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屁股依然生疼。黎明即起,出门插秧。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淹没了一切声音,睡眠变得绵长而酣畅。早上醒来时,空气清新得透明,这是属于南方的夏天早晨。
这时节的早晨是寂静无声的,下楼时才发现只有年轻妈妈在院子里坐着,小孩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唏嘘!那些平时叽叽喳喳的声音去哪儿了?要知道,这要在平时,她们总会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久久不散。
那次,有个外地人从这里飞车经过,连人带车重重摔在马路边,这可急坏了她们,一边忙着叫救护车,一边忙着猜测他的身世。过了半晌,那人却好像睡醒了,从地上爬起,弹去身上的灰尘,环顾左右,然后没人似的走了。在他走后不久,一辆救护车疾驰而来,声音呼啸而过,她们还没来得及出声,车已消失不见,因为救护车并没有看到有人躺在路边。这事就被她们来来回回议论了无数次。
现在,她们的声音如同那辆疾驰而过的救护车一样消失不见,而在四周的水田里,依稀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那是拔下的秧苗和水急促地撞击声。再也无暇天南地北畅谈,因为这是一个人就可以独立完成的事,就像小年轻塞上耳机在跑步,全世界都与自己无关,只需要保持自己内心的笃定和节奏。
我下了田,我的节奏虽要慢好几拍,但没有停止。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的水田那么多,秧苗那么多,然而一根一根却都经人类的双手,插在每一个格子的交叉点上,而每一亩田正是由那么多的点组成,当每个点都插上秧苗的时候,在秋天里它会魔术般变成整片整片的金黄。
因此当我劳累,当我直不起腰来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不要害怕,那些点是有限的,只要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走,或早或晚,这一亩田都会被我插满。
秧苗,水田,我,这三者之间有一种紧凑的三角关系,水田是不会动的,它是一个固定单位,动的是我和秧苗,这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喋喋不休的对话,我想它是乐意我这么做的,插下一根,对它来说,就意味着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又少了一根未插下,它在乎我的行动,因为它要自然生长成饱满的稻穗。
这就像在海滩捡贝壳,捡完了再扔回海里,有人经过,就嘲笑这样是徒劳的,扔回海里的只有那么几个,而且海浪会把它们冲回来,谁也不会在乎这样的举动,但是对于贝壳生命独立的个体来说,它在乎。
其实我还在有意无意间自我暗示,俯身审视自己是否足够虔诚。为什么妈妈们的脚步不会停顿,为什么他们不会感到疲倦。有一个路过的大婶竟然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当然了,免不了被她夸一顿,但让我暗自惊讶的是她竟然说了一句,“看你们插秧真有滋味儿。”
如果你有过插秧或者割稻子的经历,那么你自然会明白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悸动。那是在说,她并不觉得累,恰恰相反,那是一种享受并且乐在其中。
难以理解是吗?咖啡苦不苦,香烟呛不呛,酒辣不辣?人间极乐之事,无不是苦中作乐。打坐麻不麻,瑜伽酸不酸,跑步累不累?这些行为的假象是在受罪,殊不知,巨大的甜头就在那一点儿苦头后面,就在那不断划破自我边界的后面。作家严歌苓说,她酷爱长跑,要的是终极的舒适,但那舒适的穿越几乎是以垂死的状态去获取的。
大婶不经意的那句话,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奔腾而过,无论天晴落雨,她们丝毫不妥协。而达到那种享受的境界,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抵御欲望的侵袭,假始有一丁点的消极怠工和玩世不恭,都会令整个极致愉悦的过程变成前功尽弃,都不能达到那种境界。
我知道许多人会说,如今是科技时代了,这种插秧的苦头没有必要再吃。可是,我自始至终并没有一句话是在教你如何正确插秧啊?当你面对一根秧苗的时候,都是在面对你自己。