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难得闲暇,去公园里走了走。
起风了,凉飕飕的。远处的高楼,近处的亭台,塘里的枯荷,岸边的败柳,湖中小岛上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和泛白的芦苇荡,似乎都在风中凌乱发抖。
道旁的无患子树一夜变黄,难道是昨夜成了精,溜进理发店染了色?片片黄叶似锦,晃晃悠悠,随风化蝶,终结了今生的使命,从此融入大地,化作尘泥。
岂止是无患子树,枫树、紫薇、栾树、梧桐、菩提、银杏……,它们的枝叶在秋风中瑟缩着,飞舞着,红似火,黄似金,努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焕发出最美的姿态。妩媚为谁?憔悴为谁?满地是它们忧伤的离歌。踩上去,一地的心碎。
不知不觉又一秋,不知不觉白了头。看落叶飘零,繁华尽落,不由伤感顿生:叶子的生命如此短暂,人生何尝不是呢。谁都想做常青树,谁都愿做不老松。然而越是想挽留岁月,它越是无情的溜走,并且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风寒才知秋已深,身冷忽觉冬又近。
年华犹如东逝水,沧桑满面霜染鬓。
回首多少个秋?年幼时的懵懂无知,少年时的狂妄自大,青年时的四处碰壁,成年后的艰难求生,都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在岁月飞逝中催皱了面容,催老了人生。那些快乐的,悲伤的,忧愁的,喜悦的,艰难的,成功的过往,被记忆录制成纪录片,夜深无眠时常常在脑海里自动播放。
那些折根红薯梗当项链、采朵小野花当耳环、堤坝上打滚、河水里濯足;草地上翻跟头、枝尖上逮蜻蜓的快乐,像一股股纯净的清泉,涤去童年里有关饥饿、贫穷、破衣烂衫的记忆阴霾。
直到现在,清澈的小河常常在梦里流过,伟岸的大堤常常在梦中蜿蜒,整齐的护堤林在梦里泛着绿波,高高的保命台依然是梦中最安全的港湾。遥远的故乡,是人生航程中指引归处的灯塔,童年是最明亮最纯净的那盏塔灯。
天边飘过来一片云,从故乡的方向。故乡的天空,也是这么蓝,这么净,故乡的云朵儿,也是这么白,这么美。我入神地看向云朵儿,她微笑着,变幻着,载着沉甸甸的乡愁,载着如烟的往事,缓缓飘过来,化作水雾,昏花了我的双眼……
(一)
常记溪亭日暮。家乡没有溪亭,但有日暮。那个秋天周末的傍晚,夕阳染红了远方的马良山。我赶着吃饱喝足的老水牛回家。这时,一个新鲜的身影,正大步从公路上拐上回村的土路。说新鲜,是因为你穿一身崭新的草绿色的军装,一米八几的身高,高鼻大眼,英姿勃发。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战神下凡,酷帅逼人。好帅气的兵哥哥哟!见惯了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乡野村夫,这位兵哥哥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见我盯着你看,你笑了一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一灿烂的刹那,成了我心底永恒的记忆。
认出来了,你是邻队的一位大哥,去年参的军。在小学的操场上,我还参加过你入伍的欢送会呢。一年没见,你成熟了许多,难怪我第一眼没认出来呢。我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傻傻地牵着老水牛,紧跟在你身后看稀奇。
忽然,远处传来牛的“哞……哞”的叫声。我的老水牛一下子停了下来,支楞起耳朵,鼻子呼哧呼哧喘粗气,瞪眼看向声音的来源。无论我如何吆喝牵拉打骂,它都盯着那边,对我不屑一顾。
夕阳西下,牧童吹着笛子,骑在牛背上悠哉悠哉回家……这曾是我想像的放牧我家老水牛晚归时的美妙画卷……
现实是:老牛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气场恐怖得可怕。。当远方传来第二次“哞……哞……”声,老水牛发火了,它暴怒地“哞……哞……”回应,红着眼,挣脱我手中死命拉扯的缰绳,像发怒的雄狮,向声音所在处冲去。
你闻声回头,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跑过来安慰我:“没事,公牛脾气暴,爱打架,一山不容二虎。它以为别的牛挑衅它呢。走,过去看看吧。”
我随着你,紧随着老水牛,跑过小学,跑到了你们队的晒场上。晒场上也有一头水牛,虎视眈眈,盯着我家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家牛怒目圆睁,怒吼着,低下头,翘起牛角对准敌牛,发起进攻。四只坚硬的牛角,咔嚓咔嚓碰撞起来。
两头水牛拼了老命,斗得你死我活,鲜艳的红色液体从我家牛铜铃大眼的眼角流了下来,对方牛的额头也挂了彩,殷红一片。
围观的乡邻越来越多,对方牛主人闻声赶来。大家谁也不敢靠太近,只能大声吆喝恐吓,用鞭子抽,用石头扔,使出各种手段试图分开它们,但它们斗得性起,看情形不分出死活,誓不罢休。
我被吓哭了。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跟父母交代?爸呀!妈呀!你们养啥样的牛不行,干嘛养这么凶的牛啊?
你站在一边,低头沉思。忽然,你高兴地说:“有了!牛最怕火,用火烧!”
你跑到麦秸垛那里,搂了一大抱麦秸,又找了一把长木叉,把麦秸绑到木叉上,点燃。麦秸燃起熊熊大火。你瞅准时机,把大火伸到两牛头处,炽热的火焰终于把它们分开了。
对方牛主人趁机捡起他家牛绳,迅速拉去晒场边的牛棚里拴起来。我家牛瞪着滴血的大眼,但惧于火的威力,没跟过去。你看看涕泪交加的我,捡起我家牛绳:“别怕,我送你们回去。”
我破涕为笑:当兵的人就是好!就这样,你把我和牛送回我家,笑着谢绝我妈递上的热茶,在感谢声中转身走了。
从此我的心里住下了一位英雄。
(二)
不得不相信缘分的奇妙。你绝对是我的生命中的贵人。一年后,还是一个秋天的周末。我从镇上中学骑自行车回家。昨夜一场大雨,坝顶沙土地不受影响,一路顺畅。等到拐下坝,到了土桥上,麻烦就来了。土桥泥泞不堪,每动一下,就带起一坨黏黏糊糊的泥巴,紧紧塞在挡泥板和轮子之间的缝隙里,轮子根本转动不了。我找了根树枝,一边铲泥巴一边拼命往前推。无奈黄土太黏,折腾了老久,还是寸步难行。推也推不走,扛也扛不动,家就在不远的对岸,却被烂泥隔了几重山。我无助地杵在那里,几欲掉泪。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推不动了?我帮你行吗?”我转过头,呀?是你?兵哥哥!你手里拎着军用提包,浑身散发着军人的魅力。看我惊讶的样子,你笑容和煦,把包递给我,两只大手拎起自行车,轻轻往肩膀上一扛,大步走向对岸的村庄。
我心里的英雄形象更高大了。两次相遇,两次无私的帮助,然而木讷如我,竟然连句谢谢都没说过。
后来一直默默地仰慕着你,关注着你的一切消息。你复员,回村,谈了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朋友。听说你结婚,我心里由衷地为你祝福:只有那样几欲倾城的女孩,才配得上你这样善良帅气的男生。
只是,那段时间,我脑海里天天萦绕着古人苍凉悲伤的吟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恋天涯时,我未过海角。
各有芳草栖,不曾花颜绕。
只恨我生迟,不恨君先老。
……”
再后来,听说你进城打工。此后再无消息。
二十年后,再次听说你,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坏消息:你出了事,蹲了号子,送了命。怎么可能?那样乐于助人的人,一定是个善良的好人,怎么可能干坏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只是,真相如何,我无法知晓。
纵然在别人眼里你十恶不赦,纵然你真的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好人。永远是英雄。
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二十年前都想送给你。可是一直在心里,未说出口。如今,再想说,已是阴阳相隔,说与谁听?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很奇怪?是不是?
无他,阴历十月一日,祭奠一下一位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