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全宋词》里有名有姓的全读完了,现在进入到补充部分,包括一众无名氏所作,后世各戏曲小说中的宋人词作,以及《诗渊》中所记载的作品。
确是很久未读到好词了,就想着把本来打算在最后补上的先提上来写掉吧。
这首《八声甘州》,其实是我最喜欢的柳词之一呢。
第一段写得太漂亮。
一个“对”字领起全文,也相当于帮读者设置了观看的视角。“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起头的八个字清劲有力,气势雄浑而开阔。连着后句“一番洗清秋”,一个“洒”,一个“洗”,用得简直精妙绝伦。“洒”字有一种在范围上的宽阔感,而“洗”字一笔写出秋天的清朗,读来甚是爽健。
后面又用“渐”领出三个四字句,读起来音节协和,形象凛然。我当年读一遍就全部记住,至今不能忘。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我以前不明白这几句究竟好在哪里,只知道念起来好听极了。现在才能从前人的总结中窥得一斑。
这几句的好,应当正是被苏轼赞不绝口、誉为“不减唐人高处”的特点。
什么是“唐人高处”呢?
我们一般现在说唐诗,总是会提及诗中所体现的“盛唐气象”。所谓“气象”,就是“在诗歌中所表现之景物之形象与音节之气势”。唐朝是一个发达、开放的朝代,所以盛唐诗的一大特点就是“恢宏博大,开阔高远,沉雄矫健”。
而柳永的这几句词,也完全展现出了这一番气象。首先从其描写的景象上看,“江天”,“关河”和“残照”等形象,都是十分远阔宽广的。而暮雨“洒”江天,“洗”清秋,又是气势宏大的一番自然现象。
从音节上看,这几句里有不同音节的灵活组合,比如叠字“潇潇”,双声词“清秋”和“冷落”,紧挨着的两个齿音“凄紧”。这些特点全然不同的词组合在一起,从声音上就能够给人一个很强烈深刻的阅读快感。
后面的几句在气势上开始弱下去了,调子悲沉起来。“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我们的目光被引导着,从远处博大恢弘的场景处缓缓落至眼前。看见花凋谢了,草变黄了。秋天到了,所有事物的生机光华都在慢慢逝去。只有长江水,没有情感,不受影响,依然无声地向东流去。
读到这里,方能全面地领会整个第一段的好处来。原来在那盛大的气象背后,有浓浓的哀伤。
前面的“暮雨”,“清秋”,“霜风”和“残照”,与其说是景象,更不如说是自然界正在发生着的变化。这些句子里颇有动感——雨水冲刷着天地之间,一阵秋雨一阵凉。风染上了霜寒,太阳渐渐落山,一切事物都慢慢冷下来了。
一日迟暮,一年将晚,饱受羁旅劳苦、尚无功名的士子,心中自是充满凄哀苦涩。所谓“秋士易感”,不正是这样的?
而最后一句“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以江水之无情写世事无常,衬托人之悲情,我觉得比起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丝毫不逊色。
其实我对这首词的喜爱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因为从第二段开始,又回到了柳永最为人所熟知的路子。虽然语言也算爽朗干净,但前段如此高妙的意境,最后在此落脚,我总觉得心有不甘。
但这就是他了。毕竟未在官场上经历过大气候,自小沉溺于胭脂堆的他,最终的眼界不够开阔高企也是自然。
但他的才华,根本无需论证。他想要经世济国的心,也可在写盐民的《煮海歌》中触摸得到。
只是一个运气不好、又心高气傲不愿低头的人,有才华,便将才华任性地用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留在世人眼中的“鄙俗”、“浮糜”的印象,也并不全是他,但他想必也不是那样在意。
毕竟千年之后,会有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