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初秋的一个午后,炽烈的阳光还是那样刺痛,仿佛要将她带去另一个时空,她孤立码头,听着轮船的汽笛和不远处传来的钟声,最后一次回头凝望,轻抚自己的肚腹,踏上了最后一班回日本的轮船。
那一年,她不过十八岁,正如清晨的朝露,正逢最美艳而短暂的豆蔻年华。然而过去的两年,就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给她正要绽放和盛开的心灵重重地上了一道枷锁,她知道,那个沉醉的夜晚如精灵的梦境缠绕着她,一夜之后,她将永远与过去诀别。那栋古怪的别墅,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名字,叫做市冈鹤子,来自日本南部的淡路岛——一个四面被蔚蓝海水簇拥的小岛。父亲仅仅是当地的一位低级职员。在她十六岁的时候,通过一个远方婶母的介绍,她来到了一栋陌生的日式别墅里,可是房间里的布置,却像西洋风格。
起初她的工作,就是打扫打扫房间,把客人引进客厅、传话等等,她日常空闲的时间,也非常多。这家的主人姓康,是一个嘴唇留着两绺灰白胡须的老头,五十多岁了。听人说,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与皇帝直接对话,即便现在在日本避难,也有许多名流来访,还有日本的一些名流,家里门庭若市。
她隐隐觉得,这些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这家男主人的形象,也在她的心里渐渐高大起来。
之后的几个月,她渐渐地适应了这里,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位普通的女佣使唤,大家都喜欢她的温柔乖巧。她和康家的人渐渐熟悉。主人叫康有为,据说是个很有名的文坛巨擘。还有他年幼的儿子康同凝,女仆人张喜和日文秘书阮鉴光。
鹤子捉摸不透这个老人,她听过康有为的讲座,那时并没有多少人听他的讲话,但他仍涛涛不绝,口若悬河,名义上在日本避难,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他邀请鹤子一起游览瀑布,洗温泉浴,欣赏港口的美丽景色。1912年秋,他们一起去京都游玩,一起参观了那里的寺庙、佛阁。
她的家面向大海,从小看着天边夕阳,任浪花撩拨脚丫,来到这些城市,却像从来没到过日本似的。她对这个年长自己近四十岁的老人有着莫名的好感,说不上是情愫,待到分离时,却又割舍不下。
一年后,一样是这寂寥的深秋,康有为因母丧,决定举家迁回上海。三个月后,他向鹤子发出了邀请,诚邀她来康家做客。
鹤子的父亲将信笺撕得粉碎,和女儿大吵一架,依然没有改变鹤子的决定,只身远赴上海。无论前路如何,她决定跟着感觉走一次。
这一年,鹤子十六岁,康有为五十五岁。她如愿来到了上海法租界寓园路192号天游园——康公馆。迎接她的,是长廊里一排排日本风格的灯笼,池塘墨绿的水里开遍新荷,荷花梗伶仃地撑着伞盖一样的花盘,临水照影,像康大叔笔下稀奇古怪的草书书法。
鹤子时常打扫康家的书房,帮康有为整理图册。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入这书房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书架和博古架上被古书填的满满当当,还有一些珍贵古董。这些是康有为的命卝根子。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表情严肃的老学究总是紧闭窗子,在啃那些深奥难懂的厚厚古书,有时也提起羊毫软笔写些什么东西,没几笔又陷入沉思,把纸笺揉作一团扔掉,重重叹一口气。
有一次,她正仔细拭去书架上的灰尘。书架嘎吱嘎吱,竟然自己转动起来,她目瞪口呆,看到书架贴着的墙后,出现了一个隐秘的陈列室。原来康有为这一生,经历的刺杀和逃亡实在太多了,之前十六年的东奔西走,让他嗅觉敏锐,万一有不测,他就可以从这密室悄悄遁走。
除了康有为,鹤子也渐渐熟悉了康家其他的亲人:他的正房张妙华,还有二夫人梁随觉,还有和鹤子最亲近的三夫人何金兰。何金兰是在1907年嫁给康有为的,她通晓英语,不仅生活上很得康有为宠爱,还担任他的贴身文秘,翻译国外著作。
平静祥和的氛围被接连而来的不幸打破。许是天妒红颜,这年暮春,金兰患上了猩红热病。她年方二十四,却像枯柴一样被锁在床上,瘦弱的褪去人形,几乎可以看见骨头,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康有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回想着他和金兰之前游历各国的日子。任头发像路边杂草一样疯长,胡须也像爬山虎一样攀上来。
后来的日子,也只有鹤子默默陪伴他,疗救哀痛的心灵。鹤子比金兰还年轻六岁,是分散康有为注意力的良药。她渐渐成为了这个家新的女主人,虽然没有真正洞房,却已是默认的四房夫人。但是康有为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分给鹤子了,从此之后,年近六旬的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不便再在男女之事上过度劳累以防身体透支。
之后的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她有限的回忆渐渐模糊,尘封的日子如同影片一个个镜头越行越远,却有那样一种令人迷醉的滋味,在很多年后依然记得。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和她一样年龄的大学生——康家三子康同篯,悄悄打开了她的心扉,却不记得从何开始。
是后院紫藤架下的相拥?还是他父亲不在时夜色中的战栗?那隐秘的快乐就像伊甸园里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唤醒了年轻的心,沉睡的灵魂。
鹤子自己也没有察觉,那沉醉的夜,淋漓的汗水和沉重的喘息,让自己从青涩女孩转眼蜕变成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这短短一夜,他吻了他,她成了另一个,从此要付出半生心力来弥补这个创伤。
等到身形有了某种变化时,她才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有孕数月了。她把这些告诉了年轻的大学生,大学生束手无策,脸色像没干的油漆,“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一年,她未满二十岁,孤独地踏上了返回日本的道路。不久后她生下了女儿绫子。她不再理睬康有为邀请她回国的信,独自抚养苦命的女儿。孤苦无依的她们不得不投亲靠友,遭遇了亲友们的冷落,依靠给人帮佣以维持生计。
她的宿命也像挥之不去的诅咒,附给了她的女儿。女儿小学毕业,就辍了学,靠给人裁剪衣裳维持生计。婚姻也像梦魇,早早被拓上了平凡而又地狱的烙印。
她老了。生活的艰辛让她变成了一个头发灰白、佝偻力衰的妇人,她觉得岁月的沙砾填塞在自己的体内,把那不多水分都一点一点渐渐抽干。很多年后她在梦中惊醒,脸上已奢侈的挤不出来一点泪水,像一朵花一样,在和那两个男人一起的短短两年中,像是经历了自己的春夏两季,一瞬间的绚烂过后,就是永无休止的黑夜,漆黑的寻觅不到一点光。
这样的黑夜又持续了45年,她得知了康同篯去世的消息。这个曾给自己带来蚀卝骨般心跳、肌肤之亲的男人,他死了。鹤子却流不下一点眼泪,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嗬,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呢!
这两个男人,曾经长久地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又将自己远远的抛开。她对他们的情感,是恨?还是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窗前的露水,若残存的梦,如迷幻的雾,阳光刚一投下,就消弭地无影无踪,也许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鹤子以为自己会把这段往事永远尘封,但岁月落寞,她还是需要讲出这个故事,她渴望着有人能够倾听。当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不再有任何悲伤和感情,她坦然地说:
现在我把背在身上沉重命运的包袱全放下来了,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回想起风华正茂的年轻时代和以后的苦难生活,已像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过去了。
在她七十七岁这一年,有一天,她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漂亮,穿戴整齐,像往常散步一样离开家里。一天一夜后,当焦急的亲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卧在铁轨上,已经瞑目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