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公元一九三四年。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要来的更早一些。空旷的原野上， 北风呼啸而过，阴沉的天空显得更加萧瑟，粮食匮乏，匪患横行，百姓怨声载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成了一种奢望，关中大地一片凄凉。
入冬的天，清晨还依然被黑夜所笼罩，村子里的鸡已经叫了三遍。刚子极不情愿的睁开了眼，他是被饿性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个年代家里面的整劳力。超负荷的劳动让他每一天都疲惫不堪。没有东西吃，他只能忍耐。他坐起来穿上那件常年不曾换过的粗布棉衣，里面不过是塞了一层薄薄的棉絮，上面打满了一个个补丁，这件衣服也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他不停地打着寒颤，不停地哈气搓手来获取些许温暖。屋门外灶台的风箱无力的呻吟着，拉起来想苟延残喘的病人。冻得发抖的刚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荠菜的香味。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让他陶醉的味道，喉咙里不停的吞阴，品味那让人饥肠辘辘的香气。
“姐，你煮的荠菜可真香，都把我饿醒了。”
“醒了还不快下来帮我，”娟子嗔怪着，对于这个弟弟，她很疼爱。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老实木纳，长姐如母，打小刚子就对姐姐有种母亲般的依赖。
刚子的父亲今天变得有些一反常态，姐弟俩都感觉到了这股微妙，可谁都说不出到底哪不一样。父亲的脸上布满了沧桑，像关中的黄土地那样沟壑纵横，紫铜色的一张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的表情，贫穷饥饿，灾荒压在这个老实的男人饱经日月风霜的肩膀上，让他无能为力。他低头看了眼腿上的棉裤，早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打满了女儿一针一线缝制的补丁，他看着这些补丁默不作声，又抬起头看了眼女儿，他拿起手中的烟袋吧嗒吧嗒的抽着，浑浊的眼光中流露出了不舍。
父亲长长地吐了口烟圈，猛地冲着儿子吼道，“刚子，给我滚出去，过了晌再滚回来！”姐弟俩对视一眼，刚子一脸茫然。他不知道一向木纳但不失温和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暴怒，他是家里的独苗，莫说自己不知道做错什么了，就是他把天捅了个窟窿，父亲也会替他去补，绝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刚子还是那样茫然的站着。他看着父亲，眼光里充满了委屈和无辜。眼看父亲又要发怒，娟子拉了下弟弟的衣角，朝弟弟使了个眼神。”达今天有点反常，我劝劝他，你先出去，听姐姐话。早点回来啊！“娟子小声说道。听姐姐这么一说，刚子看了眼余怒未消的父亲，扭头转身出了门。
刚子走后，父亲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娟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娟子有些害怕，”达？“她小心地问。父亲没有吭声，蓦地抄起灶台上的菜刀朝娟子砍去，娟子惊叫一声慌乱的躲避，”达，达你怎么了，额是娟子啊！“娟子脚下一个趔趄被父亲揪住一刀就要砍下去，她看到父亲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苦苦哀求着，”达，额是娟子，额是娟子啊“
父亲的菜刀终究没有落下去，虎毒不食子，况且他是那么老实。他恢复了常态看着女儿老泪纵横，一下子跪在女儿面前，”娟子，额对不住你啊。“
”达，你起来，你这是干啥咧？“娟子赶忙要拉起父亲，可父亲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她根本拉不动。
”娟子，额让刚子出去，就是不想让他看见。咱家已经断粮了，眼看活不下去了。家里就刚子这根独苗，额不能让祖宗传到额这里绝后，额没办法啊！“
娟子 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这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有刚才那样吓人的举动。”达，额的命是你和额娘给的，额没念过书，也知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她深情的看了眼父亲，”额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身体，要刚子听话，别想额。“她仔细的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父亲的眼光因为眼泪变得更加浑浊，她挤出了一丝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笑容，猛地把头撞向灶台的边角，很快闭上了双眼。
”啊……“父亲哀嚎着，他一边边摇晃着女儿的头，娟子的体温已经开始逐渐变凉。”娟子，闺女啊！！老天爷，作孽啊……“
晌午过后，刚子早已饿的头晕眼花，他是一步一步挪回家的。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门口放着一幅骨架，屋里面还有滩未干的血。锅里面的汤早已经翻滚，能看出上面一些油乎乎的东西。是肉！刚子都快要忘掉肉是什么味了。只是这个香味不一样，他保证自己从没闻过。
”吃饭吧“父亲躲闪着刚子的眼，像是不敢看他，只是冷冷的抛出三个硬梆梆的字。
刚子已经饿急了，他急不可耐的从锅里捞起一块肉，顾不得吹就填进了嘴里，这绝对是没有吃过的美味，肥而不腻，滑而不柴。他咽下一块肉，烫的直伸舌头。”我姐呢，她怎么不过来吃“看着锅里的油花，父亲的心在滴血，”闺女，别怨达，达没用啊！“他心里默念着，转过身对儿子说，”你姐走了“
”去哪了？额去找他！“刚子不知道父亲说的走了的意思，他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他觉得姐姐有危险。猛然他看到门口那幅骨架，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人的骨头！寒冬腊月父亲去哪能弄到肉，刚子的心开始怦怦乱跳，
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他不断告诉自己，没事，这不可能！
父亲叹了口气，泪水横流。”刚子，锅里面的就是你姐，达对不起你姐，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这句话像是抽干了父亲所有的力气，，他变得虚脱，身体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晴天霹雳！肉香瞬间变成了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刚子的胃里翻江倒海，还没有来得消化的和已经消化的统统一股脑吐了出来。刚子的心快要跳了出来，鲜血一阵阵涌向脑门。他紧紧地盯着父亲，内心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所有的悲愤汇集在一起，射向父亲的像是一双来自地狱的眼。
父亲还是紧闭着双眼，他绝望了，对于生活，对于生命，都绝望了。他想象不到为了吃饱饭就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此时，他多么希望儿子能让自己解脱，可是，能吗？
刚子的拳头紧紧地攥着，青筋暴露。他三步并作上前一把揪住父亲，父亲睁开了眼，木然的看着他。第一次近距离感触到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刚子停住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他的心在滴血。不，他没有心了，他的心早已随着父亲最初向姐姐挥刀的那一刻就被一刀切掉，就已经死了。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挤出来，”丰两根，听好了，。从今天起，额不再是你的儿子。“
他用力往后一推，父亲又一次瘫软在地上。他不再管父亲的表情，大步走出了房门。紧接着他停下脚步，轻轻地拿起那幅骨架，慢慢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姐，我带你走“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不再犹豫，大步朝前走去。
空旷的原野上，刚子跪在姐姐简易的坟堆前，他的手指没有一根完整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伴随着不断渗出的血水，钻心的疼。刚子已经丝毫感觉不到了，他的心此刻更疼，”姐，姐姐! 姐姐……“刚子用尽全身力气喊着，好像要把他心里的悲愤，伤心，难过和对姐姐的思念全部喊出来，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嘴里再没有这个称呼了。”姐，姐姐！回来吧！啊……“他跪在坟前，拼命拍打着坟堆上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再离得姐姐近一点。他哀嚎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久久回荡。刚子砰砰砰的对着姐姐的简易的小坟包磕了三个头，脑门鲜血如注。他胡乱抹了一把，许久才重新站起来。
眼已经干了，哭肿的眼睛不再残存一滴眼泪，宣泄过后的刚子眼神里充满了冷峻。他不再是那个依赖姐姐的大男孩了，从现在开始，他是男人。
第一部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