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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似乎毫无特点。
个子不高也不矮,长相偏中下。一张黝黑的脸上缀着一双小眼睛,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额头还长着几颗青春痘。腿算不上修长,但足够笔挺;手就显得很难看了,既不光滑,又粗短,可能是小时候过分咬指头留下的后遗症。他穿着学校发的黄白色校服,拉链拉到了锁骨的位置,衣领折得恰到好处。
在我印象中这种人大概属于班上默默无闻的那一部分——体育和学习都不突出,但也不至于拖全班的后腿,从不会干扰课堂的秩序,只有等老师偶尔提问他们的时候,才会略微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今天,他却主动来找到了我。作为班上学习委员兼任数学课代表的我,靠着一骑绝尘的成绩和幽默和善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班上的焦点。
“川哥,打扰一下呀……这道题怎么做?”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拿书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但眼神中透出了求知的欲望。
“让我来看看吧。”
他拿着的作业,我已经做完了,所以我只瞄一眼题目,便知道解法。
“首先,你要……”
题目倒也不难,只是五分钟的时间,我便和他讲完了。
“哦,原来是这样。”
他似乎听明白了,看上去很是欣喜,用手挠了挠头,丢下一句谢谢,匆匆离去。
我心里有些懊恼,没有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有一种预感,他还会来找我,要是再见面的时候说不出名字,怕是显得尴尬。
我正想着,一声清脆的铃声打搅了我的思绪。
这节课是数学课,任教的是刘云峰先生,同时他也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我们这届是他带的第七个班了,岁月不饶人,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也正因此,我们私底下一般叫他老班。
“陈小雨,这个问题你来回答一下。”老班一如既往地叫人回答问题。
缓缓站起身的人让我有些吃惊——正是刚刚问我问题的那位同学。
“我……我不太清楚。”他的脸红了许多,搭配上他那黝黑的外表,此刻竟显得有些滑稽。
“有哪位同学可以来帮帮他吗?”老班从不难为人。
“我来吧。这个问题是说……”我赶忙站起身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很不错,都坐下吧。”
2
他果然又来找我了,还是拿着那本作业,手依旧在颤抖,但眼神似乎比之前更加坚定。
“早上真谢谢你呀,你人真好。”
“害,小事一桩,别这么客气啦,小雨。”我的记忆力向来是很好的。
“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小雨挠了挠头。
“你问吧。”
这道题和上次一样,是一道典型的中档题。不多时,我便帮他理清了思路。
“我懂了,谢谢川哥!”
“没……没事,不会可以常来问,我能解决的都尽量帮你解决。”他看上去似乎没有那么拘谨了,这倒显得我不太自然。
此后小雨几乎每天都来找我问问题,久而久之,我与他便混熟了。除了学习,我们也开始聊些生活上的事情。
据他所说,他家就住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复印店里面,每天回家不过5分钟的路程。虽然靠着学校的福利,他家每天生意都挺不错的,但毕竟复印材料算不上多挣钱,在我这一个四线小城市里顶多也就算个中等收入的家庭。
他时常叫我去他家里复印东西。我一般嘴上说的都是拒绝的,但私底下还是会去照顾他家的生意;毕竟如果让他家长知道了,要是不收我的钱,这样我心里可过意不去。不过话说回来,他家复印资料确实是挺便宜的,算是学校旁边最实惠的一家店;只是店里只有他爸一个人工作,复印的人一旦多了,排队便算是一种煎熬了。
我并没有问小雨为什么追着我问问题。在我看来,一个中等生努力的理由无非就是思想的成熟或者对未来的渴求——中学生学习的意义恐怕也大抵如此。而且他也不仅仅问我一个人问题,还会问老师和其他成绩好的同学。在那段时间,我感觉他比我读书还要用功。
不久后进行了一次月考,小雨在课上的发言验证了我的想法。
每次月考完毕后,按照惯例,老班都会开一个总结性的班会,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最近我们班上班风越来越好了,这次月考,我们班数学荣获年级第一!(台下掌声)这个当然离不开班上同学们的共同努力,不过我特别要表扬的同学有两位:一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川儿同学,他的成绩依旧稳居年纪第一,而且他对大家的帮助也是有目共睹的;还有一位同学是进步幅度最大的陈小雨同学,他这次考试直接从年级600名跃升至年级100名,值得表扬!为鼓励他们的优秀表现,我特意准备了两本书和几支笔奖励他们。”
我和他一同走上讲台。我早已习惯上台领奖,但对于小雨来说,这是他的第一次。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得比之前和我问问题的时候还厉害。
这两本书分别是凡尔纳的《神秘岛》和曹文轩的《青铜葵花》。一本科幻小说,一本儿童文学。我都看过了,便把那两本书都给了小雨。
我拿着笔正想回去,却发现小雨还低着头站在原地。我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和台下的同学和老师道了声谢,便自顾自地走了下去。
可当我回到座位的时候,他还低着头站在上面。
“小雨,你这是……”老班同样不解。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睛却红了,几颗豆大的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
“谢谢大家……要不是大家的帮助,我肯定没有现在的成绩——要是我过世的妈妈可以看见我现在的成绩,那该多好呀!”
3
月考之后,小雨继续保持努力,还是每天找我和其他成绩好的同学问问题。大家逐渐习惯了他那拿着一本作业本跑来跑去的身影,一时间,班上的学习氛围也好了不少。
我听小雨说,他的母亲是在去年12月份确诊的脑癌,但她怕小雨担心,一直拖到了今年过年放假的时候才去治疗,结果复诊的时候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癌,不等人;爱,亦不等人。半个月后,他的母亲安静地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此后,他家的印刷店只有他的父亲一人经营。看着父亲每天晚上疲惫的背影,他下定决心改变自己。
人们常说,“天道酬勤”。这句话当然没问题,但具体“酬”多少,还是要看一个人的天赋高低的。可惜的是,小雨没有得到上天过多的眷顾——他的天赋只能让他保持在年级100名左右。而在我所在的这所初中,年级100名想考上市重点是很悬的;要想稳上市重点,至少也得年级前50名。
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但小雨并不肯放弃。他就像那橡皮筋一般,你越拉长他,他反而更用力去抵抗;不过,再坚韧的橡皮筋也有被扯断的一天。
某次月考失利后,他变了。
人一旦发生变化,不需要刻意去窥探他的内心,仅仅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端倪;不过如果要从行为上具体体现出来,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人的自尊心在其中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
小雨也不例外。他先是课下问问题的频率逐渐下降了,相应的作业完成质量也变差了不少,紧接着的就是成绩的下滑和学习热情的耗尽。
大概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小雨最后一次找到我问问题。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着作业本跑到了我这里。
“川哥,有个问题……”他的身体好像在颤抖,脸色也不太好看。
“别客气了,小雨,有啥问题和我说就是了。”
“就是这道题目……”他的眼神分明在躲着我。
我看了一眼他问的问题,竟然是老师上课反复练习的基础题。
我心中顿感不妙。虽然小雨当时成绩已经有了明显的下滑,但连这种程度的题目都不会,就不是学习能力的问题了。
“这道题首先得——你真的不会这道题吗?”我本想克制住自己内心的质疑,无奈话已经说出了口。
“我……对不起,我自己拿回去看一下,打扰你了!”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红了,不等我回答便匆匆跑回去。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一种无法挽救的懊悔感涌上心头。
就在那一天的晚自习,他第一次逃课了。
两个月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
4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读高二了。
我上的是市重点高中。虽然在以前的初中我的成绩数一数二,但到了这里也不过寻常了。
那时的我正在教室里学习。
“川儿,刚刚有人找你,给了我一封信——不会是情书吧?”
“啥呀,咋可能?我一书呆子还能收到情书?阿如,不会是你搞得恶作剧吧?我现在可没时间,今天还有两套卷子没做哩。”
阿如是我的高中同桌,平时乐呵呵的,成绩和我差不多。
“瞧你说的,我要恶作剧也不至于把信包得这么好吧?”阿如把信甩在了我桌前。
信的外面包着一层牛皮纸,豁口是用胶水密封的。
我看了一眼阿如,感觉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忙放下了手里的笔,小心地撕开了牛皮纸,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支黑色水笔。
水笔上面的标签处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奖”字——这是老班送的笔!
“难道是我的老同学送的?阿如,送信的人还在吗?”
“害,那个人送完信就走了,他好像说他也是受人所托送信给你的。”
看来真相就在信里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敬爱的川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去了。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没有关系,我还记得你。你对我的帮助,我一生都记在心里。
说来惭愧,我这样一个高中都没考上的废物,竟然还来打扰你,真是抱歉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和你说一下——因为我曾经欺骗了你。
我可不希望带着秘密闭上眼睛。
我的母亲不是得癌症去世的,她是被我害死的。
该从什么开始讲起呢,我这灰色的青春。
从小我就生活在学校旁边的那家打印店里,生活虽然算不上很富裕,但在我们这座小城市算是不错的了。我的父母很爱很爱我,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无论是什么玩具,只要我想要,他们都给我买。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了金色的童年,那时候我的很多同学都很羡慕我的生活哩。
但那个女人的到来毁了我的一切。
我的父亲出轨了——严格上来说,是我的第一任父亲出轨了。我很难想象,像他那样好的男人竟然会狠下心抛弃我们,和他仅仅结识一个月的小三私奔了。
我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我和我妈试图去寻找他,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已经远在海外。
不过日子终归还是得继续过的。
好在家里的打印店还在,家里还剩了些存款。虽然日子过得可能大不如以前,但至少能够维持生活。
那时候的我才11岁,不过心智已经比同龄人成熟了许多。我知道母亲每天一个人经营打印店很辛苦,所以我应该好好学习,以后找份好的工作,再去回报我的母亲;不仅如此,我还要给母亲找一个好老公,让她不要这么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最后考上了和你一样的中学;但我却没有给她找到一个好老公。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感觉他长得还不错——头上戴着一副金边的小眼镜,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西装,脚下则是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打扮得像一个成功的中年男人。
不过他其实没什么钱,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亲人在世。
他对我说,他喜欢我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他承诺他可以和母亲一起住在打印店里。
于是我便满心欢喜地把他介绍给了我的母亲。
我妈和他在那个暑假的尾巴结了婚。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噩梦的开始。
他出轨了。
结婚不到半年,他便背叛了我的母亲。
一个月后,我的母亲自杀了。她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希望。
是我害死了她!
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通过读书离开这座城市——这是母亲常和我说起的话。
我要努力学习,我要逃离这里!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你。
本来以为你不会天天为我解答问题的,毕竟你那么忙。可没想到你人竟然这么好,简直是有求必应。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承蒙厚爱,我的成绩有了很大的进步。但碍于天赋有限,只能考个100名;不过我对此很知足——只要能考上高中,哪怕是普通高中,我都有信心今后能考出去。就算以后上不了什么很好的大学,但至少能逃离这个家。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那个眼镜仔听说我的成绩可以上高中之后,顿时大发雷霆,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我当时并没有反抗,一心只想着用他的钱去学习。可之后他每天看到我学习就打我,这对我的学习影响很大,常常身体疼得写不了字。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了。
直到那一天。
他说我不配用他的钱去读书。
他说我初二就应该辍学代替他去复印店工作。
他说我和我妈一样傻。
他说我怎样都可以,但说我妈,他配吗?
我和他打了一架。但我毕竟还是个初中生,最后被他打得肋骨都断了几根。
我离家出走了。
但仅仅一个晚上后,我又回去了——想离开这个城市,我还得靠他的钱去学习。
他或许看我有些可怜,破天荒地带我去了医院。结果发现治疗要不少钱,所以他又带我回去了。
他说,狗的骨头断了,隔一天自己就长好了。
我拖着骨折的身体回到了学校,发现自己已经落下太多的课程了。可身体那钻心的疼痛让我根本学不下去。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找你问问题。
我很害怕你看出我身上的伤,但身体还是在下意识地颤抖。
我知道我问的问题很基础,但我那几天因为那个眼镜仔根本就没学。
可当你说“你真的不会这道题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不配再麻烦你了——毕竟那个混蛋不管我考不考得上都不会让我继续读书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麻烦你。
至于学习,大概也没什么必要了。当天晚上,我翘课了。那天他似乎对我很满意,特意买了点肉给我吃。
“你只要乖乖听我的,一定不会让你饿死。明天你就去打印店上班吧。”
可我真的想留在学校里面,哪怕一分钟也行。所以第二天我又去学校了。晚上,他又把我打了一顿。
此后我反反复复去了两个月学校。
期间老师也来找过我,问我是什么情况。
我什么都不肯说,因为我觉得说这种事情很丢人;而且我也不想大家知道我骗了所有人。
我行尸走肉般活了两年多。
直到三天前她的出现。
那个眼镜仔又找了个女人。
那个女人很厌恶我——这我也能理解,毕竟她家里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野崽子。但她见我的第一次就骂我的母亲,那个眼镜仔也跟着骂。
在那次把我肋骨打断之后,他明明和我说好,只要我不读书了,以后再也不骂我妈的。
那一刻,我彻底爆发了……
我的故事大概就要结束了吧。还是很感谢你,川哥。
希望你的青春能够很精彩。
哦,对了,信里面还有一支笔,那个是当时老师奖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你就替我用完吧。我还记得当时你把老师奖给你的书给了我哩,虽然一回家那两本书就被撕碎了……好像有一本是叫什么岛,我记不太清了;还有一本我记得应该是叫《青铜葵花》吧。
那个人写的是青铜色的葵花吗?听起来蛮有意思的嘛,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那我就写灰色的青春吧。
陈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