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下了火车,要出站,必须翻越一道墙,而且这墙是在居民楼的后面,而且有一户人家的窗户永远正对着这堵墙。也就是说,广州火车站的出口是居民楼里的一扇窗户后面的一堵墙。
我出站了,跟着一队旅客走到了这扇窗户跟前。这家人的沙发、茶几、花瓶、书架……都好好地摆着,和普通人家没有多大区别,但永远有一队人穿过他家的客厅,翻他家的窗户,出站。他永远是热情地接待着,在窗边搀扶着旅客,防止谁摔着。
那窗非常地不好钻,外面那墙非常地不好翻。窗是上下开合的,开口在下边,把它掀开只能掀开一点点,可能因为螺丝锈死了,向上推就推不动了。我把头伸进去,要横着身体钻过这条缝,才能爬上对面那堵墙,但我发现我钻不过去,我一使劲,把窗户给挣断了,我眼疾手快抓住窗框,身体悬在空中。此时我的脚搭在窗口,左手撑住了墙头,右手举着窗框摇晃,我要把身体重心挪到墙头,又不能让窗框掉下去,下面是十几层楼高的空间。我喊道:
“对不起啊!我一会儿帮你把窗户安好!”
房主在屋里朝我微笑:“扔给我吧,你别管了。”
我把窗框往屋里一扔,借着反弹力把自己的身体弹到了墙头,扶稳了,再抬头看窗户,此时,我和窗户之间隔着一道深渊,那窗框砸在墙上,玻璃居然没有碎,房主把它接住了。
“玻璃的质量这么好,”我说,“八成是国营的。”
他说:“还有二成是进口的。”
他使劲把窗框往屋里拽,没想到却把自己拽出了窗口,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我惊呼一声,可是,他落在了下面那层的阳台上,手还紧紧地拽着窗框。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都怪我,要不是我把窗框挤掉,你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
他说:“习惯了。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旅客的。”
“啊,”我说,“你的心肠这样好,百分之八十是国营的。”
“还有百分之二十是进口的。”他笑着往楼上爬,仍然攥着窗框,“第一次到广州来吗?”
“以前来过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四十三岁的时候。”
“那也不年轻了啊。”
“四十三岁,跟现在比,算是黄金年龄了。”
他左手攀上了自家的窗户,右手仍抓着窗框,“你还不如说是豆蔻年华。”
“双倍的豆蔻年华。”我笑着说。
他开始做引体向上,单手引体向上,以便翻进自己家窗户,“你干了些什么,在这双倍豆蔻年华?”
“唉,我要是珍惜当时的时光,现在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你的脑子好使,起码有百分之八十是国营的,所以你能干成大事。”
“还有百分之二十是进口的,结果鸡毛也没干成。”
就在这时,窗框从他手里掉了下来,坠入了万丈深渊。他一只手吊在窗户上,埋头看着这深渊,叹了口气:
“也好,你们以后出站,就会觉得宽敞多了,不用我搀扶了。”
他翻过那毫无障碍的窗户,进了屋,消失了,留下一句话飘出来:
“欢迎再到广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