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我在那片小山林戏团摸爬滚打的八年多,父亲把我送来这个戏团的那天刚好我满九岁,那日的天空亮堂堂的没有一片戾气的云,知了在树上叽叽喳喳打情骂俏,空气中的水分子都好像被那炽热无比的温度烧烤殆尽,我已经记不起那日父亲的脸庞,他一甩手,就用背影朝着我,慢慢消失在山下。
戏团的大本营扎在山上,这属于一片旅游区,可是热度总是不温不火,每天零零散散只有七八个游客上山来,戏团教我武打的老师傅说,就是只有一个游客,我们大家伙也要把打戏给演完,演整套的,老师傅姓李,是个外乡人,当初来我们这的时候只有他和他老婆,一转眼的时间,他都有两个蹒跚学步的孙子了,但身子骨依然硬朗的很,我们平时都叫他老李,老李个子不高,往高了算,也只有一米六五,可身材长的扎实,宽厚的肩膀能扛起两个年轻人,老李是戏团里负责打戏的行家,从他手里出师的,好几个都拿了区武打冠军,我第一天来戏团的时候,老李站在戏团老板身后,鼓着两只吊着眼袋的眼睛盯着我看,我恍恍惚惚的瞟了他一眼就不敢和他对视了。
父亲头也不回的伸出一截指头对着我跟戏团老板说:“他叫军华,好养。”
两杯茶的工夫,我父亲就把我的后半生丢在这了,跟扔橘子皮是一个道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鼻子酸了一下,像被针扎似的,想哭却哭不出来,我麻木的杵在那望着周围好几个和我同龄的人,他们个个都穿着武术服装,背挺的直溜溜的。父亲甩手走后,李师傅把我领进宽敞的堂屋,那已经被改造成了空荡荡的打桩、压腿、排练的场所,那堂屋是真的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堂屋,墙壁都被刷成了清一色的白色,透着清凉,有从顶上垂下来的沙包,那沙包是用蛇皮袋做成的,里面装满了细细的沙子,非常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噼噼啪啪用脚踢它,蹦出阵阵节奏感十足的声音,我望得出神了,李师傅推了我一把,他让我撇个一字给他瞧瞧,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把腿弯成半圆,我不敢抬头望李师傅,李师傅哼了一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地毯上发呆,我还没从父亲抛下我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在生下我的那年去大城市打工,后来跟一个开理发店的人跑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死。
在山上练武打,最重要的是坚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一个动作,直到那成为身体的本能,我们每天五点就要起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一桶凉水往身上泼,老李说这样可以让肌肉变的紧致有力,所以第二天我就不可避免的发烧了,虽然是炎炎夏日,可我还是感冒了,在压腿的时候,冷汗直冒出来,头就像灌了铅,脖子已经支撑不起来了,老李站在一旁,不时纠正我的动作,他按着我的额头教我蹲马步时要把脖子和背挺直,在浑浑噩噩地压了一天腿,练了一会倒立后,晚霞就从天边洋洋洒洒地铺设开来,吃过晚饭,我就如尸体般木讷地瘫在床上了,这时老李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直冒气儿的姜汤,他坐在我床沿边,把碗递给我。
“这是老姜汤,喝了对身体好一些。”
我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问他怎么知道我身体不舒服,他眯起眼睛笑而不语,两撮乌黑的眉毛都挤在一块儿了。望着沉在碗底的老姜,像极了父亲曾带我吃过的小糖人儿,我猛地吸了几口从汤里升上来的热气,感觉直捣心头,我捧起碗就喝,姜汤暖呼呼的,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了。
老李说,姜汤治发烧,一晚就见效,他说的没错,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做。
现今回想起刚进戏团的那几日,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记忆中最清晰的不是我父亲远去的背影,也不是老李严苛地训练,而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比如,那几日的晚饭都是吃的青菜拌豆腐,外加一小碟咸肉;晚上宿舍断了两次电;还有知了那吱呀吱呀的鸣叫。滴溜溜的岁月如同阵阵晚风,静悄悄地来,拂过身躯,又静悄悄地流走了。如果人生是注定有宿命的,也许我就会一直老死在这片山林,然而,命运的路途就像树上交错的枝桠,层层叠叠伸向四面八方。
戏团里和我经常玩在一块儿的人叫屈典,他留了一头染成金黄色长长的头发,在表演的时候会用橡皮筋箍起来,屈典拿过区自行车表演冠军,本来前途大好的他在参加省自行车比赛的时候却伤到了脚腕,后来他像一个落败的侠客躲在戏团表演杂技,他的节目是骑着自行车跃上一米五高的桌子,表演时每次呐喊叫好的人是最多的,而我刚开始在老李几个月的教导下,表演后空翻的技术始终不见增长,他摇着头让我训练耍响鞭。
跟往常一样,游客一般在上午十点的时候是最多的。老李伸直了手臂才够到我的肩膀,他拍了拍我,在他的示意下,我穿上一身红色的武打服装,手持一截长鞭,和另外一个也表演长鞭的人走上台,我朝观众做了一个标准的抱拳礼,身后的音响鼓荡出热烈的音乐,这是开始的信号,我便用力甩出手中的长鞭,鞭子在空气中蹦出噼啪的响声,跟着音乐的鼓点,这时常让我感觉自己虎虎生威,我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压轴戏就是屈典最受欢迎的节目——飞车过人,他骑着单车出场,单脚立在地上,握着拳头对观众作出加油的姿势,我一个箭步冲上台平躺在上面,飞车过人的节目是我和屈典的搭档戏,我偏着头望了望台下,这时有将近二十个观众在拍手叫好,长久苦痛的训练总是在此时此刻显得意义非常,屈典先绕着我骑了一圈做热身运动,然后他停在台子的边缘,以便冲锋,我把两只手护在裆部,屈典弓起身子,两脚直立贴在踏板上,然后加速朝我袭来,在快要轧到我的时候,只见他原先弯着的手臂瞬间拉直,手上青筋暴涨,单车前轮就跟着他凌空飞了起来,我只感觉一阵风从我头顶蹿过,眨眼的功夫,屈典便完成了这个动作,伴着零碎但有力的掌声,我笑着起身退到幕后,和戏团另外几个人准备把一张一米高的桌子抬上去,这种高度的桌子对屈典来说毫无挑战性,根据节目安排,最后是一张一米五高的桌子,屈典表演得兴起,他一手扯掉头发上的橡皮筋,金黄色的头发顺着头顶搭拉在肩上,像一个将要上战场的斗士,他再一次朝观众握紧拳头,跃桌子不用冲锋,他用单轮伫立着上下小幅度的弹跳以保持稳定,我站在后面看见他那飘荡的头发幻化成了一件披风,我看见他弯起背脊变成了一只作势蹦跶的青蛙,最后我好像失去了视觉,耳旁只听见几声“哦哟”和老李火急火燎地喊叫。
屈典摔断了脊骨。老李去医院看过他好几次,可我一次都没去,我想象着他紧闭的双眼,他杂乱的黄毛,却总想象不出他的面貌了。这次事故导致戏团被关闭,最后一次和老李聚餐的时候,他说了很多话,有一些我听了几百遍,有一些却从未听过,他说他老了,该在家里颐养天年了,我说不老,老姜只是皮老,他笑了笑,那两撮灰白的眉毛都挤在了一块。
后来,我又去过好几个戏团,老板说我后空翻不标准,我也没了表演的欲望,都只呆了几个月。于是,我用那几年老李帮我存下来的工资,开始在成人补习班上课学习。
时至今日,戏团轰隆隆的音乐时而会在谧静的深夜热烈的澎湃起来,就像放在耳旁海螺中的回音,永远地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