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目的,在晚八点半的人民南路独行。
逃离电影院里烂片华而不实的浮夸特效,庸俗不堪的感情和混乱糟糕的故事线,离开热闹的来福士,出来走走。
这个时间段的人民南路车流依久如织。一辆接着一辆,穿梭着,行驶着,车灯一点一点,流动而连接成线,线在随着笔直宽阔的柏油大道汇集成河川。我以为,所有人的魂灵或是存在过的印记都会和这些车灯一样吧,蒸发,升腾,流动,辗转,漂泊,最后在太空某个不为人知处形成光的湖泊,海洋。
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踽踽独行,没人认识我,没紧急来电打搅。周围擦肩而过的,都是素昧平生的凡人。我忽然有一种优越感,在这红尘万丈中的一条街道上,感觉自己心里的王国扩大到整个城市的范围,囊括这条大道和上面所有的行人,我在俯视他们,俯视他们的故事和人生,也透过那些晦涩的情节和字符,像看着江山的王者遥远观察他的臣民,也借此隐约叹悟一下自己的宿命。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在地坛满园的光影里,一个人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身影和时间。此时此刻的我,或许领悟到了这句话里的哲理吧。黑夜给这座城市里每个人最温柔的庇护和最深沉的眷恋,包括我。虽然大楼和商场灯火仍然阑珊,霓虹闪烁,隐隐有着喧嚣的奏乐和鼎沸的人声,但我的心仿佛洒上一层温柔的砂金或是加上了淡软的柔光滤镜,满满当当是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安宁与阒静。
透过时间的纱窗,我思索。三年前的我,走在这条大道上,也许心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三年后的我,在某个夏夜走在这条相同又不同的大道上,心绪会不会又不一样呢?我收藏了那些三年前的往事,只向特定的人展示过往的所有的情绪:悲哀喜乐。三年后的我,会不会也想起此夜的漫想,站在未来的时间点上揣测过去的我脑海里闪过的一些早就不值一提的念想和思考然后发出哂笑或是感叹呢?
右拐,进入另一条路。两旁行道又在修葺,竖起了铝质护栏。这座城市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亦复如是。数以万计的奇迹和废品在诞生,数以万计的风景和光影在消失。它拖着巨大的身躯一步不停地向前推进。它体内的一朵朵灵魂,既是疲惫虚弱,又是生机盎然的吧?总有一天,无限膨胀的躯体也会拥挤得再也承载不下一个多余的部件,然后猝然的老去,衰竭,死亡。
就像我面前矗立着的一座写着“拆”字的三层老楼。
墙壁灰暗,连油漆也剥落了,露出黯然干枯的肌理。二楼五扇窗扉,四扇的窗框已然脱落,都黑着灯宛如垂暮老者无牙的口腔。唯一一扇有灯的也是昏黄隐约。一楼的小店里,循环播放着大甩卖的广告,马戏团小丑般喧嚷着吸引过客,却只博得了零星的青睐。那俗透了的广告词里,重复着的也是过时的诱惑,甚至那浮夸的声线里,隐隐透出一种临死的不甘和悲凉。
曾经的曾经,这座楼也曾繁华过吧。在它的青年时代,几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在各自的空间里培植幸福描绘和谐。楼下的店铺里售卖当季最时髦的衣物,挤满了爱美的女孩。到了傍晚,炊烟升起,嬉闹了一天的孩子们和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归家。于是夜幕低垂时的二楼又亮起暖黄或是洁白的灯。日子一天天推移,一个个家庭随着人的成长而分散,这座楼的故事也将随着城市的新陈代谢而完结。
这就是所谓的万物平等吧,最终都将降临的消亡是神圣而不可逆转的仪式,一笔勾销所有存在的痕迹,或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一瞬间觉得,人类如芥子,不过是一粒粒微不足道的尘屑罢了。或者,人类自以为奇迹的文明,不过是宇宙不经意的黄粱一梦。
边行边思,我,一粒毫不起眼的微尘,在这伟大而不可逆的悲剧法则之前,能做的只有,好好活着。
行走,奔跑,跳跃,驰骋,或者,匍匐,爬行,蠕动。总之,在大限将至前的最后一秒,我也要前行,哪怕被烈焰灼伤,被狂风鞭挞,被噩梦折磨得不成人形肢残体破。在还拥有这个跳动心脏与鲜活生命的时光里,我或许不断漂泊,不断流浪,漫无目的,却没有“后退”这二字。
放任思绪自流,我的眼前已然不再是路灯下的老街,而是一片浩渺无垠的宇宙之海。每个人灵魂都像不远处的恒星,有的暗淡模糊,有的闪耀灼眼,却都在无声地,静默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绽放着自己的存在。我,亦是他们中微不足道却独特的一颗吧?
忽然,电话响了,宇宙“唰”地一下消失,铃声提醒我,该回到现实了。
所以,在街角一家很喜欢的小店里买了杯气泡水,边啜饮边行走。
大概,这便是刚刚那曲交响最后一个平实而不可或缺的颤音吧。
嗯,是时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