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二三事(下)

4.

谢泽翀把事情前前后后大概说了一遍,结合丸子之前从别的知情人口里听来的话,脉络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的确是源于各自持有对性不同的态度。追根究底,许然并没有对婚前性行为那么强烈的抵触情绪,只是她不希望让肉欲主宰一段感情,而谢泽翀的急色让她对这段关系有了怀疑。谢泽翀越是反应强烈,她就越是怀疑谢泽翀和她在一起,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因为想要有一个固定的床伴。

谢泽翀亦然。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之后,他开始怀疑许然在他身上投入的感情是不是并没有多到和自己均等,不然的话,如此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会想要互相占有。

这种情侣之间难以同外人说道的争执持续了很久,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谢泽翀的身边的朋友全都轻松上本垒,而许然身边的女孩们都有一个尊重她们愿意为她而忍耐欲望的男朋友。

有段时间,他们经常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一架,在许然摔了无数的水果、本子、水杯、包包,甚至手机之后,谢泽翀开始怀疑他们在一起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然为什么如此频繁争吵,互相伤害,直至筋疲力尽?

但他也做不了分开的决定,光是想想以后会是别的男人拉着许然的手,亲她的脸,拥她入怀,他就会抓心挠肺地难过。

谢泽翀终于妥协,尊重许然的意愿,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

他无法忍受失去她,光是想想都不行。

"你知道,许然最喜欢眯着眼睛笑,两边脸鼓鼓的,很可爱的样子,"谢泽翀对着丸子模仿许然的招牌表情,接着说,"然后生一个儿子,儿子亲这边脸,老公亲这边。"

"啧啧,可惜那和你再也没关系了。"丸子冷冷地说。

谢泽翀的妥协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性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一个难以触碰的话题。

大三上学期,谢泽翀有个机会跟着院里的副教授去G省考察项目,为期两个月。

某一天下午,数据采集正忙着的时候,谢泽翀接到许然的电话。他把手机夹在肩颈之间,空出两只手来操作电脑,一心两用地"喂"了一声,许然开口喊了他一句,剩下的话全噎在嘴里,窒息似的安静了许久,然后猛地一抽噎。

谢泽翀僵了一下,飞快抓住手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和她讲电话。

"真正开始关系变坏,还是从大三我去G省回来之后开始。我在G省的时候,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哭得不行,说了一趟医院,什么什么妇科病,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然后就变得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谢泽翀说。

丸子看着谢泽翀,忽然想起许然说的,"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在医院能发生什么,对我的打击能有多大,自己一个人去看妇科有多难堪。他根本没法体会,只会说,有病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次我在梦里都回到了医院回学校的那条路,我一边哭一边走,满心都是痛苦,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承受着这种痛苦。"

其实事情起因很简单,许然的大姨妈不大正常,找了个时间自己去校医院了。本以为只是简单地拿点黄体酮吃就好,没想到症状一说,校医眉毛一拧,转身给她开了转出证明,让她找正规三甲大医院确诊一下,是不是多囊。

许然被医生含糊的说法吓到了,拿了转出证明就打车去妇幼保健医院。

没想到工作日的下午,妇幼保健医院还是人头济济。她在一楼大厅里踌躇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挂号窗口,发现队排得老长。

恰逢她这天晚上有专业课,犹豫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个女人说,“这边排队太长了,我都去隔壁军区总院的妇科,那边人就没这么多,医生护士的态度都蛮好。”

许然听见她这么说,有些犹豫地和旁边另一个约莫二十八九的年轻女子对视了一眼,对方也是有些犹豫。

当时许然没想到对方可能是医托,只是觉得,既然是军区总院的妇科,那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这边的队排太长了,过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你要去吗?一起去不?”

旁边那个年轻女子主动搭讪道。

许然点点头,年轻女子主动向那女人搭话说,“具体是在哪里?”

那女人和她简单聊了两句,表示愿意给他们带路过去。

许然便和那年轻女子跟在女人身后,途中年轻女子和许然还简单聊了两句,问她是什么问题要来医院。

“大姨妈有点问题,就过来检查一下。”

年轻女子表示同感说,“的确还是应该看看,我这次也是想来复查一下。你一个女孩子还好些,我们这些结婚了的,一年总是要来检查一次。之前我是什么阴/道炎,治起来很麻烦。你们学生,住宿舍啊,袜子和内衣内裤还是要分开洗,内裤还是要晒,这些都要注意呀。”

那年轻女子讲起话来十分熨贴,让许然减轻了几分独自查妇科的不安。

带路的女人领她们走的是小路,绕了几条巷子,终于到了军区总院。许然进门前还特地仰头看了一眼,的确是进的军区总院的门没错,只是在医院里拐了几条路进到了一个院子似的科室,许然看了一眼外面挂的门牌,写的是总院的妇科。

进去之后,迎上来的医生护士的态度都不错,不像妇幼保健院的工作人员一样臭着一张脸。许然和年轻女子一起挂了号,两个人便要各自去做检查了,分开前那年轻女子还安慰许然说不要怕,应该没什么,她大姨妈不正常应该就是普通阴/道炎,吃吃药什么的就好了。

许然被护士领到一个医生的办公室,那医生是个中年女人,长发微卷,戴着副无边眼镜,看起来颇有些气质。她问许然有什么不舒服的,许然如实说了和校医说的症状,但没提多囊的事情。

那医生听她说症状,拿起病例写了两笔,安排护士带许然去做B超验尿取白带。

去卫生间的路要经过一条走廊,护士给她指了位置,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那走廊狭长,前段路有些暗,亮着日光灯,走着有些恍惚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走道尽头有扇窗户,外边的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刺眼但却毫无温度。整个走廊空荡荡的,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感觉,消毒水味也刺鼻得发凉。

许然走着走着,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取完东西拿了报告,许然回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门口,敲门之后,里面的护士探出半个头来,接了她的报告本,让她在门外稍等片刻。许然点了点头,双手插在兜里在门外等着。

四周人少得可怜,安静的环境下,有些微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许然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哭,视线四下逡巡一周,从一扇半掩着的门的门缝里,看见了一床灰白色的被子,哭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许然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视野开阔了些,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背对着门侧身躺,双肩颤栗。床边站着一个男生,侧脸看起来模样很是年轻,也就是许然的年龄。

旁边有个女人在说,"麻药劲过了会疼是正常的,明天就好了。给你开了消炎的针。"

床上躺着的女生仍在哭,男生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只能连声应和。

许然忽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心情非常复杂,又觉得他们可笑,又觉得他们可怜。

可怜他们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可笑他们不计后果一无所知的行为。

"许然在吗?"

许然的注意力还在那扇门后的档口,办公室里的护士开了门喊她。许然回过神来,跟着护士进了办公室。

"坐吧。"主治医生仰起头来冲她微笑,招呼她坐下。

"你的检查报告我看了,"医生始是一脸微笑,下一句话将许然打入地狱,"你的妇科病很严重啊小姑娘。"

许然呆住了,那一瞬间整个脑子都停止运转了,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医生翻了翻病例,指着B超图和上面的数据对她说:"你看,盆腔积液70*30毫米了,已经不是正常的值了,这个很严重的。还有多囊卵巢综合征,你平时月经来的也不正常吧,你看这么多小卵泡积在这里,以后很可能会不孕的呀。"

许然听着她讲话,感觉像有一千只蜜蜂在耳边嗡嗡嗡嗡,整个头皮发麻,意识都恍惚了。

"我先给你开点药,今天先吊水,你积液很严重,最好还是要做手术。"医生说。

"手术?"许然被这两个字刺到,惶然重复了一遍。

"积液最好还是要抽掉,你这个值偏高了,吃药应该没法控制下去。"

许然从未料想过会有这种结果,听医生这样晓之以情地说着,整个人都僵了。机械地跟着护士去刷卡缴费,拿了药和吊瓶,在输液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太阳挪到了窗户的一角,地面的阴影面积陡然增加,本来就空无一人的输液室更是冷进骨子里去。

吊瓶的水冰凉,顺着苍白的塑料管子,毫无感情的针头,被冻僵的血管向前攀爬,周游全身。许然想着医生说的话,禁不住发抖。

"以后很可能会不孕的呀。"

真蠢啊,几分钟前她竟然还在可怜那一对年轻情侣。而十分钟后,现实狠狠煽了她一耳光,她可能连躺上那张病床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喜欢小孩子的人,也偷偷幻想过以后和谢泽翀结婚的事情。毕业了工作稳定下来就结婚,两个人从成都去西藏再折去云南旅行结婚,三十岁前要个孩子,要是男孩的话肯定像谢泽翀一样是个捣蛋鬼,犯了错就会摆无辜的脸,一双眼睛小鹿似的看着她。

那她就会心软了。

可是幻想果然只是能幻想呢,现实可能是她完全没办法怀孕,更别说成为一个母亲。

到底是哪里错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只有她要承担这些呢?

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不能和喜欢的人有个孩子。

"小许,情绪好点了么?"

独处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医生换了便装走进来,帮她看了一眼吊瓶。

"嗯。"许然深深呼吸,强忍着哽咽点头。

"这瓶吊完应该还有一瓶,明天再过来吊两瓶,看看效果。"医生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的,积极治疗就好了。"

许然点头,扯出笑来回应她。

医生和她寒暄了几句便下班离开,许然吊上了第二瓶水,四周又回归死寂。

许然忽然想给谢泽翀打个电话,摸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可能在忙,于是又锁上手机。但她实在怕得慌,开关屏幕数次,最后终于决定给谢泽翀发条消息,让他不忙了回个电话。

许然在输液室里整理好了情绪,把那些无助和脆弱统统都收了起来。

输完液从医院走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冷风毫不留情地肆虐在这条为了建地铁而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许然没带围巾,只能拢紧衣领。

武汉的风真冷啊,吹得她的脸都麻了,神经不听指挥,莫名其妙地让眼眶发热。

她走在天桥上,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她以为是谢泽翀,掏出来一看发现是妈妈打的。

方才收拾好的情绪和竭力伪装的坚强面具霎时间有了裂缝,她不敢接这个电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但手有自己的意识,接起了这通电话。

"喂——"她才刚开口说话,哽咽瞬间冲出喉咙。

她非常狼狈地站在天桥上大哭,哭得电话那头的妈妈不知所措。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久,终于把事情给说完了,妈妈在电话那头陪着她一块哭,哽咽着自责不够关心她。

天渐渐黑了下来,许然晚上还有课,安慰了妈妈几句就挂了电话。

虽然能够强装镇定地安慰妈妈,但她却止不住泪。

她还是害怕。

上公交车前,她给谢泽翀打了个电话,但却没有通。

她坐了辆双层巴士,上到顶层,坐在最前排,扭头看向窗外,景物和树木一直在向后倒退,而她一直在拼命擦眼泪。

她第一次意识到女人真的是是水做的,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这无用的泪水。

那天晚上,谢泽翀都没有回她电话。许然一个晚上都缩在教室的角落里趴着,回到宿舍就直接爬上床。

她不敢哭出声,因为舍友都在,她不想再费力去解释为什么哭,太难堪,太无力。

许然是哭着睡着的,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临近中午了。她从床上爬下来,穿衣镜照出了一双肿到不行的鱼泡眼。兴许是哭干了眼泪,顺带把心里的那些委屈和不甘都一起冲刷走了,此刻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静。

吃过午饭,谢泽翀给她回了电话,甫一接通就听到他抱怨昨天调研太忙,回住处倒头就睡了,今早一睁眼又开始忙,直到吃过午饭才得空给她打个电话。

"昨天去看医生怎么说?"谢泽翀抱怨了一阵,终于想起来许然昨天去看医生的事。

"盆腔积液,多囊卵巢综合征,可能会不孕。"许然说得云淡风轻,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似的。

谢泽翀隐隐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奇怪,追问道,"校医这么说的?医生总是这样,把事情夸大,兴许没你想象得那么糟糕呢。"

许然听他敷衍的安慰,回应说,"我去外面看的。"

"为什么不去校医院看?外面那些医院,会不会是私人承包的,专门来忽悠你们这些小姑娘的。"

许然有些不耐烦了,心想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聪明样子,着实气人。

"我自己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的。你既然忙,就快去忙吧,我准备去医院了。"

她说话,径直挂了电话。

用了一夜时间整理情绪,许然觉得谢泽翀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回想起求诊过程来,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公交车上搜了一下军区总院妇科,搜索结果第一条便是说那妇科给外包出去了。

许然心里存了疑虑,盘算着不管是真是假,最好还是能拿了病例到别家医院去看看。昨天走过一次,今天便对那条路多少熟悉了些。科室仍然冷清,办公室里也还是昨日给许然看病那位医生。许然简单说了来意,表明家人希望她能到别家医院去复诊。那医生霎时变了脸,从病例堆里翻出许然那本病例,冷冷道:"你就算是到别家医院看,也还是这个结果。"

许然听她这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拿了病例转道去了中医院,办卡挂号一系列手续办下来,排队都花了小半小时,更别提说诊室门口那排队长龙。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许然才排到号。

医生是位女士,看上去有些年岁了。许然把手里那本病历递过去,医生粗略翻了翻,问她有什么不舒服。许然大致说了一番,提到前家医院建议她动动手术抽积水时,医生抬起头来瞪她一眼,"这种东西哪里是说抽就抽的!"说完,给许然把了脉,又让许然做了各项检查,最后列出剂药方让许然去药房抓药。

许然就这么在医院奔波了一个下午,独自排队,独自开药方,独自取药。

"就那么两天,感觉自己长大了好几岁。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既然我什么都能自己做,精神强大到不需要依靠其他人,那我为什么还需要男朋友?"许然用微信反问丸子。

“大抵是你能力所及之处越广,处境就越是悲惨吧,毕竟什么事都可以谢谢不用我自己来了。”丸子思索片刻,敲出这行字给她。

“是了,或许还是我不够聪明吧,还没学会示弱。”许然说。

5.

矛盾的爆发点还是在许然的病上。

谢泽翀从G省回到武汉时,武汉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了。

这个冬天许然异常怕冷,几乎是暖宝宝不离身。她固定在每个周四的下午去医院复诊,但那个时段谢泽翀恰好有院里的实验课,没法翘课陪她去,时间一长,纵使许然再通情达理再坚强,也难免会有所埋怨。

但谢泽翀觉得许然还是太敏感,每周去医院只是例行检查,有他没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谢泽翀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的态度,让许然觉得谢泽翀对此事毫不关心,他根本不知道多囊对她有什么意义,对他们未来有什么影响。于是她找了一个机会,非常慎重地和谢泽翀谈了一次。

“多囊的意思是,我以后不孕的概率很大。”许然一字一句地说。

谢泽翀愣住了。

“我也查了很多资料,多囊很难治愈,高血压的发病率也比正常人高20倍,还有很多其他并发症。”许然深深吸气,“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其实没必要吊死在我这棵树上。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现在分手也是应该的。”她说到后面的语气越来越轻飘,说到最后几乎梗住。

谢泽翀伸手去捏她的脸颊,手劲大得让她摇摇欲坠的眼泪疼掉了下来。

“说完了?”谢泽翀问,许然点头,“我喜欢你,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是这个皮囊里面包裹着的东西。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的目的只是上床结婚生子,那我为什么不去找个身材更好的?”谢泽翀松手抱住她,轻揉她的后脑勺说,“想那么多做什么,生病了就治,难怀孕就去做试管,再大不了,领养一个。”

他语气轻松地安慰道。

许然破涕为笑,心中了然他仍旧不在意自己的病情,但却又难以自持地为他这一大段表白所打动。

事情发展到这儿,本该是互通心意告一段落的时候,但快到期末的时候出了个岔子。

实验课在考试周的前半个月结束了,这意味着谢泽翀周四下午空了出来。许然见他有时间,忍不住磨他陪自己去医院复诊,毕竟她还是个女孩子,生病去医院这种事,还是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

许然提了好几次,谢泽翀终于不大情愿地答应了。

后来丸子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时候,谢泽翀说:"一是觉得这件事上她有点矫情了,毕竟那么长时间都自己去的,没必要硬拉着我陪一次。二是,我不想去,觉得尴尬,一个大老爷们坐在妇科门口等算是怎么回事。"

当然许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如果当时谢泽翀答应了也陪着去了,或许他的观念也会变。但偏偏在周四上午,许久没联系的秦瑶缈给他打了个电话,语气急得不行,说投了个金融相关的实习,PPT早上被打回来修改,晚上六点前要交,请他帮忙一起看看。

谢泽翀二话没说答应了,电脑一收,打了个车就去武大。到的时候赶巧是饭点,在食堂蹭了秦瑶缈一餐之后,两个人找了个奶茶店坐下,打开电脑讨论起来。

改了没两页,许然的电话就来了。谢泽翀迟疑片刻,接了起来。

许然问他在哪,谢泽翀张了张嘴说,"有点事,在武大。"

许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谢泽翀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低头改图表的秦瑶缈,开口说,"我在这有点事,估计得要一会,不然下午你自己先去?其实我陪着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电话那头沉默了,要不是有愚蠢的校园广播,谢泽翀都要以为她把电话给挂了。

"然然?"

"你答应陪我去的。"许然再开口,声音冷静了许多,冷静到没有情绪似的。

谢泽翀估摸着要好言相劝一阵,拿着电话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引得秦瑶缈抬头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然然,但是我这边也是事发突然。你这么能干这么棒,没我陪着你也能行的。"谢泽翀绞尽脑汁地安慰道。

"你在忙什么?"许然问。

谢泽翀顿住,心下觉得不适合说,但又不愿意瞒她,于是只能说,"有个朋友申请实习,PPT今天内要交,我帮她改改。"

"这么重要?"许然开口问,憋了后半句没说出来。

"然然,毕竟是答应了人家的事,现在临时要走说不过去。"谢泽翀继续好声好气地安慰。

"那答应我的就不算事了是么?"

"你不一样,你不是外人。"谢泽翀觉得在许然的追问下,这番劝慰连他自己都糊弄不过去了,但他又潜意识觉得,答应陪她去医院现在临时有事没法去了,这根本不算个事,去医院每周都能陪的,但秦瑶缈这PPT今天如果是交不出来,实习也就丢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去。"许然的声音毫无温度,听得谢泽翀有些陌生。

放在平时她气急了,大多时候都是恨恨地说话刺他,现在这样冷静平和倒是有些反常。

挂了电话,谢泽翀来不及多想,注意力就被秦瑶缈算错的曲线吸引过去了。

等PPT改完,外边天都黑透了,谢泽翀看一眼时间,不到六点,催促着秦瑶缈把邮件给发了,起身收拾东西回学校,连秦瑶缈的免费晚餐都谢绝了。

坐上出租车之后,他给许然拨了个电话,心想着下午爽约的事,晚上还是要带她出去吃点好吃的补偿一下。没想到许然电话关机,谢泽翀给她发了条消息,让她开机之后给自己回个电话。

不想这一等就是大几十分钟,谢泽翀在出租车上打了个盹醒来,摸出手机看眼时间,发现都快七点了。计价器的数值跳得他心惊肉颤,但出租车卡在车流中,堵在卓刀泉附近。

“师傅这堵的没谱了啊。”谢泽翀叨叨。

“没法,这下班高峰撒。”司机师傅把车窗摇下来,掸掸烟灰说。

“师傅不然你靠边停了我换个法回去,这堵到学校得八点了吧。”

司机师傅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两句,此时车行道的红灯跳绿了,趁着车往前拥挤的当口,师傅见缝插针靠边停了下来。

谢泽翀付钱下了车,站在路边又给许然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那天整条路简直是堵到没谱,谢泽翀往前走了一段发现车道也还是被挤得满满的,此时打车和坐公交的速度完全相同了,公交体积大师傅开车迅猛兴许还能快些,于是谢泽翀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坐了公交。

回到学校都快九点了,谢泽翀颠簸一路饿得前胸贴后背,钻进小吃坊要了份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从小吃坊出来,走到许然宿舍楼底下,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手机一直关机。谢泽翀在宿舍楼门口站了会,觉得有些冷,点了支烟,刚吸两口,就看到许然的室友提着水壶走过来。

谢泽翀赶忙上去打招呼,闲扯了两句问她许然是不是回宿舍了,手机一直关机。

“七点多回来的,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出门的时候爬上床了,应该是睡着了吧。”

谢泽翀道了谢,告诉室友如果许然醒了麻烦让她回个电话,室友应下来后,谢泽翀便回宿舍去了。

这一晚睡前他隐隐觉察许然的行为有些奇怪,但谢泽翀的概念里没陪她去医院只是小事,认为许然今天的置气只是闹闹脾气,今天她自己静一静,明天哄一哄就好。想着想着,他抱着这种自我开脱的想法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刚睁眼就去摸手机,屏幕亮起来一看,别说电话,许然连消息都没给他发一个。

他姿势都没换一下,给许然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他心想是不是手机忘了充电,于是想办法找到了许然室友的电话,打过去得知许然一早就出门了。谢泽翀还特地问了一句,许然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室友一愣,说早上还听见她打了个电话。

谢泽翀有点窝火了,心想这么点事用得着气这么久么。

恼归恼,还是要找到人先。

匆忙洗漱之后,谢泽翀去食堂买了个饼,咬着就马不停蹄地去教室和图书馆遛了一圈,都没看到人。给许然的几个好朋友打了电话,旁敲侧击地问许然的行踪,也不敢明摆着说两个人又闹矛盾了,所以更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焦头烂额地游荡了一早上,几乎跑遍了半个学校,谢泽翀饿得前胸贴后背,打算就近找个食堂吃饭,没想到刚拿碗就看见许然了。

许然排在打饭窗口的队尾,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一脸漠然,似乎出着神,队伍往前移动了都不知道要跟上去。谢泽翀拿着碗走过去,站到她身后,低声说:“往前走。”

许然不知道飘在哪里的思绪猛地被抽回来似的,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是谢泽翀后,眼神晃了晃,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情。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谢泽翀在她身后说。

许然不理他。

谢泽翀见她爱理不理的模样,一上午来回奔波的倦意混着怒气涌上胸口,提高了音量说:“许然你听见了吗?!”

他声音有点大,引得周围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

“我饿了,吃过饭再说吧。”许然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谢泽翀虽然气,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噤了声当是默许了。

盛过饭,谢泽翀亦步亦趋地跟着许然去打菜,许然找了个位置放包,他就在她对面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眼睛牢牢盯着她,在等她开口说话。

许然丝毫未受影响,举起筷子,垂着眼小口小口吃着饭。

周围的嘈杂让本该出现的尴尬或是沉寂都不复存在,外人能看到的,只是谢泽翀扒两口饭就抬头瞪许然的好笑样子,任谁看了都明白,这小两口闹别扭了。

谢泽翀一碗饭很快就扒见底了,他起身又去打了一两,起身回到位置上,许然还在悠悠然地挑着菜,连抬抬眼皮都不。

食堂最嘈杂的时段已经过去,打饭窗口不再排起长龙,许然把自己的剩菜倒到一块,收起碗,背起包站了起来,谢泽翀捧着盘子跟上去。

"找个地方坐坐吧。"许然说。

谢泽翀陪着她走了一会儿,绕到了学院办公楼附近的小园子。学院办公楼这一片平时本来就人少,这会儿是中午,值班的老师都下班了,更是一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谢泽翀,"走着走着,许然开口说话,但脚步却没停下来,"我想了很久,我不喜欢我们俩现在的状态,分开一段时间吧。"

她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生怕视线一哆嗦,眼泪就掉下来。

"为什么?"谢泽翀长腿一伸,走到她身前扭了个身,强迫她停下来,"就因为没陪你去医院这么屁大点事?"

许然低着头没说话。

谢泽翀看她沉默的样子,一早上积攒的怒气悉数爆发。

他不能理解许然那些弯弯绕绕的敏感小心思,他也不能理解消失一晚上加一上午她得出的就是这种结论,这么长时间在一起的情份,就因为这点破事,她就打算扔得一干二净?那么快就放弃了,她是真的把这段关系放在心上过吗?!

"对你来说,这就是件小事。但是我不能接受,"许然深深吸气,抬起头来看他,眼眶发红,"你根本不知道我一个人去医院是什么感受,你也答应过的事也是说变就变,为什么我就要无条件的退让,只是因为我是你女朋友?"

她一连串的质问让谢泽翀怒极反笑,思绪转了几个弯,那一瞬间有个想法忽然涌上心头:许然和他的三观并不相合,既然她都决定放弃了,那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呢。

"好,你说的都对,都有理,全是我的错,我配不上你。要分就分吧。"

他甩下这句话,扭头拔腿就走。

其实,他们俩从在一起以来,分手说了好多次,但每次都是隔日就和好了。

但言多必谶,这一次的负气分手,是未来两年他们分分合合的预演。

刚开始两人皆是万般不舍,但复合后却又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分手。许然愈来愈敏感,谢泽翀越来越不耐烦,分分合合次数多了,谢泽翀开始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无人约束,不需要顾忌太多细微末小的情绪,可以随意聊骚妹子。

"既然你和许然之间是真爱,那为什么不重新在一起试试?"丸子问。

"我不相信我自己啊,我没办法定下心,怕耽误他。然然值得更好的人照顾。唉,她应该找个男朋友的。"谢泽翀叹。

其实说白了,许然还是他心尖上的白莲花。

他不愿意重新尝试,除却和秦瑶缈的那一段,让他对自己摇摆不定的心产生不信任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源于他不愿意去破坏那些美好的回忆,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分手。但他无法挣脱,那些美好的回忆也如同枷锁似的捆住了他,也困住了许然。他们两都溺在回忆里不愿意走出来,心中明白已绝无可能再回到当初的模样,却无力改变现状,只巴望着对方能够再狠心一些,再冷血一些,率先转身离去。

从X市离开后,谢泽翀悄悄去S市见了许然一面,他谁也没告诉,买了机票直接飞到S市,下了飞机打车直接到了许然的商场。

彼时许然正在商场广场内帮忙拉活动横幅,扛着快有她高的横幅匆匆忙忙地往入口跑,手机响了也没空接,但没想到没跑几步就看见了往里走的谢泽翀,他手上正拿着手机给她打电话。

许然眼眶瞬间就热了,手上的横幅重量似乎增加了十倍,几乎让她扛不住。谢泽翀显然还没看见她,往前走了好一段,电话断了,他又打了一个,这才循着铃声走过来。

"这么大个横幅让你扛,你们这儿男生都死了么。"

谢泽翀一遍咂舌一边自然而然地从许然手里抢过横幅,抱在自己怀里,许然注意到他一脸的风尘仆仆,背上还背着双肩包。

"其实不重。"许然说,"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搞突然袭击啊。"谢泽翀咧嘴一笑,问她要把横幅放到哪儿。许然给他指了位置,谢泽翀把东西扛了过去。

许然看了眼时间,基本也到了下班的点,于是去拿了包,和同事说了一声自己有事先走了。同事也是看到谢泽翀帮她搬横幅,促狭地笑,揶揄她道:"男朋友过来的确应该好好陪陪。"

一时间许然难以辩驳,解释多了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样子,加之有些私心,也就只是笑笑不说话。

明明是下班的点,路上却意外不堵车。

许然带着谢泽翀去了自己长草很久却一直没机会去的餐馆,吃饭期间两个人东拉西扯聊了不少,但都有意避开了情感方面的话题,反倒是聊了很多工作方面的内容。

许然已经褪去了刚毕业的青涩与茫然,工作上更加轻车熟路,在谢泽翀眼里也出落得愈发漂亮。谢泽翀不得不承认对着许然自己还是很心动,然而现在的这份心动大不如以前那样不管不顾了,他珍惜和许然在一起的回忆和感觉,也并不想破坏它。

时间快到11点,谢泽翀就起身说要送许然回去。

许然眼里的笑意随着他起身背包慢慢褪去,谢泽翀知道她在等什么,但他说不出口,也做不到。

把许然送上出租车后,他回酒店洗漱洗漱就躺到了床上。手机里躺着许然说到家的消息,他简单回了两句,不敢深聊下去。

手机屏幕亮着冷冷的光线,他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回想起许然的笑,许然说话的样子,许然上出租车时的神色。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秦瑶缈的样子。

他很久没收到秦瑶缈的消息,也很久没有想起她来了,但回忆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时,胸口还是会闷闷地痛一痛。回想起最后一次见秦瑶缈时的场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对许然有多情深,对秦瑶缈就有多残忍。只是他没发现,秦瑶缈也不说,所谓的爱情,就是建立在这样的不平等之上,你多爱一点,那你就要多痛一点。

第二天,许然一早就醒了,请了假之后,给谢泽翀打了电话,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

谢泽翀问了她的地址,说要过来参观她的住所。许然挂完电话一边化妆,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

S市说大也不大,不堵车,从谢泽翀的酒店打车过来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这足够让许然把自己和房间都料理好了。谢泽翀甫一进屋就开始各种夸赞许然,一本正经地把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容词都兜出来用了,许然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她给谢泽翀倒了杯水,开始和他说今天的安排,要带他去什么景点,吃什么餐厅。谢泽翀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等她讲完了,才开口说,"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嘛?"

许然说有大半是去过的。

"那我们找个你没去过的地方玩吧。"谢泽翀说。

时间太仓促,来不及陪她走完整个S市,那么能陪着她去逛逛她想去的地方也好。毕竟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么丁点可怜的回忆了。

那天他们过得很开心,逛了几个S市偏远的景点,看了最新上映的口碑十分不错的电影,在一家很有情调的小店里坐了坐。一切仿佛又倒回数年前,他们在云南过得那段时间似的。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来得及。

谢泽翀是第二天一早八点多的飞机,所以晚上两人不敢逛到太迟,七点多快八点的当口儿就到谢泽翀下榻到酒店了,点了两小瓶啤酒一边小酌一边闲聊。

谢泽翀说自己在成都、武汉、X市的见闻,自己这苦苦挣扎的一年,老朋友们的现状,许然说最近看的电影、书籍,听的音乐,室友养的小狗。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时间转眼就十一点了。谢泽翀喝干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啤酒,垂着眼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一早到飞机,我送你去坐车吧。"

他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许然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许然轻声说。

"休假的时候,来上海玩吧。"谢泽翀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后觉得有些不妥,放轻了语气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许然笑,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的包。

"你也是。"

她说完就往外走,谢泽翀跟上去陪她走出去。

这个点并不算太迟,谢泽翀住的位置也相对繁华,没过多久就拦到了的士。

"我走了。"许然脸转向他,开口说。

谢泽翀的手原来一直揣在兜里,此刻忽然抽了出来。许然屏住呼吸。

"好好照顾自己。"

臆想中的拥抱并未接踵而至,谢泽翀只对她伸出手来。

那一瞬的缺氧让她胸口发疼,她顿了顿,伸出手去握住谢泽翀的手,轻声说:"你也是。"

6.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然几乎没和谢泽翀直接联系,他只能从共同朋友间探听到她的消息,换项目了,换城市了,换工作了。逢年过节,谢泽翀都会给许然额外发一条祝福的话,但一次都没有得到过回复,也不知许然是不想回复,还是不知如何回复。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好几年,谢泽翀也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售楼顾问混成了有头有脸小boss,身边的女孩来来往往从没断过,但也都未曾多做停留。

听付飞说,这么些年,许然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彼时谢泽翀坐在付飞的客厅里泡着茶,已为人父的付飞基本上五分钟就要往婴儿房里望上一望,让谢泽翀忍不住嘲笑他已经变成了家庭主夫。付飞和他笑骂几句,正色告诉他。

"你告诉我这个有个毛用。"

谢泽翀苦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该高兴的是许然心里似乎还有他,该难过的却是这么多年她身边都没个人能照顾她。

"你他妈还打算玩几年?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再试试?"付飞问。

谢泽翀笑:"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飘惯了,他没有信心能够让自己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只爱一个人,即便那个人是许然也好。他不敢去尝试,害怕年少时诚挚的爱会被现如今的自己毁得一点也不剩。

"再等等吧。"他说。

"再等下去,哪天许然嫁人了,有你哭的。"付飞恨恨道。

谢泽翀咧嘴傻笑,点上根烟装聋作哑。

等了些日子,谢泽翀等来了秦瑶缈嫁人的请柬。

这些年来他和秦瑶缈倒是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兴许是爱得不够深的缘故,在互相冷却一段时间后,再次交谈起来倒变得比之前自如了许多。

秦瑶缈几年前就从销售岗退了下来,回到J省的地产龙头公司,转向做对公关系这一块的事。她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相较销售,对公的职位让她更加如鱼得水,同时也让她遇到了合适的结婚对象。

上海离J省并不远,谢泽翀把手上的事情做了些安排,包了个沉甸甸的大红包,打了飞的就去了。

婚宴上相熟的人并不多,偶尔遇上几个能打声招呼的,也基本上是业内几个大的地产公司的人。谢泽翀随了礼后,找了个角落坐下,视线跟着新郎新娘游来荡去。

整个会场的布置都是秦瑶缈的风格,简洁而优雅。谢泽翀嗑着瓜子托着腮,回想起秦瑶缈曾经和自己描绘过的婚礼的画面,一点一滴似乎都和现实的会场重叠在了一起,除却新郎另外有其人。

婚礼流程端得也是简洁大方,几个不可避免的仪式走过场之后,秦瑶缈便去换了敬酒的礼服。

偌大的会场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加起来也有四五十桌的人,即便身边有伴娘帮着挡酒,秦瑶缈也喝下去不少。待敬到谢泽翀这一桌时,她的眼角眉梢都隐隐有了醉意。

谢泽翀这一桌坐的都是地产行业的人,和秦瑶缈相对而言要熟悉些,见新郎新娘过来,连声道恭喜,一双新人免不了要举杯道谢。一杯下肚,有几个人免不了要开始瞎起哄,闹着要新人打通关。谢泽翀斜对面那哥们儿离秦瑶缈最近,斟满杯子就站起来,连声夸新娘子美,在这种大喜的时候必须得喝上一杯,谁挡都不管用,毕竟这是夸的新娘,总不能让旁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秦瑶缈拗不过他的歪理,只得接下了这一杯酒。这头一开,后续的人依法炮制,一杯接着一杯地劝酒。

桌上盛酒的虽说是一口杯,但里边装的都是有些年份的干红,纵然秦瑶缈是海量,也没办法这样喝下去。几杯下去,她的速度明显就慢了下来,边上新郎一脸的关切表露无遗,好说歹说,才帮秦瑶缈挡了剩下的大半。

一通混战下来,两边的人都缓了下来,谢泽翀捡了个时机,慢悠悠地斟了杯酒站起来。

"缈缈,"谢泽翀走近一双新人身边,笑着说,"这一杯,敬你们,恭喜。"

秦瑶缈脸上红晕的范围明显扩大了,一双眼睛染了酒意看起来格外明亮。她也给自己的杯里倒上酒,轻推开想要帮忙挡酒的新郎的手,微倾杯身,和他手上的杯子碰了碰,笑着垂下眼帘说:"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

"我替你高兴,真心的。"

谢泽翀由衷地说。

原以为看着自己爱过的妹子嫁作他人妇时,心情会差到极点,但自己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好。

他是真的替她开心。

秦瑶缈是他认真喜欢过的人,他希望她能过得幸福,虽然他无法去兑现年少时许下的承诺,但所幸她遇到了懂得珍惜她的人,能够被人细致地呵护着,这些细节让谢泽翀胸口发热,感慨满满。

兴许到了哪一天,许然要嫁人了,他也能抱着这样替她高兴的豁达心情去参加婚礼吧。

这年秋天,付飞收到了许然的喜帖。

许然多少还是个文艺的人,看重他们这群朋友,特地手写了请柬快递寄过来。

付飞收到喜帖的时候跟被雷劈到一样,第一反应是眼巴巴帮谢泽翀守着的人是什么时候被撬了墙角自己都不知道!

定了定神,付飞捏着精致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一边想着谢泽翀有没有收到喜帖,另一边又在好笑许然这妮子同城也要寄快递。

他打算给许然打个电话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许然用快递送喜帖这一举动就说了短期内她并不想面对他们这群老友,但于情于理他都还是得打个电话问问看。

他试着拨了许然的电话,果不其然没打通。定了定神,他给谢泽翀打了过去。

彼时谢泽翀正开着会,付飞的电话他本该摁掉的,但鬼使神差地他就提议中场休息片刻,他去接个电话。

"在干嘛呢?"付飞问。

"开着会训人,付大老板怎么有闲心思给我打起电话来?"

谢泽翀走到窗边,一手在裤兜里摸索着烟,一手握着电话调笑道。

"不跟你开玩笑了,东西收到没?"付飞正色问。

"什么东西?"

"许然的喜帖。"

谢泽翀那头没有说话,付飞听见短暂的空白后,打火机咔哒响了一声。

"没有。"谢泽翀含糊地说。

"同城我今天收到,你应该没那么快。"付飞沉吟,"你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谢泽翀弹弹手里的烟灰,低头用鞋尖拨弄散那些灰烬,轻笑道,"说实话,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

"你他妈就真半点挽回的心思都没有了?"

付飞从大一开始就认识谢泽翀,也眼看着他们那几年的分分合合,就算是近几年的他们俩已经毫无联系了,大学的这一波熟人也都认为他们俩最终还是会走到一块儿的。所以事情到了这儿,付飞怕他们俩都死犟不肯开口,不免得要一再和谢泽翀确认他的心意。

"嗤,喜帖都寄出来了,还能怎么挽回,难不成我去抢婚?"谢泽翀狠狠抽了两口烟,"我还是好好工作,多赚点钱包个大点的红包,肯定比你的要大。"

"我他妈还真是白担心你了。"付飞听他语气平静,也不想再多说什么,闲扯两句就互相挂了电话。

谢泽翀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一手插在裤兜中,深深吸了两口气,往外看去。

今日的魔都和平日里、多年前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声色繁华,一样的庸人碌碌、行人匆匆。而此刻的他和昨日的、平日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样为生计奔波,一样的毫无退路。

谢泽翀在第二天傍晚收到的喜帖,当天晚上大学老友的群就炸开了锅。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老友们都陆续收到了喜帖,那些远在大洋彼岸的也不甘落寞,强烈要求视频直播婚礼。

许然坦然又不无娇羞地在群里交代了准新郎的底细,大家狂欢似的用表情刷着群,谢泽翀抱着手机静静窥屏了一整晚。

没有人注意他没说一句话,这很好。对于老友们而言,他和许然的那一页,早已翻了过去,希望对许然而言也是如此。

谢泽翀暗想。

他的这种圣母式心理在两天后被丸子的一句话拆穿。

"嘴上说得好听,希望许然完全把前尘旧事都翻篇了,你自己心里希望的其实还是她能记得你,记得以前的事。要真都不在意了,就别他妈嘴上天天挂着以前对不住你这种话了,搞得谁乐意听,谁要对你痴心到底似的。除了说'恭喜'和掏红包之外,其他的事全都靠边站!德性!"

这话是在他得知丸子要给许然当伴娘后,他给丸子打电话时听到的。

丸子一通毫不留情的骂并没有让谢泽翀退缩,他照旧是死气白赖地叮嘱丸子好好照顾许然,后者啐了他一句:"要你婆妈什么!人家老公自己会交代,你包个大红包就好,没十万别来!"

挂了电话,谢泽翀忍不住苦笑,心想女人倒戈真是分分钟的事。

许然婚礼的前一日,谢泽翀休了年假从上海飞回武汉,住在付飞汉口的家里。

付飞白天上班,他就睡到自然醒,搭了地铁回武昌去转悠一个白天。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早几年就被拆了重建,谢泽翀逛着逛着发现学生时代许然很喜欢的一家石锅拌饭竟然还在营业,门面招牌都一如往年。他踏进店内要了一份招牌石锅拌饭,辣酱和着米饭拌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许然拌饭总是烫到手。

回忆在瞬间一拥而上,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他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咀嚼两口,发现味道和记忆中的相去甚远。

物似人非四个字不免涌上心头。

许然的婚礼定在下午,谢泽翀窝在付飞家的沙发上玩了一整天的手机游戏。

下午三点点多,蓬头垢面的谢泽翀起身梳洗,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之后,付飞也提早下班回来了。

"你包多少?"付飞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门边杵着玩游戏的谢泽翀。

谢泽翀眼皮都不抬一下,从西服口袋里掏了一张卡出来晃了晃。

"操!你他妈别坏规矩啊!"付飞当下就炸了,张嘴就骂。

"我和你们不一样。"谢泽翀说。

"别他妈整这些有的没的,你包张卡进去你让许然收是不收?她老公问了怎么解释?"

谢泽翀默然。

"讲真的老谢,晚上去,你没问题吗?"付飞穿上外套问。

谢泽翀把卡收起来,摸出钱包。

"死不了,给我个红包袋。"

付飞给他找了个红包把份子钱给装好,两个人又拾掇了一会儿,出门搭地铁去了。

婚礼地点选在了武昌毗邻长江的一处酒店,往北面望去就能看见湍流不息的长江水,日光映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载满游客的轮渡鸣着笛越驶越远。江水奔涌向尽头的海,水和天的界限都模糊了,地平线上挂着一轮橘色的太阳,光线温暖,却有些刺眼。

许然选了个好天气。

谢泽翀看着长江叹了一口气。

付飞拿着红包去随了份子钱,倒回来就看见他在叹气。

"过去坐?程启他们都到了。"

付飞走上去拍拍谢泽翀的肩膀说道,后者眼帘一垂一掀,瞳孔里一抹茫然抹去了,露出职业化的笑来。

"走。"

许然这场婚礼流程偏西式,喜宴也放在了室外的草坪上。女主角在场后忙忙碌碌地画着妆,宾客在草坪上三两成群,或回忆往昔,或瞎吹牛逼。

谢泽翀靠在一张桌子边,两指捏着酒杯听付飞和程启互瞎扯,时不时笑一笑。

中途丸子穿着伴娘的礼服拎着裙角偷跑出来过一趟,从谢泽翀他们桌上顺走了一碟糕点。付飞逗她,拦着不让走,被丸子狠声骂了几句这才松手。

天色逐渐变暗,草坪中央走道的竹质拱门上绕的灯此刻也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四散开,像哈利波特的魔杖变出来的一簇光似的。

轻柔的小提琴曲不知什么时候被奏起,先前谢泽翀一直没敢正眼看的新郎此刻站到了走道尽头,身姿俊朗,西装笔挺。暖黄的光线雀跃在他的侧脸,让他看起来面容温润。

谢泽翀心想,许然挑男人的眼光并不差。

舒缓的音乐声中宾客们的交谈声渐弱,谢泽翀侧过脸,一手托腮,望着江水所在的方向,一手捏着酒杯小口啜饮。

音乐被刻意拉得悠长,带着些许欲扬先抑的味道。

恍惚间,他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

他不太敢转头过去看,只能沉默地听着旁边的付飞说话。

"老谢你悠着点喝,这还没开席呢。"付飞压低嗓音道。

谢泽翀没应他,闷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口饮尽。

脚步声似乎到了尽头,司仪的声音响起,谢泽翀只觉得麦克风的声音让他耳畔嗡嗡,听不清司仪到底说了什么内容。于是他放下杯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这次他没有小口啜,像喝啤酒似的,一口闷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涌入食道,挤压着胸口,把那些不知名的恐惧、愤懑、忧愁都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众人聚焦的位置。

带着暖意的光让整个草坪看起来像爱丽丝误入的仙境。许然头纱曳地,身着一条剪裁利落优雅的白色婚纱,裙裾鱼尾般铺在身后。她背对着谢泽翀所在的方向,让他只能看到背影。

但这样便足够了。

他能看到她,而她看不见他,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她很美,真的很美。

谢泽翀心想。

婚礼的流程很简单,司仪说了祝词,一双新人交换了誓言、互相戴上戒指后,有一小段的时间让两位新人相互致辞。。

谢泽翀早在祝词开始前便收回视线,偷偷抱了瓶酒,拎着个杯子躲到角落里,坐在草地上自斟自饮。宾客席间的轻声交谈使他听不清誓词里都说了什么。

这很好。

他只是来见证许然的幸福的,只要躲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就好了,至于他们说了什么,互相许下什么承诺,都与他无关。

司仪把手中的麦率先递给新郎,新郎接过麦,从西装内衬的口袋里取出自己写好的草稿。离谢泽翀不远的桌上有人起哄地吹了一记口哨,掌声接踵而至。

看得出来,新郎和谢泽翀这种销售出身,开口便油腔滑调的人不同,他不是太善言辞,但说的字句都很真诚动人。他简短地说完自己和许然相遇相知的过程,谢泽翀明明不想听,但却也知悉了大半。

在许然最需要人支撑的时候出现,在她人生最底谷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这样的人的确值得她托付一生。

谢泽翀反思自己,那段时间,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约莫是在为了能扎根上海而疲于奔命吧。

手里的酒瓶不知不觉都快见底了,谢泽翀从草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跄地走回桌旁。

付飞和程启正在聊天,猛一回头就看见谢泽翀摇摇晃晃地过来,皱着眉起身扶他坐下。

"你他妈要是光来喝酒的,那就该别来。"付飞在他耳边低声说。

"高兴日子,多喝两杯。"

谢泽翀憨笑,把酒瓶倒了个底朝天,一口闷进去。

新郎说完自己准备好的话,将话筒递给许然。

"不知道是不是独生子女的缘故,年少的时候我非常缺乏安全感,觉得爱情之中一定要有承诺,如果打破了承诺,那就是背叛。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爱情和心痛是如影随形的,因为不是所有的承诺都会被遵守,所以对我而言,只要有爱,就必然会有痛。一直到我遇见你——"

许然的声音由麦克风放大,钻进谢泽翀的耳中。

谢泽翀喝了太多酒,脸发热,头发晕,意识却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她所说的背叛是什么,清醒地知道那个"你"指的并不是他。

许然已经走出去了吧,走了很远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沉浸在那些虚妄的过往中无法自拔。

"很感谢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是可以不用痛的——"

意识清明,但脑浆却在沸腾。

谢泽翀想起多年前他们在S市见的最后一面,许然脸色泛白,嘴唇咬得发红,低声说"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伸手抱她了。

"很感谢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酒精渗进血管,掺在血液中涌向四肢百骸。

柔和的光线让他想起了学校图书馆前的路灯,还有那些靠在长椅上轻声细语的夜晚,许然身上淡淡的香味混着花露水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

那时候他怎么能觉得怀里这个姑娘会一辈子都是他的呢。

"很感谢你,如此认真地,对我许下承诺。"

玉龙雪山上她披着暗红色的亚麻丝巾,就像撩起盖头的新嫁娘似的,弯着眼睛对他笑。

他那时候为什么没能抱得她久一点,紧一点?

"谢谢你一直都在,我爱你。"

她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谢泽翀摔掉手里的杯子,嚯地站了起来。

心脏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涌向大脑,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那应该是他的姑娘啊……

后面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据付飞说他其实站起来没走两步就栽下去了,但他自己隐约记得自己又哭又嚎,掀翻了所有东西,扯掉甬道上的蕾丝和灯,一拳打翻新郎,试图要把许然带走。

不过丸子说那是他在做梦,事实上,许然的婚礼非常完美的结束了,婚后没多久她就怀了孕,翌年就生了个儿子。

谢泽翀独自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身边女伴来来往往,仍旧没有一个能让他定下来。

刚辞职过gap year的丸子到上海找他吃饭,酒过三巡,谢泽翀问她以前说过要写自己和许然的事,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丸子说:"我很多年不写小黄文了,技艺生疏写得又干又柴不介意?"

谢泽翀笑道:"其实本来就是很普通的事吧,只当是个纪念。"

"傻逼",丸子骂他,"许然孩子都有了,这个时候让我写这玩意儿不是存心要扰人清净?"

"那就只写了给我看吧。我有时候在想,果然还是像你说的,我还是个渣男吧。我也很想看看,如果写出来,读者会怎么评论我。"

"不用想,肯定会送你一块牌匾,上书'渣男界的活化石'。"丸子嘲笑他,言必又顿了顿,"我只取设定的皮,其他内容自由发挥。"

"好。"谢泽翀说。

"放心,我贴文不会有人愿意看的,一定写得又干又柴。"

"傻逼。"

谢泽翀说。

其实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有的故事跌宕起伏,险象丛生,有的故事平平淡淡,细水长流。只是说故事的人如何写,看故事的人如何读而已。

每个人都是平凡的,每件事也都可以是平凡的,但我认真喜欢过你、爱过你的这颗心,从不平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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