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

愿你    永得安宁

别后两眉尖  欲说还休梦已阑

脖子后面全是汗,后背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空气的温度仿佛已经高于体温,一阵阵热浪包围着周围的一切。我伸手搭在前额,挡住明晃晃的阳光,快步走进大门。三五成群的男孩和女孩们,超过了我,顶着炎热,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男生明显高出周围人半头,宽宽的肩膀,白得刺眼的衬衫,黑色的长裤,消瘦而提拔的腰身,被阵阵热风吹动的头发漆黑如墨。这样的背影,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男生?

似乎回答我心里的话,他忽然转过头来。我微微仰头看他,漆黑的头发被风吹得稍许凌乱,浓黑的眉,挺直的鼻子,脸色很白。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清澈而单纯,似有十里春风。我一怔,冲我笑还是?我回头看看周围,应该是冲我笑。这是谁?不认识啊,认错人了?

他说:“一起去老师那里坐坐吧。”

熟悉的声音,从他振动着的喉咙,隔空传进我的耳朵。这,这个声音……眼泪忽然盈满眼眶。

是你?你的样子有些变化了,眼睛没有那么大,你脸上的笑容不再晦暗,眼神清澈而单纯,望一眼便如一阵清凉的风吹拂。

我说:“女儿七点到八点要上舞蹈课,我正好有空。好吧,就去坐坐吧。”泪却已经滚落。

我快走几步,想跟上你,却一脚踏空,跌入了虚空。下坠的失重感,包围了我。一只无形的手,把我的心捏住,再狠狠地攥紧。

“啊!痛!”我绝望地喊,却发现喉头干涩,我无法喊出声。我拼命伸出双手,四处抓着,想握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一切都停下来了。我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触手可及,脸上满是泪水,喉头仿佛被一个大而粘稠的东西堵住了,心跳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急促,一阵阵的心悸,翻涌着、刺痛着。

你来了,一别经年,你还是来了。泪水决堤一样的奔涌而出,你终还是来了,来看我了。

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落花入流水,曲折婉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若真能无情,倒也是干净。

相寻梦里路  飞雨落花中  

多年之前,大学校园里食堂旁边学生活动中心二楼的一个房间是学校的广播台。在迈入这个房间之前,每天中午和傍晚,当音乐和声音的电波在整个大学校园里回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神圣而神秘。是的,那注满了整个校园的电波,注满了每个听众的心的电波,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在选择加入社团时,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广播台。

第一次踏入广播台,看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个操作台,一个个可以向上推动的旋钮,就是它们控制着声音和电波的闸门。加上几个麦克风,一套音响装备,几把工作椅,一个书桌,一个长沙发,就是广播台的全部。这里虽然这么小,这么普通,却能发出装满整个校园的声音,这里是让人着迷的奇妙之地。看着调音台,我两眼放光,再也移不开视线。

“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台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台长个头不高、身材敦实,脸上有些青春痘,看起来老成持重。他披一件及膝的深蓝色大衣,很像领导。他向我们简单致辞,欢迎我们这些新加入的同学。

新来的有我的同班的一个女生,身材不高,体型中等偏胖,脸上有淡淡雀斑,笑起来一侧脸颊有一个深深酒窝,外号“兔子”。一个身材很瘦,戴着眼镜,脸上永远是戏谑笑容,有着甜腻鼻音,对音乐颇有研究的男生,外号“书童”。还有一个非常矮的男生,不超过1.6米,但有着深厚的磁性嗓音的小学弟。一个梳着娃娃留着齐刘海的文静内向的学妹。

你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浓密漆黑的头发,宽阔的额头,一双浓而长的剑眉,深不见底的大大的黑色眼睛,眼神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黑色的大衣,双手插入衣兜,可以看到领口和袖口处衬衫耀眼的白。你的身材太高,面部轮廓太完美,眼睛太深邃,衣服的袖口太白,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你的嗓音带着股你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

你是历史系的高材生,成绩稳居全系的榜首,1.80米以上的身高,健美的身材,人群中过目难忘的相貌,加上总是搭配得那么得体的着装,总是白得耀眼的衬衫,略带一丝忧伤的眼神,你仿佛是一个自带聚光灯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目光的焦点。你总是话很少,让人感觉高傲而疏离。

因为旧的成员毕业,除了两位大四的老成员,余下的都是新成员了。经历了培训后,台长根据新成员的声音情况给大家分了组,我的搭档,是你。一周后,新成员开始正式搭班播音。

一直没有问过你,初见时,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我的样子非常普通,绝不会让谁过目不忘。1.63的身高,体型中等偏瘦,眼睛不大,鼻子不高,瘦长的脸型。穿着普通,素面朝天,这样的我很容易混入人群,让人无法找出。充其量算是文静、秀气。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播音时的搭档,我们会再有什么交集。

梦里栩然蝴蝶  一身轻

一旦进入这个小小的播音室,就仿佛踏入了一个神奇之地。打开电源,推上音量控制键,音乐渐强,然后微微调低音乐,同时声音旋钮推高,麦克风进入。各种声音,或平铺直叙、或轻声低语、或热情洋溢,或铿锵有力。各种音乐背景,或安静、或空灵的、或温馨、或喧闹,伴随着声音传达各种情绪。

播音时两人搭档,互相协助。我偏爱散文和诗歌,你则喜欢相对严肃的话题。我主播时,你帮我把选好的音乐推入,随着我的内容,你会帮忙更换相应的配乐。当我的播音结束后,一段衔接音乐过去,你的主播切入。我配合你,把音乐降下来,在合适的时间更换你主播内容的配乐。

一次中午的播音结束,收拾东西后准备要走时,你忽然又一下坐在椅子上。你脸色苍白中着一点蜡黄,嘴唇发白,你拿着资料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天哪,你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一贯的惜字如金。

“我送你去校医院吧,你的状态很不好。”看着你头上的汗水,我知道你的状态不像你说得那么轻松。我试了一下你的额头,并不发烧。

“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头晕。上午考试后开会,赶着来播音,没吃饭。”

“低血糖?”我同宿舍的室友有一个女孩有低血糖的问题,上次在宿舍里犯过一次,发作时脸色蜡黄,满身虚汗,和你此时的症状很像。

低血糖发作的时候最关键是及时补充糖分,如不能及时补充糖分会对脑部产生不可逆的伤害。最好的补糖方式是含碳水化合物的食物,如半杯甜果汁、半杯糖水、1汤匙蜂蜜、3~5块饼干、3~4块方糖、2~3块糖果等。

自从我们室友低血糖发作后,我们同宿舍的人都养成了随身携带几块糖、几块饼干的习惯。不管为人为己,关键时还能派上点用场。我迅速拨开一块糖,塞进你的嘴里。拿出一包饼干,然后去给你打来一杯热水。

“多谢。”吃了东西,你的脸色有了一丝生气,说话给人的感觉也不那么无力了。

“你之前有过低血糖吗?”

“有过一次。”

“别掉以轻心。以后随身带着点糖,饼干吧,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同宿舍一个舍友有这个问题,如果发作不及时补糖很危险的。”说着把包里剩下的糖和饼干一股脑塞给他。

“非常感谢。”你看着我,虚弱地笑了一下。

“客气啥?搭档,不就是彼此扶持的嘛!”我开心的一笑。

经过这次共同的经历,你开始和我说更多的话了。随着更了解对方的播音习惯,我们的搭配变得更加默契了。在播音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声音的世界。我大部分时间除了你,感觉不到周围的环境,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彼此配合,彼此鼓励,彼此遮掩,彼此倾听。完美的播音过程有点像金庸笔下杨过和小龙女练习玉女剑法时的“双剑合璧”,需要默契才能严丝合缝。

每次播音,都仿佛经历了一次即兴的飞行,在高空自由自在的享受了一把俯瞰地面的旅程。也许你的听众享受了一场盛宴,但他们只是在地面上仰头欣赏你飞行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你信赖的、同行的、和你息息相通的,只有你的同伴,你的搭档。一个学期的播音结束,很多时候不用语言沟通我们也能默契地互相配合。

那时的我多么热爱播音啊!我酷爱黄昏时的播音,那时音乐和声波流淌的校园,就仿佛是夕阳西下被漫天绚丽晚霞铺满的天空。是的,大自然以云霞在天空作画,我用声音和音乐在空气中,在听者的心中作画。平静的,温馨的,浪漫的,汹涌的,豪迈的,种种情绪的电波盘旋在校园中仿佛凌空打造了一个空中楼阁,让灵魂得以飞扬,让心灵得以放飞。我给这个空中楼阁起名“梅山小筑”。

桃花气暖眼自醉  春渚日落梦相牵

一天播音结束后,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你收拾好东西,我锁好广播台的门。离开了缤纷的音乐和语言的世界,空旷的楼道显得格外灰暗和安静。你的步伐有些缓慢,一般是我需要大步跟上你的,那一天,我需要慢下来等着你跟上我。走到楼梯处,你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凉而滑的触感,硬硬的。借着楼道的光,我看到了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刻的印章。看不清印章上的字。

“印章?你刻的?”

“嗯。”

“上面是什么字?”

“梅山小筑。”

“梅山小筑?这是给我的?”

“嗯。”

“天哪,太感谢了!我还从来没有过印章呢!”

刻印章是一件工程。先垫一层很透的拷贝纸,把印稿正着描上去,然后把着了墨的那一面给贴合到印石上,边边角角折好后,用小皮筋固定扎实。蘸点水均匀地涂抹和打湿纸张,水多了就随时用纸巾吸走。然后再找张干净的拷贝纸,不停的用指甲或勺子刮,这样之前打湿到纸张上的清水会把墨移印到印石上。印稿被“水印”到石头上后,就可以用刻刀开始雕刻。刻刀削去的是留白处,这个过程需要耐心和细心。

不知你是一次就成功了还是刻了很多次才成功?这个过程需要很漫长吧?我不敢去想,这雕工,出自于你的手,出自于一个那么高傲,那么美好的男孩子之手。一刀刀刻下这字迹之时,这些字呈现在石头上时,你怀着怎样的心情?

静寂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一颗小小的欢乐的石子,一朵小小的欢乐的水花飞溅起来又落下归于沉寂。一圈水波,以水花为中心呈圆形扩散,途径的每一滴水珠,都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下颤动了一次,然后一切归于平静。这平静和之前的平静有了一些不同,毕竟那么多水珠,曾经颤动了一次。

一次中午广播后,我把饭盆落在了广播台。晚上去找,发现了洗的干干净净的饭盆,下面一张纸条:“下次记得及时带走。——Big tail。”这是我给你起的外号,你说不喜欢这个外号,这是第一次看到你以Big tail自称。

心灵的堤坝仿佛渗出了涓涓细流,肉眼不可见的裂隙渐渐可查,更多的细流涌出,这些细流犹如一双温润的手,流淌着,轻抚着,汇成温暖的关心的湖泊。一个舒适的,让人想沉溺于其中的湖泊。那一天,看到那个干净的饭盒,我的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用你的手,握住我的饭盒?你如何轻轻地用裹满泡沫的海绵里里外外的擦洗一遍?挂满小小白色泡沫的饭盒,怎样在水龙头下飞溅的水花中一点一点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你是怎样控干水珠,把它擦干,再轻轻地放在台面上?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拿出纸笔,准备留下一段话?你握住的笔是怎样沿着那些字迹划过纸面?当你最终写下这段话时,你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广播台的日子,从此多了一些不同,多了些说不清楚的又让人向往的东西。你的话依旧不多,但比起你对别人说的话又多很多。有时背对着你,会感到目光触及的灼热。但我探寻的看过去,却只看到你转开的头。

每到年底,大学的各种社团都会搞一些庆祝活动来增强团体凝聚力,广播台也不例外。周五例行的广播结束后,大家聚在一起庆祝。吃了些零食,玩了一些游戏,聊了很多。熬不住的人各自寻了一个所在,或仰靠、或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属于不能熬夜的,早熬不住趴在桌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浑身酸痛,脖子好像落了枕,向左一转就疼痛难忍。右腿没有知觉了,活动了几下,一触地就犹如无数只虫子从脚底沿着腿向上直钻入心里。我又坐下了,等着这酸麻缓解。眼看着大家都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我感觉好些了,也站起来要走。

你站起来,走过我身边时轻轻地说:“来走廊里侧尽头的窗边,我有话和你说。”说完就出去了。

天很早,走廊里还很暗,走廊尽头窗口洒下一点微微的晨光。我走到走廊的尽头,你背靠着墙站在那里,背影挺拔而消瘦,眼睛望着窗外很远的地方。听到我来了,你转过身来,窗外的晨光给你的脸涂上了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你的脸背着光,眼睛黑不见底,有我不懂的神情。你定定地看住我,似乎等待着什么。

然后猝不及防地,你突然“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和我在一起,好吗?”

我吓了一跳,愣住了。一个晚上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头脑原本昏昏沉沉,我不是幻听了吧?我闭了一下眼,睁开眼,你还跪在我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此骄傲的如此优秀的男孩,怎么能跪下呢?

我的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带了一丝颤抖说:“别这样,你先起来。”我伸手想拉你起来,我拉不动你。

“答应我好吗?答应我,我就起来。”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男人,这样的骄傲的男人,不能跪在这里。我毫不犹豫地把你拉起来,你顺从地牵着我的手站了起来。我低头,窘迫至极,不敢看你,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着我,声音微弱地说:“让我待一会静一下吧。”

我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一天晚饭后隔壁大学放电影《飘》,我们广播台的一起结伴去看。电影很长,演完了就非常晚了,那天你送我回宿舍。我们女生宿舍楼前是一个长满紫藤的长廊环绕着的大草坪,多少个夜晚,这里是情侣们依依惜别的地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的花香,飘荡在脉脉温情的长廊。

你说:“陪我待一会,行吗?”

“好。”

你坐在花架下的椅子上,我站在你身边看着星空。那晚夜色太美,美得不真实。一切仿佛都是静谧夜色中的布景。忽然之间,你拉住了我的手。你的手好大,可以感到你骨节的坚硬,你的手有一点颤抖,掌心全是汗。还来不及思考,你已经把我拉到你的怀里。

我的心颤动着,心跳剧烈而慌乱。我脸颊热得发烫,脊背挺直而僵硬,我无法动,脑海中一片空白。

很久很久,你拥着我。没有说话,静寂中周身的感觉仿佛被放大了,变得异常敏感。你的臂膀有力地环住我的腰,你的臂弯生涩而坚硬,你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你温热的呼吸急促地拂过我的脸颊。

周边的景物仿佛消褪了,像影片开始前熄灭的灯光,整个世界都沉默了。我听不到周围的人声,听不到草地里的虫鸣声。只有你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伴着我的心跳声,在夜空中一起轰鸣。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你。你的头发,散发出一种很独特的香味,这味道,我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月光洒下来,你的发上、脸上、肩上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你浓密的眉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你的脸上投下了一排长而朦胧的影子。

仿佛一片花瓣,漂浮在月光下一片静谧的湖面上。你和我都静止不动,仿佛一个最轻微的扰动,都会破坏这份宁静和平衡。

女生宿舍往往是各种信息的交换场所。

“我看到你们了,快!老实交待!”

“男神的拥抱,感觉好温馨!”

“他太瘦了,脸色太白了。你应该给他买点猪肝,可以补血。”

“他好帅啊!很羡慕你啊!”

第二天,我真的给你买了猪肝。当时的学生食堂,酱好的猪肝、牛肉等切得薄薄的,一片片在长方形的金属盘子里排好队。一两猪肝,大师傅用银白色的金属夹子夹起放到秤上称好,再夹到我的饭盆里,当时要算是奢侈品了。吃饭的时候,我拿给你吃,说我们宿舍的同学说你脸色不好,应该补补。你看了我一会,稍许犹豫。没有拂我的意,吃了。

在一起的日子,记忆中很深的一次是我们一起在天文系楼前的草坪前。你仰躺在草地上抬头看着天空,用带着一种陌生的低低的声音和我说话。你说你是有使命的人,承担了很多家族的责任。这责任,像锁链一样锁住你,你一直过得很沉重。你说一旦你认定了我,而我也能接受你,那就是一辈子。我是否能接受你的一辈子?你要我好好想想再回答你。

你和我说这话时,我20岁,你19岁。

在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有几分认真。我普通得如恒河一沙,沧海一粟。而你却如芝兰玉树,笑起来如朗月入怀。我很迷茫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或者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我是唯一走近你身边的一个女孩?在你身边的我恍如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这份感觉让我感觉如梦境一般的不真切。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到底是什么让你真正决定走入我的生活?关于你的一切尘封在记忆深处,很长时间以来,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

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一梦浮生

很快到了快放假的时候,高中时一个一直喜欢我的男同学放假回了北京。他跑来找我时,在我们学校的食堂见到了我和你。他当年是对着我的高考志愿的所在地一个个选了他自己的高考志愿。唯一没有算到的是我们的分数不同。

看到他的眼神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他是如此的灰色和颓丧,目光空洞。仿佛一个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溺水者,不想喊救命,随着水流沉下去,而我仿佛是那个唯一能救他的人。

现在回想,不是我善良,自以为是救世主。是因为你太漂亮、太优秀、太年轻,潜意识里我一直认为我和你并不合适。只是借了这样一个借口,我拒绝了你。我和你说,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而他,除了我,他一无所有,只有我能给他希望,只有我能救他。

那天早上,你带着满身的晨曦来到我家。你从没有去过我的家,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是问同学?还是你偷偷的跟着我去过我的家?我的家离学校很远,坐车单程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你怀着怎么的决心决定出发的?找到我的家是否顺利?

那天早上,你来到我家楼下,你不知我住在哪里。正好4层邻居陆阿姨下楼,你问她,我住哪里?陆阿姨告诉了你。你敲开我家门时,看到了你的我是多么的震惊!

那天是我的生日,你踏着晨光、披着晨曦远道而来,是为了送我一套散文集。你知道我最喜欢读的就是散文。

一套厚重的散文集,十几本书,每一本书都包好了白色的书皮,每一本书的扉页上,你都写了“Happy birthday! Give me a chance! ”

抚摸着你的字迹,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总觉得你是一个一时冲动的的孩子,固执的想要什么。但孩子总是多变的,难以长久。既然选择了拒绝就要干脆,你还小,你那么优秀,喜欢你的女孩子那么多,你总会忘记我的。

我以为我的拒绝坚决一些,你受到的伤害就会少些。

你和我不再搭档。在我播音时,你再也不会单独出现在我身边。只在大家都在时,你才会出现。你会和大家说笑,但是一看到我,目光就黯淡下去。

有时在校园里,我遇到你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女孩。你和她说着什么,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你的笑容灿烂。然后,你猛地看到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以为,我只是你过去的一道伤口,不看就不会疼痛。总有一天它会愈合,那时再看见也不会那么痛了。

漫长的时光,依旧自顾自的流转着,不为了谁而停留。

一天晚上,我在图书馆看书,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能出来一下吗?我有和你说。”你低低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向外走。

我们已经很久不单独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了。我走出图书馆,看到你背靠在图书馆侧面的路灯站立着。

你的后背挺得很直,眼光注视着很远的地方。你还是那么高,我需要仰起头看你。你依旧穿着讲究,黑色的风衣,耀眼的领口和袖口。你浓密的头发略有些长,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长而浓的眉上,你更消瘦了,脸色苍白,可以清晰的看到你突出的颧骨,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显得更大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强忍着想要冲入眼中的泪。

听到我来了,你收回目光转向我,眼瞳深不见底。

“到今天,我们已经分开一年了。”你的嗓音少了些许年轻,多了些许低沉,带着明显的嘶哑和微微的颤抖。像是自顾自的说话,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一年,你竟然记得那么清楚?你在人前的笑容呢?你骑车带着另一个女孩时的灿烂笑容呢?那些笑容难道不是真的吗?我的心痛的缩成一团,但是,我不知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沉默了一阵,你递给了我一个东西,接着就转身决然地离去,你消瘦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灯光尽头。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我走到图书馆走廊一侧的走廊尽头,手中是一个轻轻的宣纸卷成的纸卷,打开是一张长长的白色的宣纸,上面点点墨迹力透纸背,写满了龙飞凤舞的行楷。那是一首很长的诗,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其中一句,“魂为梅牵梅知否”?

我不敢问你,这是你写的吗?在那狂热凌乱的墨迹下,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我心里想着你提笔书写的背影,在楼道的尽头无声痛哭。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的见面。

昨天写到这里,我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她我之前的东西她是否还能找到?是否记得有一幅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的字?妈妈奇怪,问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我说不知怎么今天忽然就想起来了。她说她有印象,就在家里,但是具体在哪里记不清楚,得空她找找。眼泪突然就涌出眼眶。

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搬家,它还在,真好。这是你的痕迹,你留下的,你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的痕迹。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殊不知流水毕竟拥抱过落花,那抹花香,流水从未忘记。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自从那次单独的见面,日子依旧过去,不为谁停留。

一个周末后回校,再去广播台播音时,“书童”推门进来了。等我播完音,他问我:“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他说:“你不要太责怪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收起一贯的戏谑,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阵慌乱不可控制的涌起。

他稍许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从天文系楼顶跳下去,你死了。

你后面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了,只看到你的嘴在一张一合。

我听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调音台消失了,“书童”消失了,声音和音乐消失了,时间消失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脑海里一片空白,血液轰鸣着浓稠地涌入胸膛,涌入喉咙,堵得我无法呼吸。

我仿佛站在万仞悬崖之巅,深渊里覆盖深不见底的阴霾。我被什么揪住了心,向悬崖下滑去,凭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我伸出双手,周围却没有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满手都是滑腻的苔藓。下滑在加速,终于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挣扎后,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我的心被无休止的绝望攥紧、揉搓,终于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使得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你对这世界失望了吗?你没有留恋了吗?所有的疑问,我没有机会问,我永远不会明白。

脑海里就响起一个声音,我负了你了。你没有以后了。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幸福了。

各种消息,关于你的,蜂拥而来。

他们说事情发生在周末。他们说你的家人来了很多,在校门口拉起了横幅,横幅上写着我的儿子走了。他们说你的家人来向学校要你。他们说,你的家族是穆斯林里纯正而有地位的家族,你是这个家族的重要继承人。他们说来了很多、很多人。

你是穆斯林,你是穆斯林?我脑海里血液在奔流着,呐喊着。

你是穆斯林?你是不吃猪肉的?

“当时的学生食堂,酱好的猪肝、牛肉等切得薄薄的,一片片在长方形的金属盘子里排好队。一两猪肝,大师傅用银白色的金属夹子夹起放到秤上称好,再夹到我的饭盆里,当时要算是奢侈品了。吃饭的时候,我拿给你吃,说我们宿舍的同学说你脸色不好,应该补补。你看了我一会,稍许犹豫。没有拂我的意,吃了。”

你究竟付出了多少?这些我所不知道的,永远不会有答案。我终是辜负了你。

悉尼连续5周的大雨,很多地方发了洪水。一别经年,我第一次梦到你。阴沉的天气一如情绪,记忆奔涌而出,泪水肆虐……

你离开了很多年了,时至今日,是否有人也在想你?在这样的雨天为你流下眼泪?我不敢去想、不敢去问的关于你的那些事,是否会有人知道?有人记得?鸟归沙有迹,你的事情、你的名字可还有人记得?

上网搜了你的名字,没有找到关于你的消息。帆过浪无痕,怎知无痕?在我心里,我永远记得你,我会喊你的名字,只喊给你听。

霍达写了《穆斯林的葬礼》写了葬礼的情景,你也是这样离去的吗?

 “埋体”(遗体)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幔帐,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先做“小净”:洗脸,洗两肘和双脚。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头发,洗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

然后用洁净的白布把身上的水擦干,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头发上撒上麝香,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胸腹,护心“堵瓦”贴着胸口,“盖头”蒙着头发,全身散发着清香……

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你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那是人间没有的乐园,那里浓阴蔽日,芳草铺地,鲜花盛开,硕果满园。像你19岁时音乐和声波流淌着的校园,头顶是夕阳西下被漫天绚丽晚霞铺满的天空,那是只属于你的空中楼阁。在那里你的心灵将得以救赎,灵魂将得以安歇。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花去水留痕。

悠悠生死别经年,谢谢你能来梦中一见。

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窗外天光尽褪,雨声又起。

 终稿于2022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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