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炼。”廿七念了一下竹简上的名字。
“只要你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升为徵字位了。”来传达命令的黑衣人冷冷地说了一句。
“嗯,保证完成任务。”
羽字廿七,是她的代号。自从六年前加入惊羽门,她就不再记得自己原来曾叫过什么了。那时,饥寒交迫的她被柏九从乱葬岗捡回来,为了跟随柏九入了惊羽门,柏九对她很好,就像对亲女儿一样,将自己会的东西倾囊相授,她学得很快很努力,渐渐地成为了徒众中的翘楚,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报答柏九的师恩,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跟着他。
惊羽门是蜀中一带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团,精通各种独门暗器和用毒手段,暴雨梨花针乃是江湖一绝。万千银针如暴雨骤发,所到之处即是尸横人亡,那些插进头骨里的带着剧毒的银针,恰如零落一地的梨花。
廿七手中已经有十一枚竹简了。沈炼,正是第十一个,她要杀的人。
而这中间最旧的一枚竹简,血迹斑斑,上面赫然写着,柏九。
一年前,她踩着柏九溅落一地的血,荣升了羽字位。
-02-
千面沈家,画骨生皮。
传说中独步天下的易容术世家。
但传说易容术之残忍,特别是易容术所需的人皮面具的制作,要在未腐的死尸上切下薄薄的一层人皮,经药浸火蒸消毒等几十套工序,才能制出一张上好的面具。其中只要一步工序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到后来沈家自求隐于世,弃恶从戏,不再参与江湖纷争,倒是出了很多名冠天下的舞姬优伶。然而来寻仇的仇家络绎不绝。
而这次惊羽门的目标,正是沈家流传百世的,记录人皮面具制作方法的《骨颜术》。
廿七没有想到,这次要杀的人,竟是一个气若游丝的病人。
初夏午后的日光透过蔷薇花荫零零落落地撒下来,细竹的门帘在风中轻微地摆动着。
那时沈炼正躺在藤椅上午睡,身旁的小火炉上正煎着药,满屋子都是草药若有若无的袅袅香气。
沈炼一身宽松的白衣,半裹着一件孔雀羽裘,柔顺的黑发披散下来搭在瘦削的肩上,面色显得病态,苍白如雪,毫无血色的嘴角无意间勾勒出一个慵懒的笑容。狭长的眼睛微微闭着,偶有几道明澈的日光在眉骨间轻微地跃动。若不是鼻翼还有些虚弱的气息,廿七真的觉得这个人已经死掉了。
做为杀手,即使在黑暗里,廿七也能从对方的鼻息中判断出对方的内功深浅。而面前的这个人,她猜不透,因为她听得出这个人患有严重的肺痨,而且至少已经十年,可以说半条腿已经踏进阎王殿了。
屋子里弥漫的麦冬香气也佐证了这一点。曾经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廿七突然发烧咳嗽得厉害,简直要把心肺咳出来了,大夫开的药方还少了麦冬这一味药,那时方圆百里药铺都已经关了门。当深夜电闪雷鸣中柏九一身雨水狼狈不堪地站在廿七面前,从胸口掏出一包结结实实的药的时候,廿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流着眼泪接过那包药,上面还残存着柏九的体温。
现在,廿七站在沈炼的面前,望着沈炼安静的脸,反手握着的袖剑竟然忘记了进攻。
时间似乎凝固了,寂静得可怕。沉睡的病弱少年,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动手的女杀手,那一瞬,连窗外飞鸟扑棱飞过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屋子里火炉上的小药罐,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03-
“嗞——”一股难闻的糊味渐渐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廿七下意识地发现药煎糊了。
“哎呦,什么味儿……少爷你在搞什么……”有人掀开竹帘走进来。
廿七刚刚望着沈炼的脸入了迷,竟不知有人已经走了进来。
看样子已经跑不掉了,一览无遗的屋子里也无什么地方好藏身,廿七目光一冷,右手反手握着袖剑,只打算等那人一进来,便上前割破喉咙。
可是,还没等她动手,有人从她身后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沈炼带着浓郁草药香的独特气息在她发间缠绕。看似病弱无力的沈炼,功力竟然如此深不可测。
“香伶,你这丫头,刚刚跑去哪里玩了?我可让你煎着药呢。”沈炼对着廿七嗔怒道,好像两人认识一样。
“原来是药煎糊了啊。少爷,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进来的是一个管事的老妈妈。
“薛婆婆,没事,只是我的下人不会做事,我正教训她呢。”
“这个丫鬟有些面生呐,以前怎么没见过。”薛婆婆端详起站在沈炼身旁乔装成丫鬟的廿七。
“婆婆您岁数大了眼神不好,这是天天给我煎药的香伶呢。咳咳——咳——”几句话不说,沈炼从怀里掏出绢帕捂着嘴开始咳嗽起来。雪白的绢帕,霎时染上了鲜艳的血色。
“哎呦,我的少爷,您身子不好,好好歇着吧。”
“还有你啊,香伶丫头,好生伺候少爷,下次再这样,仔细你的皮。”
薛婆婆唠叨了一阵子,然后告退了。
屋子重新回归寂静,只有两两相望无言的沈炼和廿七。
“你打算,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沈炼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抓着廿七的手。
“冒昧了,还请姑娘恕罪。”
说时迟那时快,廿七刚被松开手,便一个回身,淬毒的袖剑已经搭在了少年白皙的脖颈上。
“哼,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廿七朝沈炼挑衅地一笑。
“你杀不了我。我刚刚用内力封住了你右手手腕处的六条经络,太渊,大陵,神门,阳溪,阳谷,阳池。你的右手现在应该无法发力…”
还未等沈炼说完,廿七已经感觉到了手腕处传来的虚弱感和疼痛感。“可恶…”
“自然你可以改用左手来杀我,然而你的右手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以后再也无法使用刀剑了。”
廿七拿着袖剑的手颤了颤,僵持了一会儿,右臂的巨大麻痹和疼痛让她选择了放弃。
“下次再来杀你。”她收回剑,狠狠瞪了沈炼一眼,用左手按住疼痛的右臂,向门外走去。
“这该是这个月第四个来杀我的人了吧。即使我已经是个快死之人了。咳咳——咳——”沈炼望着廿七仓皇离开的身影,蔷薇花瓣已经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庭院。
-04-
廿七见过一个由于执行任务残掉一条腿的徒众,那是个清瘦的少年,稚气未退的模样,却终生再也无法行走。那时年纪尚小的廿七跟着柏九路过那个少年的住处。少年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旁边是他满脸泪痕的弟弟在给他的断腿上药。
“他就快死了。”柏九低声道了一句。
廿七吓了一跳,躲在柏九身后,再也不敢去看那个少年。
后来,少年被当成徒众们练暗器的靶子。廿七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满身的毒针和弩箭,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朝着广阔的天空。
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抛弃,这是杀手的宿命。
“好了,你的手没事了。”谢邈给廿七的手腕处扎了几根银针,廿七的手臂渐渐恢复了知觉。
“谢谢你了,小谢。”
廿七整理好袖子正打算离开谢邈的医馆。
“阿七”,身后传来柔声。
“嗯?什么事?”
“小心啊。”谢邈微微将头别过去,“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几年来,廿七受的每一处惊心怵目的伤痕,他都见过。每次执行完任务,当伤痕累累的廿七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嘴角流着血,谢邈就一阵心疼,他给廿七上最好的
创药,用最贵的药材,有时会为了治她的伤翻阅整整一个夜晚的医典古籍。随着廿七地位的升高,任务也越来越危险,受的伤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致命。
羽字位分十等,一命一等,如今廿七已是羽字十等,只等杀掉沈炼,拿到《骨颜术》,她便可以升为徵字位。
“希望哥哥的遭遇永远不会出现在你身上。”
刚刚起身的廿七的心口突然一疼,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烛光里,她俯下身,双手托起谢邈悲伤的脸。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一直……好好的。”
-05-
“香伶,你知道《骨颜术》的由来吗?”沈炼一边执笔在宣纸上画着什么,一边问低头煎药的小丫鬟。
香伶正拿着蒲扇煽着火炉里的火焰,愣了一下,“我一个小丫鬟懂什么呀,我只知道跟什么人皮面具有关。哎呀,也不懂老祖宗们为什么非要用人皮来做面具,真是瘆人。”
“百年前,宗祖沈彦精于易容,其妻幽病逝。彦念情至深,停尸于家三月,以药石熏之。尸将腐,故剖幽之面容制为面具。每每思量之时,衣幽裳,覆幽面,桥头悲唱数夜,行人闻之,无不落泪。”
“佳人已殁,红颜难复。原本是沈彦为悼念亡妻而创此术,后来被家族中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一时为祸江湖,沈家血债累累,终殃及子孙后代。”
香伶不禁打了个哆嗦,“少爷莫吓我。奴婢胆小儿。上次在后园子里遇到一个蒙面的流氓,吓得我一身冷汗,幸好他只是劫财,打晕我后只是剥走了衣裙和珠钗,没有非礼,但奴婢也是吓得丢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魂儿!”
沈炼这时竟轻声笑了起来。
“好啊,少爷,我被人欺负你还笑!”香伶气得丢了蒲扇,杏眼怒睁,恨恨地瞪了沈炼一眼,这时发现沈炼正在画一幅人像。画中是一个美人,虽是丫鬟打扮,却容貌惊艳,身段窈窕,眼神清丽孤傲,带着一种冷冷的杀意,让人看了着实有点害怕。
“少爷,这个大美人儿是谁呀?”香伶仿佛立即忘了先前的不快,凑过头来,一脸喜悦,“是谁家的小姐竟然让我们清心寡欲的沈炼少爷魂牵梦绕?”
沈炼笑而不语。
“哎,少爷,最近老祖母可为你的婚事发愁啦,为什么近来那么多好看的小姐来提亲,少爷一个都瞧不上呢?”
“我清楚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不想牵累任何人。咳——咳——”说到这里,沈炼又咳嗽起来,手中的羊毫不可避免地抖了几下,几滴残墨溅到画中人的脸上,恍若经过拼命厮杀后的满脸血水。
“少爷,您歇着,药就快煎好了。”香伶搀扶着沈炼坐下,两只眼睛里提溜着泪水,“少爷不会死的,香伶会好好煎药,少爷喝了香伶煎的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06-
满城血染尸横遍野的景象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城外那些林立的墓冢,漫天飘着的白色纸钱,似乎还在诉说十五年前的那一场惊世骇俗的渭城命案。
又是一年清明,廿七带着两坛竹叶青去给柏九上坟。竹叶青是柏九最喜欢的一种酒,常常是酒未沾唇,已有醺醺之意。一杯竹叶穿肠过,千重愁绪忘九霄。
“小七,如果可以,城外十里,杏花坞,把我葬在小宛的身旁。”这是柏九最后一句话。
廿七走到柏九墓的时候,却见一旁吴小宛的墓前,一位年过半百风韵犹存的女人跪在那里,哭诉着什么。廿七认得出,是红袖招的老鸨满姨。
廿七坐下来,并没有想听她的哭诉。然而这个女人见有人过来,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开了。
十五年前。
柏景然还是个独行游侠。面容生得清俊,骨骼清奇,是世间罕见的武学奇才。终日背着一把祖传古剑,行侠仗义,无事的时候经常去泰记酒馆赊酒喝。
泰记酒馆的斜对面是红袖招,有名的烟花之地。红袖招的头牌吴小宛常常打开雕花的木窗向外看,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两个人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刹那间互生了情愫。
后来柏景然常常来红袖招,老鸨嫌他没钱总拦着不让见小宛。最后少年一怒为红颜,去当铺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古剑,赎了小宛的身,两人去过平常人家的生活了。不久听说小宛生了个女孩。
说到这里,那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是我当初不让他赎小宛的身,怕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毕竟小宛是当年名贯四方的红袖招头牌,是我的摇钱树。但当我看到小宛用发簪在脖子上划出的血痕和眼睛里那种决绝,我心软了。
那一场闹得满城动荡不安的血案中,城中很多人都在深夜被人杀害,斩去头颅。传说是沈家庄为制作人皮面具而做的孽。一时间,夜里不敢再有人行走,都早早地闭户。红袖招也一度关门谢客。
有一次,柏景然出了一次远门,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庭院里小宛失去头颅的尸骨,宅子被烧得面目全非,未满一岁的女儿也葬身火海。
他抱着小宛冰冷的身体悲号了三天三夜,然后提着一把砍柴刀,独自一人去了沈家庄。后来听说他杀了很多人,甚至杀掉了沈家当时的掌门沈逸,直杀红了眼,最后消失了,不见踪影,人们大都以为他大概是死掉了。
廿七将一坛竹叶青打开,缓缓浇在柏九坟墓的周围,苦笑道,“他现在确实是真的死了,满姨。他到死都念着吴小宛。也不负您当年的善心。”
另一坛,廿七直接举起来,哗哗地灌入喉咙,即使那些烈酒穿过肠胃宛如硬生生的刀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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