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春梦来(中)

(中)青涩的爱

我们结缘于小学二年级,那时我九岁,你七岁。我是一个心思玲珑的野丫头,家境不好,我娘是残疾人,每天上学几乎都饿着肚子。我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贫困的小山村里,每天的日常除了上学就是放羊、拾柴、挖野菜,照看弟弟……做一堆没完没了的家务活。

我猜想你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放学后做作业、看书、画画,有时撒泼打滚耍赖。我听说你家有个小妹妹,但我一直没见过她。廉娟说,你妹妹长得真漂亮。就是为了超生这个妹妹,你爸爸妈妈丢了城里的工作,来到我们镇上生活。听说你爸爸为了养家糊口去做生意,可是每次都赔钱,你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了。你妈妈是知识分子,她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你们的家。我见过她,她又年轻又美丽,让我无限羡慕。我听了以后心里好难过,好想抱抱你。当然,这是我们初中同学时我才了解到的情况。

小学时,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两根平行线总不能相交。但平行线如果无限接近时,会重合。我们重合的时候就是比赛的时候。每次去中心校比赛,我都要跋山涉水走近二十里路。腿累酸了,眼睛都累麻木了,几乎要哭起来。急匆匆赶到那里,我就要和你同场竞技。我几乎总是第二,而你总是第一。只有考语文时,我才能单科成绩比过你,但总成绩总是不如你。我几乎每次考试后总是听说你的名字。对于我的老师和我本人来说,你是一个优秀的存在。每次考前,老师总是单独对我说:“你要考过廉开胜!不能总是第二名!”

可是,我愿意当第二名。我愿意每次都跟在你的名字后面,提醒你:我就在你身边,卑微地用名字陪着你。你看,你爸爸妈妈多有文化,给你起的名字,取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我够可怜的,连一个乳名父母都不愿意费脑筋去取。因为就连“小花”“小朵”这种最平常的女孩名字都被别人叫了。我大姐二姐还有名字,到三姐时就叫三妮,我呢当然就叫四妮——四丫头的意思。在女孩中我最小,所以大名更不用费脑筋取了,“朱小丫”就是我的名字。由此可见,我的父母在养育我上多么不用心。所以我的生活根本没保障。我穿着比我大十岁的大姐的旧鞋子,一跑步就掉鞋;我穿三姐姐褪下来的破衣服,经常露着屁股蛋。我想吃一根两毛钱一根的冰棍,可是从来没钱买。我想起你的时候心里很难过。我每次见你,你的头发永远理得很漂亮。你的衣服也很时髦。我只能躲在人群后,偷偷看你一眼。我怕你看见我,怕你知道我的窘况。

我想,我只配以三个丑陋的字眼陪在你身侧。可是,就连这三个字都土得掉泥土渣渣。我只想远远看着你,就像日月星辰交替出现在天空里。可是,我们还是无限重合,直到重合到一个班级里。我立刻觉得我像一只被拔掉漂亮羽毛的孔雀,赤裸裸地站在你面前,让我的丑态无处遁形。更可悲的是,初中时,我家出现了意外情况,我差点辍学。

那时,我两个大姐姐同时出嫁了,为了打发她们结婚,我家已经倾其所有。我上学都没钱交书费,学杂费。春天我家又要借钱盖新房。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这样安排?我知道的是,家里没地方住。父母住在临时搭起来的窝棚里,饿急眼的猪随时随地把窝棚顶翻。放学回家吃不上饭,妈妈一边哭着一边给工匠做饭。窝棚顶上只遮着一块塑料布。初春的天气真冷啊,天上飘落雪花,我却要用冰凉彻骨的水,洗完一大盆子一大盆的脏碗才能去上学。我天天饿着肚子,忍辱负重。妈妈哭着说:“丫头上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上学也是赔钱货!”

我婶子顾不上自家的家务活,一直帮妈妈炒菜做饭。工匠最少有两三桌吃饭,有时还四五桌。她们半夜就起来发面,蒸馒头。婶子家的哥哥姐姐都不能上学。她瞪着眼责怪我:“你还上什么学啊?我天天给你家白干活。你妈妈是残废,你再不干活,家就散了!我累死累活帮助你家,我应该吗?”

说到这里,婶子眼里含着泪花。我已经十四岁,知道要脸了,一边哭着,一边把手插进冰冷彻骨的冰渣水里,洗油腻腻的碗筷。婶子骂我洗得不干净,可是我的手已经肿胀的伸不开了,手背已经冻溃烂了。我没地方写作业,没时间吃饭,干不完活妈妈和婶子都不让去上学。

我完不成作业,每天迟到,衣不蔽体,毛手毛脚。老师很失望。同学聚众笑话我。我妈妈是残疾人的消息也在学校里被无限放大。我的成绩从永远的第二名,跌到班级前五,还在一直下降。我经常饿着肚子听课,想起家里的一地鸡毛,几乎要崩溃大哭。

我在泪光里看着你。你还是像一枚闪光的珍珠,人人都围绕着你。校长是你以前的老师,经常鼓励你。班主任在阴天下雨时带你去吃饭,每天对你和颜悦色。代课老师经常偷偷给你补习。我却饿着肚子,在教室无人的角落里哭泣。每到一三五晚上停电时,我买不起蜡烛,抹黑背课文。我没钱买写字本,把用过的笔记本擦去字迹,一遍一遍用。我硬撑着,争取学习的机会。我想用我丑陋的名字,陪在你名字的后边第一个。可是,太难太难了!我在心里喊:“苍天啊,你让我生在天地间,就是为了让我受苦的吗?”

班里女生都笑话我,调皮的男生也拿我开玩笑。她们给我取名“银耳”。因为我没有秋衣和毛衣,冬天只有一件妈妈缝制的袄。为了防寒,我把姐姐们褪下的旧衣服一层层穿在袄里面,笼在袄外面。有几次,她们抓住我,数我领口有几层,竟然有七层,所以叫我“银耳”,真是脑洞大开啊!下雨的日子,姐姐不要的雨鞋断了底,爸爸让我把玉米嫩皮垫在脚下。可是玉米皮被水泡过后真的彻骨寒。我的脚底板都肿得不能走路。体育课老师让跳山羊,我的脚是酥麻的,结果骑在山羊上,然后一屁股摔下来,后脑勺先着地。我当时被摔昏了。在混乱的意识里,我还是听到老师鄙夷地低骂:“笨死了。太麻烦……”

我听到女生开心的嘲笑:“哈哈,银耳!躺地上装死呢!”我早晨没吃饭,洗完碗来上课时,已经是第二节课了,先是被班主任骂,后被数学老师骂。他们不听我的解释。饿着肚子跳山羊,结果又被摔昏,像动物一样被人围观。我是一个骄傲的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没吃饭;我也不能躺地上让人参观——特别是你。

人群中,我分辩出你的声音。你的声线永远那么低沉,像一首小提琴曲。我听见你对体育老师说:“老师,她可能受伤了。”

老师这才有些害怕,扶我坐起来,拍打着我的脸。我极力睁开眼睛。我们四目相对。你的鼻息扑在我的鼻尖上。我眼泪刷刷流,怎么也忍不住。我那一刻哭得很丑吧?那一刻,我真想抱住你大哭一场。也许这个世界根本不知道一个穷女孩的挣扎,也许不需要我的抗争。我命如蝼蚁!如果我听从婶子和妈妈的话,在家里至少还有稀得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喝,我不用挨饿,不用被人围观。

只有你蹲在我面前,乌黑的眸子望着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善良,看见了怜悯。我从来不需要怜悯。我只需要一个怀抱,让我哭一会,但那个世界上竟然没有。我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我的苦痛,也许你永远不懂。

我怕你看出我的窘境,开始躲着你。我的同桌丁文庆是一个小流氓。下课没人时,他来偷摸我的胸,还嫌弃我胸小。像我这么高傲的人怎能受此侮辱?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我只是孤苦一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支持。我只能跟他打。上课打,下课打。他在放学后,几次威胁要强奸我,然后杀了我。我觉得我身子脏了,就连名字的三个可怜字,都不配留在你的名字后边。

我成绩下降得厉害,中考时竟然没考上。我连去看榜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我也许永远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们的名字之间,已经拉开了千万里。我那三个粗鄙的字,再也不能陪在你名字的后边,紧挨着你。

落榜那天,我家门前的小河山洪泛滥。我只身一人,走进滔天的洪水里,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我在心里说:“再见了,亲爱的!让我叫你一声吧。我才十七岁,但我要死了,就让我把你当成我的爱人吧。只愿意我死后,你偶尔会想起我。不管我怎么卑微,但毕竟曾单恋过你。”

我曾在课桌里收到一页情书。上面写着:“我深深地喜欢着你,只是现在不能向你表白。等我们都长大了,我会向你求婚。你等着我啊!”这是我十七岁生命中最暖心的文字。看字体应该不是你。我常常幻想是你。当我想放弃生命的那一刻,我觉得应该就是你写的。在这个班级里,只有我们两家最困难。我是因为穷。你是因为你父亲太败家。但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你家里倾其所有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有用之才。我家里急于把我嫁出去。

我拼尽全力,挣扎出人生的低谷。但那时,你已经远离我的生活了。你变成全校师生的神话,我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村里人见面就奚落我爸爸:“哎呀,你不是说你家小丫是全校第二名吗?连高中都考不上?太会吹牛啦!”

骄傲的爸爸很失望。我知道你已经成为我仰望的星辰,而我却低入尘埃。生活没给我太多改过自新的机会,但爸爸却给了我一次重新上学的机会。我想,不用任何人提醒,我应该考出一个吃饭谋生的技能。既然我再也不能把名字放在你的名字后面了,所以学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报考了中专,学会计。毕业立马能挣钱,不但能帮家里还债,还能衣食无忧。以后我们之间的消息都是听同学说的。他们说,你在县城一中是“优秀十佳少年”,你的成绩有望考北大清华。

可是,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还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像突围的野草一样,顶开泥盖,发出嫩芽,做出一个普通村姑蜕变的痛苦挣扎。

我们又成为两条平行线。你在北方的大学里扬名立万,我在南方的小城里边工边读。有时候我想,我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让我遇见你,让我见识一个美好的男孩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世间真有这样的标准,一定像你一样:有帅气健康的外表,有聪明的头脑,有善解人意的心灵。

我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着你,想着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优秀的你?她一定像明星一样美艳,像你一样聪明。她一定很有钱,比我更爱你……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我终于意识到:我们真的永远没有可能了!我不能再把那三个丑陋的字放在你的名字后,你也不能把那三个美好的字放在我之前了。

拜拜,青春的恋情!拜拜,八年的单恋!拜拜,我亲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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