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路

辞路就是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来日无多了,会坚持到远方的亲人那里走一趟,作为此生最后的告别,能解的结都要解开,能做的事就该做个安排,人都要死了,总不能心里揣着个疙瘩,这就好像是人生最后的告别仪式。

记得还是2014年初的时候,保姆告诉我,父亲想回老家上海看看,他和保姆说,如果能回去一趟,也许他还能活几年,要不然他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父亲姊妹七个,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已经去世了,在上海还剩下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在乌鲁木齐。

那时候,89岁的父亲因为心力衰竭,脑梗偏瘫,在家里活动都很艰难,我根本就不会考虑送父亲回上海去。那时候,父亲还跟我说要立下一份遗嘱,我当时说不着急,他却说立遗嘱对我有好处,我知道他想避免在他身后给我留下麻烦。之后我就问了他对有关事宜的安排,在纸上做了记录,并草拟了一份文件。只是阴差阳错,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把遗嘱内容让他确认签字,当他再一次脑梗发病之后,父亲便只能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自主活动的能力,也就过了半年多的时间,父亲就与世长辞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就是要辞路啊!当我想明白父亲的愿望之后,因为没有能满足父亲最后的心愿,让我一直心存遗憾。

过去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辞路这个风俗,还是在父亲去世后,我看了一些文章才知道了,在我们传统习俗中 ,还有辞路这种情感特色浓重的人生仪式。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份对生命、亲情的眷顾之情。父亲一生都是极其刚强,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麻烦别人,老了以后,尤其他病了以后,很少给我提什么要求,生怕给我增添什么麻烦。

2015年2月21日,我清楚记得父亲最后离开人世的那天晚上,我在ICU病房的外面守候着,后半夜里急诊科病房的走廊出奇的安静,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焦躁急迫,没有了穿梭的人群,奔跑的医生,哭喊的病人家属,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的心里很紧张,走廊里的任何声音都会让我站起来,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困意,我感到父亲很快就要离开我了,我似乎能感到父亲的灵魂就要脱离他的身体,而父亲还没有撒手,父亲的灵魂在病房的上空漂浮着,却一直不愿离去,他一定在这个世界上还在挂念着什么?

晚年的父亲还有一个愿望,我也没有能够帮助他实现,就是他想回在贵州读书的地方看看,贵阳花溪的清华中学,大定的乌鸦洞航空发动机学校。抗战初期,我的爷爷就随着中国国货公司转移去了后方,上海只留下奶奶带着七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姑姑刚出生不久。公司为了躲避战火一直向着西南撤退,爷爷从上海到汉口,又从汉口到昆明,再从昆明到贵阳,到香港,爷爷的脚步最后停止在了那里。爷爷是1941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那天的晚上离开了人世,年仅46岁。1942年8月,十六岁的父亲历时近两个月从上海来到贵阳,由爷爷所在的中国国货公司资助到贵阳清华中学读高中。后来他又报考了大定航空发动机学校,录取为技甲一期学员,成为了一名空军学员。学校设在中国第一个航空发动机制造厂,位于大定县羊场坝乌鸦洞。

一九四六年七月父亲从技甲一期毕业,调到沈阳接收管理几家日伪航空配件工厂,二十岁的父亲成为了一名空军军官。父亲自十六岁离开上海去贵阳读书,从此一生都是在外奔波,在他身上唯一的老家记号就是他讲的上海话,记得那年回上海,他朋友的孩子说,徐伯伯的上海话是最正宗的,几十年乡音未改,都成了经典。虽然父亲总是说他十六岁就离开了老家上海,一生都是在外漂泊,他对故乡并没有那么深的眷恋,可我知道他还是非常怀念自己的故乡。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在上海启动设计研发国产大型喷气式客机运十项目,从全国各地的航空企业抽调技术人员,当时父亲是可以去上海工作的,可是当时政策只允许带一个孩子回上海,于是他就放弃了,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舅舅还对我抱怨我的父母目光短浅,当时就应该带着一个孩子先回上海,可是父母亲还是舍不得。

2009年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几乎是隔一个月就要住一次医院,小舅舅和舅妈知道以后就从杭州过来看望父亲,还叫上了我在松江的表姐,小姑姑知道了也从上海过来了,他们担心再不来就看不到父亲了。11月他们来的时候,父亲正住在医院里,这一次是父亲与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想那是舅舅他们代替父亲过来辞路了。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知道谁也没办法让他再回家了。每当我到ICU病房去看他的时候,只要他醒着就是眼睛盯着我看,他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最后一个字也没有给我们留下。2015年2月22日凌晨,ICU的医生告诉我,父亲就要离去了,我走进ICU的病床前,父亲安详的睡在那里,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器显示着他的血压,心跳,呼吸节律越来越慢,渐渐的成了一条直线,凌晨四时二十分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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