！
监控显示，面包车最后停在了城西一个旧小区的门口。
从派出所出来，老王对儿媳妇说：“对不住了，大过年的，害你们不消停。我心里有数了，就不着急了。你们快回吧。”
他骑上电动车，一路向西去了。
寒冬的深夜，空无一人，只有城郊偶尔响起稀疏的鞭炮声。
冷风刮得老王心潮澎湃，他在电车后座箱里放了一把斧头，他想好了，等会儿那老家伙要是敢不开门，那他就跟那老东西拼了！反正他也就这一条老命了，无牵无挂。
到了小区门口，老王把电动车停好，摸出斧头揣进了后腰。
走了没几步，他觉得腰间一松。他惊觉地回头，却看见那把斧子正握在儿子手里。
王毅皱着眉：“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么大年纪，做事还是不管不顾的？”
王毅终究不放心，一路开车，跟着他过来了。
“我……我是带着防身的。”看见儿子那张严肃的脸，老王刚才雄赳赳的气焰全瘪了。
“这么多户人家，你知道狗贩子住哪儿？”
“我可以听啊！佳慧每天晚上都要跟着我遛弯，她见不到我，肯定要叫的。就这么几个楼，挨着听一圈儿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老王的斧头终究没派上用场。
王毅陪着老王转遍了小区挨家挨户地听了一圈，还真在一户储藏室里听见了佳慧“呜呜”的叫声。
老王当即要用斧子把门撬开，却被王毅拦下了。父子俩在储藏室门口守了一夜。
天一亮，王毅给派出所的熟人打了电话。很快，一队警车呼啸而来。
狗贩子被逮了，佳慧也被救出来了。
佳慧被放出来的时候，老王搂着佳慧的脖子哭得“呜呜”的。
回度假村的路上，王毅的儿子和女儿在汽车的后排座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一直没醒过。
坐在车里，妻子问王毅：“明年，把孩子的爷爷叫过来和咱们一起过年吧。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王毅没有说话，眼里却蒙上了一层泪雾。昨夜的回忆还很清晰——
其实，守夜的那几个小时里，父子俩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只是蹲在地上，一只接一只的抽烟。
天色泛白时，老王却突然掐了烟。
那些在他心里憋了二十几年的话，他既像是在说给儿子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王毅，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有守好这个家，没护好你妈……”
王毅没有接话，一股巨大的哽咽塞满了他的胸腔。
那一刻，某些冰封的坚硬似乎被奔涌的悲伤冲破了……
11
元宵节那天，王毅媳妇带着俩孩子来了小吃店，俩孩子还是虎头虎脑的，“爷爷”“爷爷”的叫个不停。
老王给他们做了汉堡和炸鸡，还打了满满两大杯的鲜果汁。
儿媳妇对老王说：“爸，以后开店时，您就把佳慧带过来吧。狗总被关着会得抑郁症的。再说，这俩孩子也喜欢狗啊！”
“可王毅他……”老王低着眉，像接受老师检阅的小学生。
“您放心！这就是王毅的意思。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公道自在人心，折腾狗又有什么意思？”
这回，老王听明白了。
他重重地点头，笑得皱纹都聚在一起了：“是啊！是这个理儿！”
从那以后，步行街上又多了一景儿。
每到周末，人们常见一个瘦高个老头领着俩孩子一条狗，满街溜达。
狗在前头跑，俩孩子“咯咯”笑着在后头追，老头一手拽一个孩子，嘴里不住地念叨：“孩子们，小心着点……”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出于一种善良的本能，老王救回了一条流浪狗。
他从未预想，多年后他的晚年生活竟是因为这只流浪狗而重获生机。
是的，佳慧只是一只狗，她不懂得这些道理，也没有人类的心机。
狗认准的人和事就是一辈子。因此，它们永远都不会犯人犯的那些错。
狗们甚至不懂得仇恨，也就无所谓原谅。
但是，毫无疑问，在老王和他儿子的关系中，正是那条叫“佳慧”的金毛犬引领着父子俩进入到一个更加慈爱、更加温柔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