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春天里

       工厂快放假的时候,金晓的脑袋里还没有转过弯来。关于回家还是不回家的问题,一直在他那尖尖的脑袋瓜里左右冲锋。工厂放假其实挺早的,基本上是到腊月23日过小年那天就要开始放了,城市每年在这个时候,就像一个开了闸的洪流,到处都是奔攘不息地回家的人群。往常每年一进腊月,金晓的心就长了翅膀,先兀自飞回了家乡。虽然家乡是根刺,痛得让人拔不出来,但家乡还是安放灵魂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亲人的期盼啊。可不是呢,你就看吧,每到傍年根的时候,中国的每一条公路,每一条铁路,每一辆长途客车,每一辆轰轰驶过的火车,甚至每一艘客船,每一架飞机,都浩浩荡荡地挤满了人,拉满了人,大家都朝着一个方向奔去,那就是回家的方向。回家啊,回家,是两鬓斑白泪眼苍凉的父母望眼欲穿的期盼,是游子孝心涌涌地奔流,是漂泊的心灵落地生根的去所。没有理由,没有犹豫,管什么路途迢迢,管什么千山万水,管什么地阻隔都抵不住回家的步伐。金晓来这个城市打工有几年了,每年春节他铁定是要回家的。但今年不一样,他有些犹豫,踌躇不定,以至于牙龈生火,目赤舌苦,长叹短嘘,无精打采。

        金晓在工友的眼里就是一个潮人。潮,有些轻蔑的意思,在我们故乡的方言里,潮包涵着神经不正常的意思。金晓的确有些神经不正常,每天站着在生产流水线上做着机械重复的上万个动作,摆弄着那些小小的电子元器件,一天下来,脚也胀地快站不住了,胳膊抻地打不过弯来。很多工友是困得洗洗涮涮倒头便睡。他却将就寝前的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在公共卫生间里将自己脱得精光,用自来水冲洗身上,五冬六夏,风雨不变。所以,在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我们经常看见这样的金晓,赤裸着菜豆般肋骨毕现的身子,用手遮住前面啷里啷当的羞处,身上是光滑明亮的水珠,颤抖着从西头的卫生间跑向东头的宿舍。有时会有女工上来找人,恰巧碰见这光景,必定是尖声惊叫,然后就是大嘴不拢,两眼发直,看着金晓扁平无肉的屁股闪进集体宿舍。

       工友们常问,金晓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金晓答曰我的家在北方,离此还有五千里。金晓不愿意谈起他的家乡,家乡两个字是藏在他心里的刺,这些年越扎越深,根本拔不出来。如果家乡仅仅是贫穷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家乡在他的眼里是一种耻辱的代名词。那些乡人,他们是漂浮不定的候鸟,在中国的很多城市可见,他们的腿是永远跪着的,他们的腰根本直不起来,他们伸着手,编织着各种不幸的令人嘘唏不堪和充满怜悯的谎言。在金晓的眼里,他的家乡长此以往,没有尊严,也就没有未来。

        可就是这些没有尊严和未来的乡人,却用另类的方式快速地发家致富。家里澄明铮亮的大瓦房盖起来了,娶不起媳妇的汉也招来了如花似玉的女人,周围十里八屯的女人揣着杆子上门,日子过的同样生风水起。倒是金晓的家,在金晓的眼里却愈见沉重,沉重地就像故乡小时候横亘在村口的那个大磨盘,碾的人心碎碎的。金晓没有选择出门乞讨这条道路,这源于他小时候的一次远行。那年他六岁,是刚刚懂事还未完全开化的年纪。他的父亲带着他在春节之后同其他的乡人一起踏上了南飞的旅途。他们先是浩浩荡荡,然后便在途中四处散去分道扬镳。他被父亲带着碾转到一个城市,父亲不准他洗脸不准他洗手,于是他显得非常肮脏。在早晨的时候,父亲会对他说,去把屎巴巴拉干净了,把尿水滴干净了,这一天不准拉屎不准尿尿。父亲什么也不让他干,父亲在村里是个木匠,是个背着木匣子走乡串户手艺高超的木匠,但现在也加入了外出的队伍。他给金晓做了一个会移动的小床,其实就是一块平板,平板下连着两个小木头轱辘。父亲用绳拉着,小床就会跑。父亲一般会选择人来人往的人行天桥口什么的,让他躺在小床上,将腿使劲地蜷缩着,父亲在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看不见颜色的毡被,只让他露出个头,不准说话。父亲就跪在那里,双手摁地,不停地磕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大意是孩子得了重病,已经全身瘫痪,恳求各位过路的好心人施展善心帮帮这个不幸的孩子。父亲磕头的前面放着一个大茶缸。金晓麻木地望着父亲的表演,他的目光呆滞无助,看上去的确像个受病的孩子。于是很多人都停步,往大茶缸里扔钱。父亲就在那里扑通扑通地磕头。

       只是有一天是个例外。在金晓尖尖的脑袋瓜里,能长久封存在记忆的事情寥寥可数。能记住的,一定是对他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的大事了。这一天,太阳高高挂起,清亮明丽,这个常年阴嘟嘟的城市好不容易放了一次脸。这一天天桥上川流不息的人真多啊,他父亲不停地磕着头。他还是躺在小床上,盖着个破毡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他的身上开始燥热起来,全身痒痒得难受。他就想动一下。于是他就动了。父亲小声说,不许动。他说,我想拉屎。父亲说,早晨不是拉了么?捱捱不许动。我憋不住了,我要拉屎。父亲说捱捱啊,好孩子捱捱,一会就好了。于是他就只能捱着,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个少妇,打扮地斯文静雅,手里牵着一条黑白花纹的小狗。那只小狗还挺骄傲,梗着个小头,跟在它的主人身后。少妇经过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躺在小床上痛苦万分的金晓,就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放到了茶缸里。父亲的头磕得就更勤了,父亲边磕边说“恩人啊。祝你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百事亨通千事吉祥万事如意!”那个女人听了很高兴,她笑着又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她的那个笑,让金晓永远难忘。真是明眸皓齿,一笑倾城啊。

       这只黑白的小狗看到主人如此愉悦,就有些撒欢儿。它亲昵地用前爪蹭着主人的裤腿,后退高高立起。屁股正好就顶在了金晓的面前。按说这同女主人一样斯文静雅的小狗屁股顶在金晓的面前也没有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它却非常舒缓地放了一个有声的屁。那个屁好臭,要不怎么叫臭狗屁呢,更何况是对着金晓的脸。金晓长大之后脸上生了狗屁癣,都说是那次狗屁放在脸上弄的。金晓就有些恼火,抬起胳膊用尽力气就拍在了小狗的身上,小狗汪汪地哀鸣了几声。打狗得看主人,这句话倒也不假。对于金晓这个粗鲁的举动,明眸皓齿一笑倾城的少妇已经变成了杏眼圆睁怒发冲冠的怨妇了。她用尖尖的高跟鞋一脚就踢在了金晓同样尖尖的小脑袋瓜上。金晓用双手捂住头,从小床上翻了下来,然后爬起来撒腿就跑。那个少妇起先还闪楞了一下,接着就河东狮吼起来“骗子啊,这穷要饭的是骗子啊!”她的嗓门尖粗嘹亮,就像放响了一个爆竹一样。她狠狠地用脚后跟剁着那个盛钱的茶缸。一些纸币在高跟鞋的蹂躏下已经撕碎了。父亲在那自然不敢搭言,只是继续不停地磕着头。金晓躲在远处,绝望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女人有些累了,站在那里用手捂住胸口呼呼喘气。这个时候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人,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着父亲。少妇蹲下身子,将依附在她的脚边哀鸣的小狗抱在了怀中,然后说话了“你个大骗子带着个小骗子,我要领宝宝去医院,作全面检查,看那个小不死的拍坏了我的宝宝没有。”父亲站起来,掏空了身上衣兜所有的钱,要将钱递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用胳膊拂挡了一下,说“哪个要你的钱,别脏了我的手。你们就别再这骗人了,赶紧滚回老家去吧。”说完,带着她的狗宝宝扬长而去。

       父亲就此领着金晓重新回家,以后再也没有出门。等金晓上学的年龄,父亲就将他送到了学校。父亲对他说,要想活得有尊严,就要好好读书。

      金晓当然想好好读书,可他的脑袋实在是太笨了。他读书很刻苦,却总是读不好。家境贫穷,别人家的孩子早就辍学了,跟大人出去讨生活。可父亲总是用鞭子赶着他念书。但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儿。所以好不容易念完初中,他在父亲的同意下,就踏上了打工的路途。

      这些年,对于这座城市,在金晓的内心里,有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戒备。他不抗拒,其实也无可抗拒,但也绝对不亲近。他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乡人,就像一个人走累了,遇到了雨天,躲在了别人的屋檐下躲雨。初来的时候,他还有着天真的梦想,但几年过去,他觉得他到这个城市,只是为了讨生活。他同他的那些乡人们从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他是站直身子的,没有丢掉尊严。

       生活在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一个样子走下去的。很多的时候波澜不惊,风平浪静。但现在不一样了,金晓又多了一份牵挂。牵挂他有,那就是他的双鬓染白的父母,但说内心话,他对父母的牵挂,总不如父母对他的牵挂更多一些。他的父母呀,无论多忙,每个夜晚,每当那个晚上19点30分左右,都会放下手中操持的活计,把头趴在炕柜上那台半老不旧的电视机面前,盯着看中央一套晚上新闻联播结束后的天气预报。看看金晓所处的城市的天气情况。平日里通话是很少的,那时金晓还没有买手机,家里还没有按电话。有的就是两个老人在看完天气预报后简单地对话:

        一个说“娃那边天气变凉了呢。”

         另一个说“是呀,是呀。你说咱家这娃知道添衣服不?”

        一个说“知道不?不知道。这娃粗心着呢。”

        另一个说“哎。。。。这么大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然后就是沉默。

       让金晓增加一个牵挂的,是一个叫穆桂英的女人。“我叫穆桂英,穆是穆桂英的穆。”金晓第一次在苏醒那见到穆桂英的时候,穆桂英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金晓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胯下龙骏马,手舞绣龙刀,穆柯寨招夫,大破天门阵,十二寡妇征西的穆桂英的穆呀!”说着,金晓就将跟前还泛着泡沫的酒杯举起来说,“嫂子啊,我敬你一杯。只是不知是我苏醒哥胯下骑你,还是你胯下骑苏醒哥啊!”话一说完,众人就在饭桌上笑翻了身子。穆桂英故作气恼状地说,“金晓,你这么流氓呀!”

       穆桂英跟苏醒是恋人,苏醒是金晓的同事,与金晓这样地整天在流水线上机械作业,像个机器一样不同地是,苏醒是这家小电子元件厂的质量主管。苏醒跟金晓好,是因为金晓在工作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电子器件的瑕疵,他及时找到了苏醒,没等形成批量质量问题,还仅仅处在萌芽状态,就叫苏醒给掐掉了。为此,苏醒很感谢金晓。他觉得金晓是个对工作负责的人。

       苏醒跟穆桂英在谈恋爱之前,根本就不认识。这是一座移民城市,永远都有躁动奔波的人群,涌进这座城市或者离开这座城市。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躁动,使这座城市显得年轻,蓬勃,富有朝气;但同样又因为这种躁动,使这座城市变得漂浮、无根,无法沉静。不,也有沉静的时候,那就是过年的时候,因为游子的离去,很多楼房失去了万家灯火的辉耀,使这个城市有了短暂地沉静、寂寥,虽然只有这短短地那么几天。

      苏醒是大学毕业之后来这里的,他有着满腔热血拯救青春的梦想;穆桂英是坚定而决绝地来到了这座城市。说起穆桂英的身世,又让人唏嘘感慨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愿意面对也好,不愿意面对也罢,这就是生活。不是那个叫托什么泰的大文豪说过么,幸福各有不同,悲剧却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孔。穆桂英小时父早亡,母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其由姑姑养大,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姑姑为她找了一个婆家,要她嫁人。姑姑将她从小养大,实际就是娘了。做女儿的当然要听娘的话,但穆桂英自跟姑姑介绍的那个男人打过脸,心里就有一种空惶惶的堵。这是个长得鼻涕邋遢的男人,且岁数大她许多,离过婚的,但有钱,家里有一个大养殖场,那些猪呀、牛呀、鸡呀,一群群的。他到姑姑家门上来,好家伙,一下车,打开后备厢,半扇猪身显出来。那猪毛被拔得光光地,拔过的毛根孔渗出亮晶晶油腻腻的脂肪类的东西,让穆桂英的嗓子一阵抽搐,一阵发紧,接着就干呕起来。但姑姑见这人却乐得合不拢嘴,客套了一番,将猪身收下了。就让这人进了屋,让穆桂英沏了茶。姑姑指着穆桂英说你们谈,你们谈。就倒退着出了屋。穆桂英跟着要退出来,被姑姑在后背上用力掐了一把,然后将她推到这个男人面前。继续说,你们好好谈呗。

       谈倒没怎么谈。穆桂英站在那里,甭提有多别扭,她抻着个脸,没有好颜色。这个男人却不恼,笑嘻嘻地望着她。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珠宝盒子来,打开,是个镶着亮钻的戒指,被屋里昏暗的灯光照过来,发出幽幽的光芒来。他一把抓住穆桂英的手,穆桂英的小手就含在他的粗糙的大手里了。他一边说,来,我给你带上,一边摩挲着穆桂英的手。穆桂英往后挣扎。他说害什么羞呢,你就是我媳妇了。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头前倾着,毛茸茸的大嘴就贴近了穆桂英的耳边。穆桂英把眼睛一闭,使劲甩脱开他的手,跳出去两三步,一只胳膊抻直了,抡圆了,就甩了这人一个耳光。

      这下就恼大了,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这个男人气急败坏,眼睛瞪如铃铛大小,嘴里就不三不四地泼出腌脏,摔门而去,离去时还没有忘记将他那半扇猪身放回后备厢。这边,姑姑就坐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拍打双膝,仰天嚎哭,哭她没命的哥,咒她无影踪的嫂子,骂这个没良心的侄女。一时间啊,家里圈里养的猪在食槽前侧耳倾听,笼子里养的鸡单足离地,呈金鸡独立式,看着女主人。穆桂英先是站在姑姑的面前,然后就双膝跪下,给姑姑磕了个头,哭着离去。几经辗转,来到了这座城市,在一家金属制品厂干检验员。自此,几年不回家。只是每个月,到发工资的日子,除去自己的零花和伙食钱,剩下的钱都通过镇上邮局给姑姑汇寄过去。

      穆桂英和苏醒认识那天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苏醒去邮局往家汇款。那天的苏醒,穿着一身条纹的体恤,戴着茶色的近视眼镜,肩上斜挎着一个山寨耐克的运动包。他所在的工厂离邮局并不远,走路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就走过去。等快走到邮局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摩托车加速的声音,他有些犹豫地站定,不自主地往路边上闪,却觉得那摩托车风一样到了跟前,从他身边一驶而过地当口,一只手伸过来,快速将他肩上斜跨的运动包拽过去。这一拽,拽地苏醒一个趔趄,眼镜不由地从鼻梁上滑下去。还没等他看清什么,却又听见不远处哎哟一声。他扶正眼镜看,跟前水果摊旁的一个女孩正举着一根长甘蔗砸向一辆行驶地歪歪扭扭的摩托车。那个摩托车半熄火状态,周围有人围过来,但不敢靠前。摩托车上的两个人,一个人边扭方向把,边踩离合,摩托车在扑哧扑哧地放屁。一个人就一手拎着苏醒的运动包,坐在后车座上,一手甩着一把弹簧刀,叫嚣着说,谁敢靠前,我就扎死谁!这个女孩却是不惧色,继续拿着甘蔗棒抡掏刀子的歹徒。这时围观的人开始用手机打110报警。持刀子的歹徒大概感觉到事情的紧急,嘴里嘟囔着快走啊,一边用刀子将苏醒的运动包划开,苏醒包里的钞票就飞扬在风中。然后歹徒就将包朝女孩甩去,说给你啊。在众人愣神的刹那,摩托车嗖地一声蹿了出去。临走时,风里传来了声音“妹妹你等着,哥早晚要划了你的眼!”

       苏醒就此跟穆桂英认识,听了她的名字,更是内心泛起钦佩。这个女子不寻常啊,没有辱没她的名字,是个巾帼英雄呢。穆桂英那天刚给姑姑汇完钱,往回走,看见水果摊就寻思买根甘蔗吃。恰巧就看见有人飞车抢夺,所以她顺手就将甘蔗棒当了武器。两个人就此开始交往。由浅至深,由远及近,由一周一见面,到周半一见,再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情的种子就是这样开始萌芽的。只是不知,没有经历风雨,不知道它的保鲜期有多长?苏醒大穆桂英两岁,但在穆桂英的面前,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而穆桂英呢,因为从小缺乏真正的母爱,所以母性的意识就潜伏在身体的深处。现在苏醒的到来,激发了她母性意识的苏醒。她喜欢苏醒这个文静腼腆的男孩子。她憧憬着未来,是她和苏醒的未来。在这个异乡的城市,家这个字眼成为心灵深处最宝贵的密码。穆桂英想,只有有了家,才会在这个城市找到生存下的根。但苏醒不这样想,他对爱有种随遇而安的感受,他的内心里跳动地是理想的火焰,一腔滚烫的热血,等待着阳光照进梦想。穆桂英并不符合她的理想,她来自农村,虽然他也来自农村,但穆桂英的文化太低了,只是初中水平。他不同,他是大学毕业。虽然眼下这种毕业生多如过江之鲫,在人才招聘市场攒动的人流中如牛毛般纷扬。但他坚信自己会成功。实际上他干得确实不错,在这家小小的电子工厂,他被老板委任为质量主管,足可见老板对他的重视。

       他对穆桂英没有爱,有的是感激,是一种相识的欢愉。这是他在日后想到的,但在当时他却并没有去想这些。

       他们在一个夜晚沉醉,爱情的愉悦带来肉体的狂欢。在狂欢之后,穆桂英从工厂的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她为自己和苏醒租了一个出租屋。很小的房子,很小的空间和天地,却在穆桂英的手中被描绘成爱的小家。简单至极,空荡却不乏生气。穆桂英一个人粉刷了白墙,一个人去二手家具市场买来了几件简单的旧家具,她还在路边的花坛里采摘了一大束怒放的花朵,她将花朵放在一个红花郎喜庆的酒瓶里。于是,那些怒放的花朵,就在这酒瓶里,被摆放成一种爱情璀璨的象征,在狭小的窗台上迎接朝阳和欢送晚霞。

      “怀上了,你摸。”

       穆桂英将苏醒的手放到她光滑白皙的肚皮上,她用期待地充满调皮和欣喜的眼神望着苏醒。其实这个时候,穆桂英的肚皮仍然是光滑平坦的,没有凸起,但却承载了一个小小生命的起始。

       但是苏醒却蔫了,眉宇间没有丝丝的欣喜。他摘下眼镜,一边用嘴往镜片上哈气,一边用眼镜布擦拭着眼镜,有点漫不经心的味道,

       “多长时间了?”

        “有两个月了吧。”

         “这么长时间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才知道嘛。有了孩子,我们就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了。”

         “桂英,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苏醒捧着穆桂英的脸,语气恳切、焦虑、庄重。

         “桂英,你听我说,我们其实现在什么也没有。我们没有合法登记,我还没有将你领给我的父母看。当然这一些都没有问题。关键是,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买不起房子,我们没有力量去抚养孩子。抚养,你懂么,那不是简单地养大,而是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是足以去改变命运的教育。”

      “苏醒,谁说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有未来呀。这个小屋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的骨血,他们现在就开始承载着我们的未来。就像一棵小树,发芽,生根,越长越高,越长越旺。还有我们之间的爱,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未来呀!”

      “听话,桂英,别孩子气了,你要现实一些,我还没准备好。”

        还没准备好?桂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地望着苏醒。但苏醒的语气越来越简短、急促,甚至有些气喘嘘嘘。

       穆桂英眼里噙着泪,世界在她面前旋转,她答应了苏醒的请求。答应在两天之后去镇上的医院作引产手术。这个夜晚的苏醒,小心翼翼,赔尽不是。在肉体的碰撞上,不再是横刀立马,长戈挥舞,而是尽了温柔。穆桂英的躯体同以往相比也如一盆滚烫的热水慢慢凉去,在身上,在心底。

      还没有等到两天后,事情就又发生了变故。穆桂英是金属制品厂的线上检验员。她在对一个工人的产品进行检验的时候,发现造成产品瑕疵的原因是机器的压辊上有了毛刺,需要对压辊用砂纸进行打磨。按照生产安全规则要求,压辊是要卸下来进行打磨的。但最近活太急了,耽误不了半点功夫。所以,穆桂英作示范在转动的压辊上用砂纸打磨。同样按照规定,应该光手拿砂纸进行打磨。可那天的穆桂英,这个平素里非常遵守操作纪律的穆桂英,偏偏就昏了头,没有脱下手套就给这个新来的青工进行示范。滚动的压辊上的毛刺钩住了手套的线,就将穆桂英的半个胳膊拽进了滚动的机器里。穆桂英惨叫了一声,那边的工人赶紧拉闸。但转动的机器由于惯性却一时停不下来,等停下来,穆桂英的右手掌已经血满手掌,手指搅碎,皮肉粘连,惨不忍睹。等送到医院的时候,穆桂英已经昏死过去。

     苏醒是带着金晓赶到医院的。医生说,马上动截肢手术,右手掌是保不住了。在进行手术前的检查过程中,他们发现穆桂英是个孕妇。

      这就比较危险了。危险来自药物,那就是给穆桂英所用的药物有可能产生对胎儿的伤害。医生说,这个必须亲属来签字。苏醒拿起笔,手指却像抽疯一样抖动地厉害,在半空中抖着,不肯签下他的名字。他哭了。

       金晓扶着他因为激动而瘫萎的身体,说“苏哥,这个字你必须要签呀,你是桂英嫂的男人。”

      苏醒说,“我签字算什么呀?我们没有登记,不受法律保护。兄弟,你让我冷静一下。我去去就来。”

      苏醒就出去了,一个兔子不还乡,久久不见回来。这边的手术已经火烧眉睫,要立即安排了。金晓的潮劲就上来了。

       “我来签好了。先保大人,别管胎儿。”

       大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是患者什么人?”

       “我是她小叔子,她是我嫂子。刚才那人是我哥,他受不了这个,我替他签了。”

       就签了,就动手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金晓才看见苏醒提掖着一大包东西过来,是住院的一些必需品。手术过后,穆桂英因为麻醉仍然在病床上沉睡。苏醒凑到穆桂英的面前,眼泪扑簌扑簌地再次掉下来。他用手摩挲着穆桂英的脸,嘴里嗫喏不止,返来复去听得清地是一句话“对不起,桂英,我这辈子欠情你了。”金晓站在身后,一阵阵心酸。

        后来,苏醒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金晓。说,“兄弟,等你嫂子醒过来的时候,替我交给她,我去去就来。”

       金晓懵懂地将那个信封接过来。随嘴又问了一句,“哥,你这是要干啥去?”

       “没什么。你先拿着,待会你嫂子醒过来,你就交给她。”

        穆桂英是在苏醒走后不久醒来了。她撑起虚弱的身子,寻找苏醒。但是没有找到。她看到立在床头的金晓。

      她问:“你苏醒哥呢?”

      “苏醒哥说他出去一下,一会回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金晓说着将信封交给穆桂英。

        穆桂英还要像往常一样要将右胳臂抬起来,去接这信封。却发现抬不起来了,半个胳膊被包地严严实实,打着夹板。她发现她的胳膊变短了,发现她右手的前头像个凸起的棒槌。

       “我这是怎么了?金晓,告诉我怎么了?”

       金晓没有说话,他将信封又一次递给穆桂英。穆桂英这次用左手接过信封,用嘴去撕开信封。金晓要上前帮忙,她摇了摇头。终于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滑落出一张银行卡和薄薄的一张纸。穆桂英没有去看那卡,她用左手将纸接住,用眼睛瞅了瞅。

       半响都没有作声。重症病房里沉重地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嘭嘭嘭,像一挂沉重的大铁钟,把人压得喘不上气来。也就在那么短短地瞬间,穆桂英的泪开始吧嗒吧嗒地淌下来,那张纸从她手中无力地滑出去,泪水洇湿了字迹。

      金晓捡起来,看到上面是急匆匆撩就的字。“桂英,对不起。我要逃了。我们的遇见,说到底是一个错误。我辜负了你,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我们的未来。孩子,你还是打掉吧。只有打掉,才能将我从你的记忆里活生生地抹去。卡上的这些钱,是我的这几年工作的积蓄,密码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就要交给你,但你没有要。现在收下吧,权当是我对你的一份补偿。我知道这种补偿相对于你对我的恨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和于事无补。”

      金晓看着这些字,并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他担心地望着穆桂英。他说“嫂子,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吧。”穆桂英摇摇头,只是任凭泪水无声地淌着。

      “嫂子,你是穆桂英。穆是穆桂英的穆,就是那个胯下龙骏马,手舞绣龙刀,穆柯寨招夫,大破天门阵,十二寡妇征西的穆桂英的穆呀。”

      “嫂子,你甘蔗棒扫歹徒,见义勇为,你是大英雄啊。大英雄志坚。你等着我把苏醒这个王八羔子给你撵回来。”

       “嫂子,你当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养伤。”

        金晓劝人的话说了一大箩筐。穆桂英好半天还是不吭气,目光呆滞,不理不睬。

        这时巡房的医生和护士进来了,看到这个情形,训斥起李小西来,“这是干什么呀,她要好好养伤知道么?你先出去!”

       金晓往外走的当口,听见了后边穆桂英对医生说的话“大夫,你开药时掂量些,我要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金晓的嘴巴张在半空,半天没合拢。


       穆桂英在两个月后出院,手掌从手腕之处截掉。工厂要为穆桂英安装假肢,她拒绝了,她说不能再让工厂为她花冤枉钱了,她甚至感激工厂为她在住院期间所做的一切。她在工厂的善后处理上没有提丁点过分的要求,她觉得这都是源于自己的违章。工厂方面非常过意不去,第一次看见出了工伤事故不狮子大开口的人。他们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让穆桂英选择。一个是一次性按照国家的相关政策给足穆桂英工伤赔偿,另一个方案是穆桂英继续在这个工厂里做工,给她一个力所能及的岗位,直至她从这个工厂退休。穆桂英选择了前一个方案,领取了一次性补偿金。她没有选择第二个方案的理由是,她不想成为工厂的负担。因为断了一只手掌,她实在不知道她还能在这个工厂干些什么。她不能让工厂因为自己而新设一个岗位。

       金晓经常去看她,每见到她,就一口一个嫂子地叫。

        穆桂英说“别叫我嫂子,我没有男人。就是有,那个男人也不是你哥。”

        “那我改口好了。咱俩同岁,只是你比我大一月零十八天。我叫你姐吧。”

         金晓问穆桂英“今后有什么打算?拿着这些钱回老家?”

         穆桂英惨笑着,说“我还能回得去老家么?”然后顿了顿又说“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扎根生芽,把我的宝贝生下来。”

        金晓说“姐,你现实些好不好?你都这样了,将来就靠那几个补偿金来养活你的孩子?城市是什么,它终究只是我们外乡人一个匆匆的驿站,你那点补偿金,还不够买这儿楼房的几个平米。你要供孩子吃供孩子穿供孩子上学,再说,你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呀!你就听我的劝,就把他打掉吧。”金晓是真愤怒了,他觉得这个穆桂英太潮了,太二傻了。

      穆桂英听了金晓的话,也激动起来。她站起身,逼视着金晓“你再说这些混账的话,你就从我跟前走出去!没了苏醒,我照样能活。但这个孩子,我不能丢掉。他是我的血脉,丢掉他就是在杀我呀!”

       金晓说“姐,你真是鬼迷心窍,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你呀,犟死南山一头驴。好我不劝你了,你掂量着办吧,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说着,金晓就气呼呼地转腚离去。

       这段日子,金晓一直在加班。金融危机的风潮好像已经过去,所有的企业都迎来了雪花片一样飞扬的订单。工间休息的时候,他躲在厕所里打穆桂英的手机,想问问穆桂英最近的情况。可是每次打,穆桂英都不接,这让他越发地为穆桂英担心。好不容易有了个空闲的夜晚,李小西将自己收拾利索了,去找穆桂英。他走到穆桂英出租房附近的水果市场,准备买些水果给穆桂英送去,却见一个摊位前,一个女人,用下腮掯住肩上掮着的一根长甘蔗,左手挥舞着一把弯镰刀,削那甘蔗皮。唰唰唰,甘蔗皮一个方向飞出,肩上的甘蔗随刀而动,让人眼花缭乱。一群人围着,喊出一片好来,大家每个人都拿着一根长甘蔗,等着让这个女人来削。金晓看着,先是惊诧,然后就是愤怒。他冲进人群,拨搂开那些买甘蔗的人,高声喊“不削了,不削了!今天到此为止,收摊了!”

        有人斜着眼问“你是她什么人啊,你说收摊就收摊呀。”

       “我是她什么人,管你鸟事呀!”这个时候金晓一幅凶相,众人就将手中的甘蔗胡乱放回甘蔗摊上,有人嘴里骂咧咧地散去。

       女人放下了刀,在那用左手捶着腰眼,呼哧呼哧地喘气。这段日子不见,穆桂英胖了许多,肚子显怀了,额头上渗着密麻麻的汗珠。金晓拿毛巾给穆桂英搽汗珠。穆桂英略微躲闪了一下,又停住了,任金晓搽她的额头。

       金晓开始推着水果摊车往穆桂英的出租屋走去。穆桂英在后边走得很慢,她一只手仍在不停地摁着腰眼。两人一路无话。这时候,一轮弯月从城市高楼的背后掩掩藏藏地出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街灯也明着,同样洒出晕黄的光来。水果摊车的影子,慢慢踱步的人的影子,就在这条街道上贴近了大地。

        一进出租屋,穆桂英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好像连说话都失去了力气,任金晓将水果摊车摆放好,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一阵乱敲,就拼出几个盘子来。盘子里是金晓今晚买好的熟食。然后金晓又在炉上将水烧了,把饭摆在了饭桌上。

        金晓说“姐,开饭了!”说完,金晓就别过脸去,用手背去搽眼角的泪。

        穆桂英左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笑着说“嗯,好吃。谢谢你金晓。”

       “姐,你不要命了!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去拼命?就为了你肚子里那个王八羔子的孩子?”金晓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有些激动。

       “金晓,那不是他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你懂么?金晓,那是我身上的血与肉,与苏醒无关。”

        “姐,我不同你吵。你总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吧。你是孕妇,你得上营养。你能不能悠着点?”

         穆桂英笑了。她说“这家伙生命力强壮着呢!每天都在我肚子里撒欢,就像一匹小马驹,踢踏不停啊。不信,你听!”说着,穆桂英就不由自主地将前襟的衣服掀起来,露出一段白皙光亮的肚皮。或许又觉得不妥,赶紧放了下去,一缕红云就飞上了脸颊。她害羞地低下了头。其实金晓也瞥见了那段白,像葱白,像暖玉,让他的身底生火,他也害羞地低下了头。

       沉默,又是沉默,一阵难以掩饰的尴尬。后来是穆桂英左手举起筷子吃饭,嘴巴还故意吧唧出声音来。边吃,穆桂英边逗“嗯,真好吃,我听你的,给我自己使劲上营养。”金晓笑了。

      从穆桂英家里出来,已是深夜。穆桂英轻掩房门的刹那,金晓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穆桂英也在看他,眼里含着温暖的湿润,像点点的雨丝划过金晓的心头。穆桂英用左手向他挥了挥手,金晓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金晓的心里长东西了。过去是没心没肺,现在是老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在葛烙着他,像春藤缠得他的心紧紧地,又像烙铁在烙他的心,但怎么也熨烫不平,就是一个烫字,火烫火烫。晚上闭上眼睛,就是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的影子。影子重叠着,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影子。那影子里的女人,永远都一副笑呵呵大咧咧的模样,那双眼睛是真清亮,黑是黑的睛,白是纯白的白,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有的是一份从容和淡泊,还有刚强。想起这个女人,除了内心火热的烫,还有一种心痛,是锥心刺骨的那种痛,一团团地,淤在心底,化不开,绕不走,也舍不掉,它生根了。

       以后的日子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说是微妙,是心里的微妙,是眼神与眼神之间传递的微妙。金晓每见到穆桂英,心里就像故乡过年时舞社火的锣,开始咣当咣当地敲了起来,或如故乡傍晚灿烂如锦缎的夕阳下的山坳拐角里突然传出的唢呐声,既悠扬轻松又沉重深远。这一刻的金晓,脸是红彤彤的,心是扑哧扑通加快速度跳的,眼睛是瞬间定格又快速转移的,还有的就是手与脚突然就觉得像多余的东西了,不知该往哪放该往哪使了;只有嘴巴是轻快的,穆桂英说什么,他就应答什么,但那种应答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了,好像还隐藏着什么,憋屈地不行,却吐不出来。穆桂英当然发现了金晓的这种变化,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开,她不去挑破金晓的心情。经历了变故的穆桂英,已经觉得爱情只是小孩子手里玩得万花筒,晃来晃去就眼花缭乱了,但如果把它摔碎了,那就只剩下在阳光下闪耀的一地玻璃碎片而已。更重要地是,她觉得如果同金晓谈恋爱,其实是在伤害金晓。所以,她对金晓的各种暗示,先是回避,装聋作哑不知;后来看到金晓没有停步的意思,就是明显的拒绝,她不让金晓为她做任何事情,她甚至呵斥起金晓来。

       金晓当然不肯停步,他将爱情看成悲壮的史诗了。他的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但谁说爱情是属于有墨水的人的?那一天,他真就张口说话了,他站在门口,挡住正要掀开他出门的穆桂英的面前。一开始,因为紧张还有些结巴,后来就流畅起来,滔滔不绝一气呵成“穆桂英,咱俩谈恋爱吧。从今天开始我不把你当姐了,我就想娶你作媳妇。你人好心好,我说过好人是有好报的。所以你就该嫁给我这样好心的人。”穆桂英踮起脚尖要用那只好手去捂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金晓身子就往后仰着,躲开那手,继续说“你别打岔,你让我把话说完。咱们俩个好心人凑在一起,才能把日子过好对吧。你答应吧,不是有首歌唱得好么,就像老鼠爱大米,我觉得我不是老鼠,你也不是大米,咱们就是那捣蒜的棒槌和臼石,谁也离不开谁儿。”金晓的一番话,让穆桂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出了,像泄洪的闸,把心里的喜怒哀乐都流出来了。金晓先是手无足措,后来就侧着身子抱住了穆桂英,轻轻拍打着穆桂英的后背,说“别哭了,小心伤了肚里的孩子。”后来,穆桂英问金晓,“你不嗝应肚里的孩子么?”金晓很严肃地回答,“怎么净说些痴话呢?你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是你的骨血,你给了我,也就是我的骨血了。”就这样,两人哭一会笑一会地,后来就都安静了,彼此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双方的眼睛里就互藏了你我。

       两个人的日子由此开始,犹如两股从远道潺潺而来,历经千环百转却最终在一块大岩石后打个闪,然后又开始交融汇合在一起的小溪,互相着开始把自己交给对方,这是要把以后的人生平静地融入生活的这个海洋里了,无论前方的道路曲折平坦。那一刻的金晓是学着电视上外国人宣誓的样子,将手心放在心口的位置上的,他是许下心愿的“好,好,好,我要对穆桂英好,我将来要对我们的孩子好,我和穆桂英要对我们的爹妈好。”他金晓有家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会去疼她去爱她,爱屋及乌地还有她的孩子,不,那也是属于他金晓的孩子。他和穆桂英一样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出世,他要承担起一个真正男人一生中最漫长最磨砺却最幸福的担当-----父亲的责任。

       几个月很快过去,穆桂英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金晓不让她出水果摊了。他上班下班,轻快地像一匹不知疲倦的小马驹,他对生活有了坚定的信仰。现在的他愈来愈体验到家的温馨了。当他推开小小出租屋的房门,但他看到拖着笨拙的身子的穆桂英满脸灿烂的微笑,他也笑了,这种笑是心里那个叫幸福的琴弦轻轻拨动出来的,简单至爱。

       金晓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秋日的黄昏。这个秋日夕阳下笼罩的黄昏悲慈微凉一如南国这个小城昔日的情怀。这天他们早早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金晓陪穆桂英出门慢走。当快走出胡同口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看到对面马路上有辆长途客车停下来,从上面下来一个拖着皮箱的男人。这个男人风尘仆仆,满目茫然地向四周张望。这个时候的穆桂英身体突然颤栗起来,金晓握她的手感到一种瞬间的冰凉。

       “桂英,你怎么了?”

       “苏醒,金晓是苏醒,他回来了,你看。”

       金晓顺着穆桂英的手指方向望去,而那个男人也从四处张望中回转头过来。是的,没错,是苏醒。金晓的心像被什么滚过,刺了一下,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穆桂英,低下了头。这个时候,苏醒也看到了他们,他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便拖着皮箱开始飞快地穿越马路。马路很宽,就在他即将穿过马路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听到了一声戛然而止的轮胎撕裂路面的声音。人们看见一辆货车从苏醒的身后快速地驶过,苏醒就像蝴蝶一样被撞飞起来,皮箱在半空中划过,苏醒挥舞着双手,作出飞翔的姿势,他的脸上的笑容在慢慢凝固,就在落地的瞬间,金晓分明听见苏醒嘴角蠕动出的话“回--家。” 穆桂英这时彻底地瘫在地上,身子下流出了鲜血,同苏醒的鲜血一样醒目残酷。

      救护车闪烁着红灯,凄厉地嘶鸣着,以最快的速度朝医院奔去。苏醒最终抢救无效死亡;而穆桂英的孩子这个时候呱呱落地,是个女孩,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睁着双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穆桂英苏醒过来,朝着孩子的屁股来了一巴掌“睁眼下生,克爹死娘啊。”说着又开始呜呜地哭起来,金晓赶紧开始安慰她。

       苏醒的后事是金晓一手帮助操办的。他在苏醒的手机里找到了苏醒家人的电话,这时他才知道,苏醒是家里的独子。苏醒的老家在鄂北的一个小县城。金晓看到苏醒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如同见到自己的父亲一样,眼泪禁不住哗哗流了下来。火化了苏醒,处理好关于苏醒的各种赔偿事宜。金晓又递给了苏醒父亲一张银行卡。这张卡,是当初苏醒给穆桂英的卡,穆桂英一分钱都没有用。现在,她让金晓代表苏醒将卡还给了苏醒的父亲。

       很长的一段时间,金晓都在问自己,他苏醒为什么要回来?他回来要干什么?这是个永远都无法知晓的答案了。既然是谜语,那就把它埋在心底吧。其实纪念也是如此,怀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安放在心灵最深处的地方,毫不提及,永远遗忘。生活本身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谜语,而破解谜语的唯一办法,就是勇敢地活着,去追求幸福一样地活着。

       当金晓还在为春节是否回家过年犹豫不决地时候,穆桂英帮助他下定了决心。穆桂英说,“金晓,我要你将我和孩子风风光光地接到你们老金家,我要在你们老金家的祖宗牌位跟前上柱香,让他们保佑我们全家;我还要给咱爹咱妈磕个头。”

         “可是,桂英,老家那边春节太冷了,我担心你和孩子受不了。”

         “俺受得了,俺知道天是冷地,可大火炕是热地,人心是暖地,这么多的暖,还怕什么呀。”

         于是,说走就走,风风火火回家过年去。金晓拖着皮箱,穆桂英抱着孩子,挤在熙熙攘攘奔流的人群里。虽有些疲惫,焦躁,但他们同每一个回家过年的中国人一样,内心里有像春天一样暖暖的东西,在悄悄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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