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镜中花事

「于是她想起电影里的少年将军。青天白日,孤城荒草,白手套,马鞭和手枪。

因为病痛而消瘦,擅长以卵击石,拉起鲜明旗帜。

她是薄城的敌军,在赵雁声的枪口下屈膝。」

01

冬天的时候她们都应约返校,于是她又看见赵雁声。

高而且瘦,裹着大衣也不妨碍身段的那种,配一张未经修饰的脸。赵雁声是个健谈的人,牵头在活动上念些无趣的PPT,一本正经介绍经验,发明信片,听班主任说今年有哪些人是状元候选,挤在一群人中间,轮番上阵合影,竟也轮到了徐川。

昨夜下过雪,赵雁声穿了件领子毛茸茸的衣服,徐川举着手机揽过她肩,拂落那上面落的几块冰粒,听对方嘻嘻笑了一声:“你也喜欢摸这个毛毛。”

徐川默不作声看摄像头,另一只手当真又在那毛茸茸上面移动了几下。绒毛离赵雁声的脸很近,她心里隐然生出想再往上一点去戳脸的念头,赶忙咔嚓按下拍照键。

“没有啦,我看沾上雪了。”

徐川在南方的半年不曾赶上下雪,也不曾见过赵雁声。她跟赵雁声缺乏深入的私交,对方又是个几乎不在社交网站发照片的人,乍然一见恍如隔世。她们上一次,哦不,上上次见面是去年六月二十三,那一天几乎成她毕生之耻,因此总能记得清——

不,不是为赵雁声,绝对不是。

02

2014-6

高考之后,徐川直拖到21号才从网上搜出一份答案来对了,事毕自觉无甚纰漏,心满意足地扣上电脑,然后又哑然失笑重新打开网页买好23号回F市的车票,并没能保持住所谓的大将风范。

她心里想着要在F市住一晚,至于住一晚的意义何在倒是不知道的。她还对赵雁声存着一份心思,在这半年里压在身上,比搬考场那天手里十来本文综课本还要沉。徐川盯着电脑屏幕压下嘴角一丝笑去,反正到时候意气风发,诸事握在手中,在那皆大欢喜的空当里,万一呢。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么个万一法。她原本想着皆大欢喜诸事在手的那个,得是她自己,然后带着白手套握着马鞭的女将军就可以嘴里咬着朵玫瑰再去攻城略地,也不怕那玫瑰上的刺勾破了嘴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能随便就给改成荒腔走板,那是荒谬的,比她想得到赵雁声这件事更加荒唐。

凌晨四点她迷迷茫茫地醒过来,从枕头下扒拉出手机。外头天已经快亮了,但窗帘的色调暗,屋里还是一片昏黑。她戳开屏幕,借着白花花亮光从抽屉里摸出准考证,一个键一个键地把考号按进去,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地撩起耳侧的头发去看那三位数字。

然后她的手终于颤抖了起来。那一张薄薄准考证被她左手攥着,发出塑封和内页脱胶的细微声音。

03

既然考场失意,徐川便有些不愿见人;而既然回了学校,徐川便总要见人。但学校总是要回的,毕竟东西不能不领,表不能不填。

人前人后里她穿梭自如。

能不么——就算败了也该端着一板一眼的微笑,该通情达理,心胸宽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熟悉的不熟悉的,咸的淡的真的假的,把问候致意和安慰开解都一丝不苟地堵回去。

(同时她在心里对自己掂量着一声冷笑,真真可惜十八年来她徐川中规中矩,顺风顺水,该做的都做到,该得的都得到,只知Plan A从不知Plan B为何物,可算到今天遭了报应。)

何况赵雁声就在门口。

她考得极好,前后三届无人可及的那种好,刷破了F市甚至N省的纪录,万众簇拥,门口在吵吵嚷嚷,几乎让徐川听不见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带着一点忍不住的得意在空气里振动传播,说着“我只是运气好”。

对,你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徐川在心底里也跟着说。

她把目光从众人脚下横扫过去,入眼水磨石地面,嵌着绿的棕的砾石,栏杆外六月风,连廊边不知道多少年的合欢树,粉绒花从上头搭进楼道里。再往下看,大片荷花挤在逼仄荷花池内开得热切,看不见水面。

可知那水面下盘根错节,如果抽干了露出来,该有多么令人见之厌恶?

赵雁声过来的时候徐川正好走到讲台上,拿起笔填单子。要求查卷的单子。查卷当然没用,可是为什么不查呢?边上有人挤挤挨挨地动,然后笑,夸张地说一声“没用的”,她当听不见,一笔一划在单子上签名。徐川在心里隐隐然不信命,也不信结果,她查卷,就当这是个仪式不行么?浪费四七二十八块钱,够买几杯奶茶或者咖啡的?

但窘迫在于,她拿不出来这四七二十八块钱。

她穿着裙子就来了,没兜,钱包在同桌手上,同桌又不知道跑到了哪个人手上。周围人多,借钱本来容易,徐川一只脚在讲台上,另一只脚在下面,觉得凉鞋搭扣都要崩断似的。世界有一瞬间死寂,她却张了张口没说话,说不出来。

(其实我已经想放弃了,她对自己说。不,不是这件事,不是。)

等着拿走单子的班主任已经露出不耐烦,眼神里带着克制过的冷淡:“我知道你失望(实则失望的是他自己,不是吗),但实在没有就算了吧。”

“我有。”有人接上了话,一只手递过来三张十元纸币。

是她。

赵雁声的声音都含着笑,她的手那么白。无名指和小指上涂了指甲油,最俗不过的红色,腕上一块表还是从前那块。她穿着条牛仔短裤露出白净大腿,头发绾得高,辫梢直垂下来,像是刻意强调自己个子有多出挑。那一瞬间徐川知道,这才是那个戴白手套拿左轮的女将军,她的玫瑰就像一支烟拈在手里,就等着要刺入自己的心脏。

(不,这不是她。她那时候搭着绒毛外套低下头刘海挡得住眼睛——)

徐川没有应声。

傍晚黏腻,让人昏昏欲睡。她低着头,头发散下来从侧面遮住整张脸,连手机屏幕也遮住,静止得像一尊雕像。

于是女孩子的一只手就从身后伸过来放在她的肩上,连着身体一起靠近,热气逼人:“你怎么了?”

赵雁声仍然没有听到回答,但也没有被躲开,于是她的手终于小心翼翼地再往前伸,轻轻撩起她的头发——然后蹭到了一片温凉的湿润。

气氛尴尬,赵雁声堆砌出一个笑容,有些惊恐地看着徐川不动声色的姿势。这次她终于抬起头来,眼圈泛红,四目相视的一瞬甚至让赵雁声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听到对方想要咬牙切齿而未果,终于被哽咽而吞噬掉的话:“赵雁声,你他妈的——”

停顿三十秒。

“——给我过来。”

再停顿六十秒。

赵雁声紧紧盯着她,好像要笑了,又好像要说什么,张开嘴酝酿了一会儿。

然后在她要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兜里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她一只手悬在半空似在犹豫,直到徐川用口型示意她接起电话。

04

在后来的时日里徐川经常想起那一刻。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阴冷潮湿,回忆的闪现通常是在图书馆冷白灯光之下,在杯中咖啡凉掉之前。睁开眼,面前案例白纸黑字,公式如扭曲抽象画等她抽丝剥茧,手机屏幕黑暗而边角指示灯兀自跳动。于是她用不写字的左手安抚心口若有似无锋利绞痛,并且忍不住探询着——在想象里——赵雁声未完成的对话。

不必期待,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种时刻,要约赵雁声洽谈或者聚餐的人数不胜数,徐川骄矜自持,并无意于成为滚滚人潮中的一个。她在另一个女孩子对着手机应和的时候踮着脚尖挥挥手,悄无声息向楼下走去,赵雁声哎哎地打着手势跟她告别,走到楼下广场的时候抬头转身,去看那靠着栏杆的身影是多么清晰可辨。

夏日热风烘干她面上泪痕,发丝黏着,眼镜片上留下模糊污迹。她如常如旧去校门对面的摊子买烤冷面,去隔了几步远的店要红豆奶茶,坐在二楼透过狭小窗户看向门外,四周沉寂而她脑海中喧嚣沸腾,摇摇欲坠如国破前最繁华城池。

她愤愤不平地想,赵雁声,难道我他妈的还真喜欢你不成。而答案确实是。

不是成年人安稳妥帖看重和珍惜,而是幼童伸手簪花,少女对月盟誓,琉璃心清粼粼照出那人惊鸿孤影,上演好一出风流不可追,拿到编剧手里唯有做炮灰的份,否则活不过前五集。

于是她想起电影里的少年将军,青天白日,孤城荒草,白手套,马鞭和手枪。

因为病痛而消瘦,擅长以卵击石,拉起鲜明旗帜。

她是薄城的敌军,在赵雁声的枪口下屈膝。

14年九月初,徐川拎着箱子去D大报道。那个学期令人疲倦,徐川觉得自己本来便十分悭吝的情感已经提前消耗殆尽,只剩下色泽黯淡的悲伤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转瞬无踪,犹如把什么甜腻饮品不小心碰倒之后留下的风干污痕。有时候她也试图分清她所悲伤的对象,到底是那连名字都带凛冽秋意的女孩子,还是被她在玩笑里称为“毕生之耻”的高考?不不,这跟前途没有关系,跟学问也没有关系,她没有任何纠缠于此的意思,而只是想说,似乎这两件事合二为一,代表了什么东西的惨烈倾塌。

赵雁声活在徐川用幻想构筑的城池里,在那座城里徐川最终会得到她,那里除了爱便只有死,除了诚挚便唯有虚伪,不需要任何居中调停的妥协和掩饰。

而现实是她吝惜真心并且性情寡淡,口齿伶俐衣装时尚,被追逐在身后的男孩子评为“尖刻而美丽”,世间诸般红尘色相吞咽打磨她,折辱也成就她,让她觉得任何再回顾往事的行为都是不妥当的。

即使“妥当”只是一个中性词——至少在她看来是。

05

2013-8

(叙述和描述从来不是徐川所擅长的东西,就如同高中时代语文从来不是她擅长的科目。相比之下赵雁声更适合成为那个讲故事的人,但事与愿违才是常见戏码,因此我不得不需要徐川乏味声线一再被回放。)

“诶,快看。”

身旁女生用手肘推了徐川一下,她从课本里抬头,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新鲜事又低下头去:“什么嘛,还以为在查会场风纪——看谁?”

“台上的这个,赵雁声!”女伴小声说道,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不会吧,才一个暑假你就连新对手都忘了?”

徐川无奈地笑笑,倒果真去看了一眼台上的女孩子。隔着太远五官模糊,只能看见一个短发的高挑轮廓交握着双手,敏捷地跨过礼堂讲台边缘扭成一团的电线往中间来,在话筒前站住身子静了几秒钟,然后从长袖校服内兜里抽出折了几折成一封信似的的稿子,从容不迫地展开来,开始念。

进高三第一次学生大会的发言例行要给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那一次徐川因病缺席了最后一场英语,而赵雁声从西校区刚分班过来便拔得头筹,白校服新得扎眼,很是引人注目了几日。徐川没把这被阻截的蝉联当什么事,反正不是她的,那么是谁的就都不重要,旁人却很不能忘怀,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意味,大抵高三将至镇日乏味,以至于小而又小的波澜看起来都胜于旋涡,而夏天的燥热无疑又加剧了这些“老人”对“新人”的本能反感。

“九月要分新班了,你说她会不会跟咱一起?”同伴在徐川耳边问,只换来她随意地点点头,“你看她这副样子,多了不起似的——”

“好啦。”徐川打断了她半真半假的吐槽,看着台上那位把稿子翻了一页。

随便,骄傲,自以为是,虚张声势。

徐川心里其实并无褒贬地想起这么几个词,扔在眼前人身上。那是她对一面之缘的“新对手”的判断,并在日后某种程度被印证过,叫她也惊讶自己的直觉。她从哪里看见?内容,姿势,声音?是也不是,反正她就是看见,这个人简直狂悖。

那之后她们果然同班。赵雁声走读,身材挺拔皮肤白皙,走路快的时候带风且目不斜视,手里书本合该换一柄长剑,而慢的时候就是长剑入鞘装出温和内敛。她坐最后一排,靠近空调和窗户,离徐川也不远,却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似乎也没跟别人说过太多话,交集大多止步于因为空调正对着怕冷的徐川直吹而生发的“抱歉能改下风向吗”。

后来连这都被省略,因为赵雁声主动记住了打开空调之后就把风向调好。

但这个班没有人记不住她的名字。高三考试频繁,每隔三周一大考,徐川回到榜首,她下面却被赵雁声横插一杠,而等到空调从冷风变成制热之后,赵雁声终于拿了个第一。

这件事像石头一样给高三文科部带来不小的涟漪,毕竟如果大家心里都觉着上一次不算数,那么这一次没有任何机会给她利用。徐川在食堂排队的时候从各种人口中听见赵雁声这个名字,频繁程度高到她直到找了个旁边没人的座位坐下,才发现旁边一桌就是赵雁声跟一个同样从西校区分过来的美术生在交换着吃盘子里不同的菜。

“你这下可出名了,连我们班都知道你,说那个徐川已经快一年没下来过了——”

“噫,你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吧。”被议论的主角笑着打断了她,“徐川徐川,你们怎么那么喜欢提她?”

“怎么,你不喜欢她?”

“没有,我觉得自己没她那么厉害啦。她不怎么说话,我都没勾搭过呢。”

“所谓学霸的高冷吗。”

叮叮咣咣,听完这句她抄起盘子从赵雁声身边走过。她不缺少朋友,赵雁声也并不是所谓优秀得让人移不开眼的类型,但她确实隐秘地希望低头喝粥的女孩子能恰好抬头看见她,然后把未开始的“勾搭”化为行动,然而一切都未能发生。徐川有些出乎寻常的失落,甚至比这场被攻破国门的考试还要更失落些。

从那之后她开始不自觉地注目于对方,有时徐川觉得那鲜亮目光也正在盯着自己,再一抬头便不见影踪。她开始知道赵雁声数学不好,经常在被提问的时候做些被同学挑出漏洞的回答(往往那时她并不尴尬,而是坦然地在下一次什么时候又说出新的未必准确的答案),知道她写英语作文的时候喜欢用1.0的中性笔,并且很容易记住了那种字迹(徐川自己只用0.7并且一度觉得1.0写出来的字不堪入目),知道她早上会冲一包速溶咖啡,看见她有时用笔帽别住额前的头发并忘记取下来就走向了食堂——

“诶,你跟赵雁声从来不说话?”有时候也会有人问她。

“没有啊......哎,好像也是。”她仔细想想,只好这么回答。

06

2013-12

十二月很快就来。

自主招生,推荐,各种计划,这些优等生的游戏跟赵雁声并没太大干系,因为她高三才分来,之前在西校区的成绩都做不得数。

“这有点没道理吧,她竟然就答应?”

“不答应也没办法咯,总不能什么都不要,有个保险的机会总比没有强啊。”

“也是哦。何况把她往后排的话我们名次又可以往前一个——”

通知完了集体开会那天已至十二月下旬,是个窗玻璃上开始结水汽的天气,黄昏时刻。赵雁声途中耽搁,到会议室是最后一个,已经没了座位,便索性站在窗边,倒正挨着徐川。级部干事一个个点名点到她时,一屋子人目光齐刷刷往门口扫过去,想都看看这位后起之秀。

目光中心的女孩子头发比夏天时已经长长了不少,颇显文静地垂在面颊旁,额前刘海在低下头去的时候半遮住眼镜片。她身子往后轻轻靠在墙上,臂上还搭着一件浅棕色外套,衬得手指纤长而分明,脸色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的苍白,眼底淡薄青色,弥漫着茫然的疲倦。

即便是这样,这个人很美。这是徐川一瞬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日光灯和夕照共同为画面笼罩上温柔色泽,哪怕外头的晴天是雾霾过滤之后的晴天,都不能改变这一点。而第二个是,她好看得近乎无情。略似博物馆里挂着的仕女图,眉眼温柔又因为不在此世而平添傲岸孤冷,美得过头便不再恰到好处,缺乏热辣的吸引力。

“......抱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口吻绵软,平静到甚至有些怯生生的,这让徐川觉得全然是装出来的谦逊了,“我觉得......我不太能接受这种安排。我可以理解学校有学校的考虑(学校总是这样的,徐川有些轻蔑地微笑了一下)但是我觉得这对我不公平。”

级部干事显然没预料到她这样的反应,楞了一下,随即有些恼怒地道:“那你想怎么样?”

“也没想怎么样。”赵雁声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来,嘴角露出讥诮的弧度,“我很感谢学校给的另外的机会,但是今年的自主招生我不打算考,推荐也不打算参加。”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甚至徐川也觉得她有些拿错什么狗血剧本的嫌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赵雁声的手指:“喂,别这样。”

赵雁声轻轻回碰徐川一下,嘴里的话却一点也没停下来,轻浮又坦然,神情无辜得像是提前备好的台词:“W大的机会很难得,还是给想要的人比较好,我一点都去不想去夺人所爱。何况,给我的话,就算考上了W大,我也不会去读的啊。”

她们那届还在后来种种改革之前,仍是十二月报名的旧规矩,材料厚厚一叠待装订,班里多半人都把自己涂脂抹粉地扭成文字,抄进或者打进了A4纸。那个星期一片兵荒马乱,就只有赵雁声坐在后排八风不动淡定自若,清闲得简直令人发指。

这件事比不久之前那次考第一名更快地传遍了年级,向着她的人说她傻,讨厌她的说她狂。而赵雁声本人偏偏就是那风平浪静的台风眼,靠在椅背上举着本五三挡住半个脸,两只眼夸张地滴溜溜一转:“我那是懒——懒人的事,能说是狂吗?”

这一句说得徐川哑口无言,她再说时赵雁声便正了神色,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徐川,如果换了你,你会要吗?”

“但这样总归是不太好......”

女孩子摇头笑笑,拿起桌上书拍她肩一下,轻轻巧巧便从后门出了教室。

这不是徐川第一次跟她认真说话——除了借书和小组讲题之类的正事之外的那种——上一次在几天前刚散会那个晚上。晚自习下课之后人一个一个走了,只剩下她们两人在空荡教室,一点动作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合上课本。拉开桌子。盖了三次的杯盖。拿在手里的钥匙串。穿外套,一下一下拍打上面的灰尘。开门关门,然后她也跟了出去。

楼道里的灯光是白的,却昏暗,天气有些冷,赵雁声双手插在兜里走在她前头,小心翼翼地下楼梯,转到拐角,徐川在后头开了口。

“赵雁声。”

于是女孩子就转头看她。

“我说你——悠着点,别玩脱了。”

回答她的是噗嗤一声笑,赵雁声右手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巧克力举到她面前:“要吃么,全校第一?”

徐川微微愣住。

“你一句话换我一块酒心做谢礼,不吃亏。”

07

“中午又没人点名,你跟我回去吧。”

徐川把剪开的一寸照片小心翼翼装进透明袋里,电子件装进U盘,钱付给复印店的大叔,走出门外。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五,回宿舍大概真的来不及。

“家里没人。”赵雁声见她犹豫,又补充了一句。

徐川停顿了一步绕过一棵行道树:“没想到会丢了照片,多亏你带我来这。”

“小时候满街是照相馆,没想到现在已经成了不常见的东西。”赵雁声笑着感慨了一句,加快了脚步,快到楼下时,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和钱包,剩下的东西往徐川手里一递,“你在单元门那里等我一下啊。”

徐川有些楞地接过来,看着她的背影迅速走远。过了一会,她手里拎着袋荞麦面条一路小跑着过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你也来的话,家里的不够了呢。”

赵雁声煮面很快。一碗上面飘着绿色的香菜,另一碗没有,她把没有的那碗推给徐川,自己拿着筷子在对面坐下来。

“你中午都是自己做吗?”

“有时候吧。我也不是每天都回来,有时候去自习室。”

“你的材料——照片弄完了就可以交上去了吧?”

“嗯。”

“那你加油哦。”

“......谢谢。”

对话干瘪缺乏水分,赵雁声吃得快,徐川却发觉她在碗里剩了一些,拿筷子慢慢慢慢地挑,装作没吃完的样子,直到自己放下筷子抬起头才两三口把那最后一些全部夹起来。

“我来刷碗吧。”她比赵雁声先站起身来,像抢似的拿过对方手里空碗进了厨房,赵雁声站在她身后看。过了一会她身上突然一沉,原来是女孩子凑得近了,突然把下巴搁在自己肩上。头发在脸上扫过,带出微痒的触觉,徐川在那一瞬间竟有些战栗,不自在地动了动,手里的碗叮当一下碰上水槽。她有些惊恐地感到自己心脏咯噔一下,仿佛睡梦中跌下悬崖骤然惊醒的一刹那。

她从前无知无觉,天真冷静似无瑕白璧,不到园林也无意知春色何许,可门扇一旦推开,又哪里有能复原如初的机会?

“干什么啦。”

“唔......困了。”赵雁声在她身上倚着闭起眼睛,手撑在水池边缘,正做出一个环抱的暧昧姿势。

“那去睡会吧。”徐川拿湿着的手往赵雁声脸上弹水珠,后者一下子蹦起来,踩着鞋子拖拖拉拉往餐厅走去,从书包里拎出一打草稿纸和两张折得随意的卷子,打了个哈欠往桌前一坐。

“不行,今天不行——反正下午第一节英语。”

这后半句是因为对上徐川要说什么的目光而加的,于是她听了便只轻笑一声自己到沙发上去闭眼。

她足够聪明,聪明到不需要去剖析自己。

例如淬毒的剑刃在她身体里生长,而她不用搭住脉搏就知道它的长度。自己十八年生活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悲欢离合可言,然后在第十八年她遇见赵雁声。这猎物略微诱人,于是她忍不住靠近,并在某一个瞬间决定要去捕捉她,把那无从定义的喜欢当做一道生疏习题,经由她百无聊赖之时反复练习。

08

2014-1

新年之后一切归位,徐川考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第一,赵雁声紧随其后,曾经的第二现在的第三名是个暗恋第四名的男孩子,在发榜时拈一支中性笔站在徐川旁边懒洋洋往上头看,肩膀一动,扭头问她:“你觉得她怎么样?”

“谁?”但她实际知道他想问的是谁,男生的目光落在淡粉纸张上第二栏,那里赵雁声名字在油漆绿底色的格子里赫然悬挂。

“我没什么感想。”她口吻带些玩笑的意思,面上神情仍然寡淡,目光在墙上上下扫着,“怎么了?”

“没什么,不少人觉得你看起来像是不喜欢她。”

“大概吧,”徐川笑,“不如你去问问,她觉得我怎么样?”

她跟赵雁声在班里除去公事公办之外依旧没有什么交谈,事情并不按照她想的方向发展。几次往来之后,她们并没有顺理成章地熟络多少。她有时放学刻意落在同伴后面经过对方的桌子,有时在食堂里排在她身后大声谈笑,手法拙劣犹如十二岁男孩,仍不能得赵雁声一顾。而再多举止便非徐川所愿,她坚持这该是一场公平交易,即便自己的手已经伸在那天平之上,掌心汗湿,也仍然死死攥住那只不肯率先放上的筹码。

被他们谈论的那个人仍然坐在后面。略微用心,徐川便知悉赵雁声许多习惯。

比如她绝对不会在这时候来看成绩单。

赵雁声更经常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斜背着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从最后排踮起脚侧着身穿过同学们书籍杂物建成的堡垒,目光涣散地走到公告栏前,盯着那张排名表看几眼,伸出手啪地一声拉下教室电闸,然后在一片黑暗里踏出来,回身用力合上铁门。

徐川从开水间收拾好走出来之后往往能看到这一幕。这幅画面平白无故会让她想起古诗来,幽并客,游侠儿,林下风流,谢郎衣袖,万里江湖和沉沉夜雪,这些本不相干的意象交织在一起,在夜间校园黄黄白白的路灯映照和摇摇晃晃的槐树枝桠之下构成赵雁声的身影。她就站在楼上看一会儿,看着这个身影如鱼入深海一般陷没在夜色中,走向校门口,然后自己也拎起包向反方向的自习室走去。

后来的某一天她发觉赵雁声申请了宿舍,不再回家。原本作为班里少有的走读生,赵雁声交际寥落,多半是独自一人,而现在她开始跟与徐川素无往来的一些别人同进同出,交情匪浅。徐川开始看见她的桌子上摆着舍友分的火龙果,看见她用手心不在焉地剥开那层红色的果皮,然后在另一人递过来询问的卷子上描着等降水量线。

她感到了妒忌,这使徐川确信了自己对这只猎物的占有欲。赵雁声那双黑色比较浅淡的眼睛精明又磊落,那目光有时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泛起亮晶晶笑意。

徐川忍不住走过去,赵雁声挽着舍友的手臂嘻嘻笑着看过来,转过头去一句低语,那女孩子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又看了她几眼。

“你说什么?”询问或者质问?

“我说你的眼睛好看。”

“......”

“是清透波光。”对方把矫情文艺演示得坦然得体,倒令她无话可说,“让人忍不住喜欢。”

“别闹,我不习惯。”徐川的尴尬有四分真诚,她扭身走开,听到赵雁声又补了一句。

“我真这么觉得嘛。”语气调戏又无谓,令她羞恼。

二月她们频繁在自习室相逢。徐川那时候的忙碌里带着些骄傲和满足(虽然在隔了一年之后的回看中这种感觉再不复有),但也疲累,厌倦。不同的时间,凌晨或者破晓,周日的下午。左边那间人少的教室,她习惯靠窗而赵雁声喜欢靠门,两个人各在一角,听得见里第三个第四个人离开之前互相说的“又剩下她们俩了”和“不要命啊”,然后谁都没有抬头——或者抬了,在对方不知情的某一刻。

“徐川。”

“嗯?”

“我要走了。”

“嗯。”

“咖啡泡完了,分我点。”

说话的人背着包举着杯子走过来,头发洗过之后刚干,散在肩上,在灯影里和脸色一起,凑一出黑白对比色。徐川点点头却没动作,手里中性笔在坐标系上慢慢画出一个椭圆。她放下笔看了看手表,赵雁声也凑过来瞟了一眼,没做声地等着徐川拿出罐子来用勺把棕黑色的颗粒盛到自己杯里。

一点四十五分。

“没有了再来找我要。”

“没事,正好想多睡几天。你也早走吧。”

“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

“都会好的。”

“你不是要走吗?”

“这就走。”

门扇咔哒一声合上,徐川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水。

09

那是个狼狈的春天,对她和赵雁声都是。赵雁声的分数终于开始摇晃,然后往下掉,徐川有几次不曾在自己名字旁边看见她了,担忧还未生发的时候,她没有拿到加分的消息就已经从首都传过来,那天正好是某次考试。

考英语之前就有人在考场对各色小道消息窃窃私语,徐川满心厌倦,拿一本地图册糊住眼睛。拿下来的时候她发觉赵雁声就坐前面那桌,她以前见过的那个美术生大约刚集训回来,找来这个考场,正抓着赵雁声摆弄她的头发。

“学霸,来来让我抱抱,沾点好运气。”

两个女孩子低声嬉闹成一团,徐川烦躁地把书啪一声摔在桌子上。赵雁声没看见她,另一个却是看见了的,气氛僵住,瞬间有些尴尬。然后是赵雁声回头,看见徐川阴晴不定的脸色,两个人都努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她才是真学霸,你去抱她,不要抱我。”

冷场的拙劣玩笑。徐川连反驳都嫌疲惫,微微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答完卷总要剩下许多时间,答题卡反扣,她低头趴在桌上,直到收卷铃响才坐直身子。眼睛被压了太久,视物模糊,整个世界都带着一片重影,她索性不站起来,闭着眼听着一片人声鼎沸。

“赵雁声,这下我可跟你一样了。”这句话轻而又轻,说给自己听,但她睁眼的时候桌上多了一张纸条。她拿起来,是从试卷撕下来的一块空白。

“那怎么能一样?不过都会好的。因为我一直觉得你会比我更好的。”

是眼泪,眼泪给她面前带来新的模糊。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在南方的时候徐川也常想起来这句话,或许真的都会好的吧。考试,人生,还有跟她说这句话的人,都会好的,不好也都会过去,飞鸿踏雪,更知何似?

那次考试赵雁声又往下掉了十几名,再往后一次又掉(有人说这是为十二月的狂妄付出代价),徐川也不能蝉联,但尚且稳妥,趴着栏杆往远处看。晚霞已经暗沉成蓝紫色,稀疏地悬挂在被高楼切割过的天空上,蓊蓊郁郁的绿在楼下铺开,伴随萎蔫的牡丹月季和未展荷瓣,热风裹挟全身。近处脏兮兮白猫躲进草丛里等待施与,远处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红尘烟火伴着倦意沉沉一片压来,竟像要将她吞没。

于是她转身回去,去储物间找一本书,里面没开灯,黑黢黢的,有人影晃动,她试探着问了一声,没有回答,索性拍亮了灯。

“是你呀,怎么不开灯?”她出了一口气,但是角落里的赵雁声专注地倒腾着自己的柜子,没回答她。徐川站在或者堵在门口,怔然看着她噼里啪啦把不要的旧书扔在地上,锁上柜门,再从一板胶囊里挤出两粒在手心,端起杯子咽下去。

“你哭过。”

这是陈述句,对方听完低头往门口走,伸出右手蹭蹭徐川的脸颊,摘掉衣领上一根脱落的头发:“猜对了。”

“都会好起来的。”贫血症患者一样苍白无力的安慰。

赵雁声把身子靠过来,脸埋进徐川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我有没有说过,你特别好?”

“这算调情吗?”

“那你要喊人吗?”女孩子松开手,呼吸有些急促地笑了笑,脸色很差,但眼睛一闪一闪地透着促狭的光。

“不要。”

10

所以她说一切犹如玩笑般分不清真假。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快,奶茶里开始习惯加冰,倒计时五十六,二十八,长袖换成短袖,恍恍惚惚,便是别离。

临别她问赵雁声那件浅绿衬衫多少钱买来,换来对方嘻嘻哈哈一句“九磅十五便士”,以至于在六月八号下午,徐川真正在听力试音里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微笑了。

“……恭喜。”徐川举起杯子。

谢师宴上她们座位隔着圆桌对面,那会正是一轮说笑之后的缝隙,很静,满座看着这二人无言对视,没人出第二声。

啤酒不伦不类用高脚杯盛,金黄,被徐川拿在手里晃,她已经喝了太多,手在抖,面上还是笑的,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赵雁声举杯应下徐川,竟看傻了似的,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道:“你也一样......恭喜。”

对面人一口气把杯中酒喝干,放回桌上的时候不小心磕出几声。她把发音拖得有些长,口气却是冷的:“赵雁声,别人可以,这话不能由你来说,知道吗?”

“其实——去南方——也挺好的。”赵雁声的眼睛颜色浅,又逆着光,凭空生出点温柔来,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安抚(但是旁人或许想从中听出嘲讽,但她呢?她怎么想?)。

“少来。”徐川坐直身子,目光都锐利起来,“那我跟你换换,你替我去?”

“不去。”对方又喝了一杯,干巴巴答道。

“这不就得了,”徐川也倒满第二杯,“所以说你少跟我来这套。”

“好好好,不来就不来。”

赵雁声倚着醉意嘻嘻笑了,站起来去撩拨另一桌上的女孩子。徐川目光涣散,靠在旁边人肩上看着赵雁声站起身来,身影与夜间的那些重叠起来,宛然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狂悖。那便是理由吗,她隐秘的为之动容的理由?她得不到的,不具有的,生动鲜活的,勾魂摄魄的。

故事结束之后再没有故事,只有笔直的人生轨迹,单薄的线条指向未知的远方。徐川迅速成长,在南方犹如一根拔节修竹。更浓烈的,更芬芳馥郁的感情会被摆在她面前,她需要那样的,正常的丰满的感情,而不是这样寡淡似水的东西,她对自己说道。这是真的,或者是她编造出来用于逃避真相的借口么?某个晚上她发着烧去上课回来,踉踉跄跄爬上宿舍铁床,头痛欲裂,她想起那个凛冽的,像苹果一般脆生生的名字,咬一口便会流出甜蜜的汁液......前尘流影一瞬间在脑海中晃动。

她竟也不能答了。

冬天的时候她们应约返校,所以她又遇见赵雁声,她遇见游园惊梦,没有还魂也没有金榜题名。合影之后就是聚餐,她们几个人坐同一辆出租车去饭店,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同城的几个人明显更为相熟,徐川靠着窗假寐,觉得有些晕车,疲惫地皱起眉,将左手压上心口。

“你还好么?”

“没事。”

“不是。”赵雁声的脸在反光镜里晃了一下,“我是问你——在你那边还好么?”

“没事。”

后来某一天她们在微信里交谈,请托帮忙,绿白字幕交错,不约而同不习惯用语音。放假里她惯常作息紊乱,困,凌晨三点二十六分强撑开眼皮去看屏幕。赵雁声四个小时之前问她,“那我可拿什么谢你呢”。

“我想要你。”

这句话发出去,太不该,还好死不死地带上个宣示郑重的句号。可是对方没回她,大概是睡了,两分钟期限的后悔药已经失效,她只能按着跳痛的眉心眯眼,想躲避手机发出的刺眼亮光,赶忙试图补救一句。

“你以身相许,让我做一下以显诚意怎么样?”

而第二天中午她醒过来,回答已经在了。

“噫,就你?你会吗?”

“你不得一边百度一边做?”

白色框里的两条。赵雁声原本最精于领悟语言,又读了法律,徐川有时会怀疑她早已经洞穿那句话背后真相并且佯作不知,有时会咬牙切齿地恨她是不是从未读懂过。她的力气不多,一旦倾覆在地便不能续杯,但却还想要知道,想要明白,也想要被知道,被明白。

贪得无厌。她对自己说。但她毕竟没有去问出口,她锁上屏幕,玩笑已经结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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